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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空氣吉他
  • 邵棟
  • 11054字
  • 2022-09-09 11:02:06

鉆石山

潘太太愛貓,是盡人皆知的。她生前常抱著她心愛的那只戴蒙,搖搖地往相熟的姊妹家去打麻將。潘太太是個體面人,退休后出門赴約也多少有些與姊妹們別苗頭的意思,略施粉黛不說,絲綢旗袍高跟鞋,再加上那枚結婚鉆戒,一一都是制勝的法器。潘太太雖多少有些擔憂衣服勾了絲,但戴蒙這只肥貓可是助她贏錢的小財神,總還是要抱了去。上了牌桌,戴蒙就像一團毛線那樣往潘太太腿上一盤,便不動如山。潘太太有個習慣,每每做大牌自摸的時候,抓起的牌總要先往戴蒙臉上蹭蹭,戴蒙有時竟舔上一口,這時潘太太便會眉眼大動,因為如此這般,九成九是張好牌。

那是個周四的午后,潘太太借了戴蒙的光又和了牌,正眉飛色舞地算番數時,劉太太抽屜里的籌碼已經不夠。她邊從手包里掏現金邊說:“四圈下來,都被你和得滿手魚腥了。今天我們三個老太婆,成了你們家戴蒙嘴里的咸魚,沒得翻身嘍。”旁邊的人也幫腔道,快有兒媳婦的婆婆殺氣重。潘太太賠著笑說:“今天手風順,也都是瞎打打的。”劉太太沒好氣地說:“喲,瞎打打都贏這么多。吶吶,今天怎么著也得再來一圈,下一圈我就坐你的位置了。我也瞎打打看看。”潘太太有些為難:“哎,還要回家給老潘做晚飯呢……”三人自然不樂意,七嘴八舌說她都贏了這么多,還做什么晚飯,和老公下餐館吃就是了。潘太太拗不過,只得又打了一圈。她也意興闌珊,放了幾張牌,讓三人回了些本。

第六圈總是不能打的了。潘太太抱著戴蒙下了劉太太家屋院,上鳳德道便急急往家里趕了。

潘先生后來曾往鳳德道和斧山道那個路口望過一望,中央綠島西側的花壇還被公共護欄圍著,亟待修復,連環車禍的痕跡也尚未完全消除,地上的剎車胎痕歷歷可見。那時潘先生剛剛從鉆石山殯儀館簽完合同往家里走,也并非有意要經過事發現場。然而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意,這幾日精神疲萎的潘先生,在這個路口突然意識到的那件事,卻如當頭棒喝。

車禍后,潘太太的遺物被警察裝在一個透明塑料封口袋中,交還給了潘先生。潘太太隨身包包中的物什甚多,手機、口紅、化妝鏡、折疊陽傘、老花眼鏡等等。據說現場灑落一地,如漫天花雨。警察細心尋找,還尋回了一只耳墜,與遺體上的那一只恰成一對。潘先生把一包東西拿回家的時候,完全沒有收拾的心情,只覺四顧茫然。然而潘先生在路口猛然醒悟到的那件事,他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彌補了。

遺物當中少了兩樣:結婚鉆戒和戴蒙。

潘先生后來和警隊的負責警官反復核實,確實現場沒有發現任何鉆戒的蹤跡,道路四周的花圃植被早已經搜查過了,應該不會有遺漏。那位警官還說,當時他們到現場的時候,也并沒有留意到有貓的蹤跡,更別說貓的遺體了。

戴蒙是一只英國短毛貓,除背脊額頭的淺棕色連成一片外,四肢肚腹皆為奶白色,瞳色一黃一藍,俗稱陰陽眼,十分特別。由于潘太太平日太過寵溺,生活無憂的戴蒙培養起了極為懶散的性格,一天大約要睡二十個小時,有時貓在沙發上,瞇著眼一動不動便是好半天。這樣的戴蒙要是流浪戶外,如何能夠挨生活?

然而這并不是潘先生所擔心的,他糾結的是那枚戒指。

雖然潘先生和鉆石山殯儀館簽了一條龍的服務協議,棺木被褥等不必預為準備,也不用操心吉儀封謝帖,但法事、堂倌,以及靈堂布置等卻還要潘先生另加定奪,更別說報喪等瑣事了。由于兒子小潘工作非常繁忙,事情幾乎都落在潘先生一人頭上,后事煩瑣不說,還要跑警局處理車禍收尾乃至訴訟,常人勞形費神就是一定的了,而他更甚。潘先生是最怕警局的,剛游泳來香港的時候沒有身份證,平日都不敢出門,怕遇到英國差佬盤問抓進局子里,再送回梅州去。于是那時候他就天天躲在舅父上環的海味店幫工,晚上就睡在幾筐干鮑魚旁邊,致使他常產生幻覺,好像自己還漂在海上。

潘先生整夜整夜睡不好,連襟見了他都說他瘦得好似結婚前似的。身心皆疲的他,準備潘太太的后事真是一萬分地敬畏,巨細靡遺。外人都說潘先生真是個好丈夫,對潘太太言聽計從了大半輩子,如今更是盡職盡責。所謂外人,不過是那幾個陪潘太太打麻將的姊妹。遺體告別那天,劉太太哭成個淚人,說自己千不該、萬不該,要是當時犟著嘴留潘太太再打第六圈回本,就不會有這等事了。聞者都有點感慨,眼淚也多下了幾滴。

殯儀流程本無甚可說,停靈守夜那晚卻有些蹊蹺事。大略午夜過后,眾人早都哭乏了,坐在靈堂兩邊的折疊凳上相偎依,強撐著身體。突然不緊不慢的啪嗒一聲,殯儀館靈堂的燈就熄了。漆漆的四下里,吸氣的聲音此起彼伏,大家有些小小的騷動,然而還是年輕人反應快,紛紛打開手機拍照燈,一下子亮起了幽白的光點,潘先生頓覺周身燃起了圈圈白火,不覺打了個寒戰。潘先生記得小時候在梅州鄉下,半夜跟著隔壁家的大毛二毛去撬地主家的棺材,準備拆下了木頭拿去賣。大毛二毛一抔土一抔土地往外掘,潘先生就在旁邊壓著手電探照,同時也留意野地里動靜,給人放風。那時候死人多是薄葬,遠遠近近有時能看到白里透藍的火突然騰起來,乍看竟極為刺眼。收木材的人一看就知道他們拿來的是棺材木,連人帶木頭給轟出去,破口罵了許多臟話。二毛撬棺材的時候手指被鐵釘劃傷,當時未留意,沒幾日就抽風死了。大毛則是和潘先生一起在白石洲下水逃香港的。兩人從計生站偷了許多避孕套,一個個吹漲,頭尾相連密密匝匝綁在身上,這樣能在水中多增加些浮力。兩人遠遠望著對岸的光亮,一頭扎進黑暗里。潘先生下水后便再沒見過大毛。

適應了這樣的光亮,大家也就安心了不少,紛紛在手機上查詢著停電的原因。

也不知是光線原因,還是心理原因,大家紛紛覺得有些涼颼颼的,如有小風習習。而恰在這時,潘先生的兒子小潘突然攥緊了父親的手,也不言語,指了指靈堂上的長明燈。大家不知怎的,都隨著他手指的方向往那邊看,手機燈光也照過去,只見靈堂長臺上的兩盞長明燈,燭火有如蝴蝶撲朔一般明滅搖動,涼風時疾時徐,在黑暗中催動著火。一時眾人都像懷里抱了塊大石頭,間中有人小聲說了一句:“難道是靈魂不得安寧……”話音未落,一只燭火隨即熄滅,升作一道白煙不見,另一只燭焰則如老僧入定,歸作常形,燃燒如故。

燭火在大家手機燈光的照射下紋絲不動,大家呆在原地,無不納罕,但也不敢再出一言。在不安的寂靜之中,小潘癡癡望著燭火,若有所思地對父親說:“爸,我們是不是弄得不夠講究,哪里怠慢了,媽不高興?”潘先生并不答他,在燈光正胡亂照著別處的時候,沒人看見他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唰唰地往下淌。

半小時后,電力便恢復了。聽說是變電站進了小動物,大略是小貓、松鼠一類的東西,咬壞了變電設備,自己被燒成一團焦肉不說,還起了明火,于是變電站就自動跳閘了。

在香港,尸體火化之后如果骨灰盒想要歸葬壁龕的話,需要在香港食物環境衛生署網站上排期。由于排隊的人很多,潘先生只能先將骨灰盒放在家中。潘先生在自己客廳東邊的裝飾柜上擺了潘太太的遺像,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黑白色的照片里竟是十分鮮活的笑容。潘先生橫豎看著都覺得戴蒙真是和主人長得有些像,至少是神似的。

骨灰盒一放就是幾個月,潘先生晚上常常心馳意亂,沒個安生,倒好似剛認識潘太太的時候,又想她來找他,又不想她來找他。那時候潘先生在裁縫店里幫工,潘太太來定做旗袍時還是個亭亭少女,潘先生量她身段,米尺像條蛇一樣在她身上游走。起初潘先生還有些認真,米尺走著走著,他心也軟了,行到水窮處,聽見潘太太輕輕笑起來,他抬頭往鏡子里一望,二人身影相貼目光相接,那笑容竟少少有些會心。被橢圓的全身鏡一框的男女,倒是月份牌里的人物與成色。與那些腰身像甜筒上的奶油一樣塌下來的闊太太不同,潘太太從不當面調笑他長得俊,來店里有時竟不發一言,不過微帶笑意,撥動成排的旗袍,衣架有節奏地碰撞發出的細小聲響,是潘先生胸口的鐘聲。臨了點個頭,便走了。

潘先生沒幾夜就要夢見潘太太,起身卻全不記得情節,只有一背的汗。望望屋里,還以為潘太太會像還沒過世時那樣,安然坐在窗邊藤椅上,抱著戴蒙,貓腦袋斜斜耷拉在她手腕上,不時舔一舔那枚鉆戒。

那枚鉆戒約莫有一點五克拉,四爪單鉆,凈色戒環,精致切割的白色透明鉆面,聚攏著四圍的光亮。潘太太常拿自己的鉆戒當萬花筒看世界,那些亮閃閃的小懸崖上都是摩天樓的影子,一云起手來,整個香港都在她手上轉動。

潘先生在遺像下面的裝飾柜上擺了一個香爐,每天起床洗漱后就要進三支香。如無須去法院處理交通案善后,潘先生都不愿出門,日日吃食清淡,粥面為主。平時很忙、不是要工作就是要陪女友的小潘,這回出奇地積極,幾乎次次陪著潘先生去辦理各種案件手續。案子后來以對方賠償十多萬港幣告終,對方雖有過失,但無全責。聽到法官宣判的時候,潘先生頗為木然,看上去甚至有些不得要領。小潘卻激動得很,甚至想要擁抱一下自己的父親,不過見潘先生毫無反應,他便也就作罷了。

從法院出來,外面是明晃晃的大太陽和滾滾的熱浪,和冷氣充足的室內形成鮮明的對比。二人沿著路邊的樹蔭走,準備各自搭車回家。

“尋貓啟事樂富那邊你也貼了吧?”潘先生邊走邊問。

“都貼過了,還是沒有消息。鉆戒也不知道被誰撿去了。那么大顆的鉆石,真是便宜人了。”

“再找找看吧。你呢?最近都忙家里的事情,和佳瑩處得怎么樣?”

“唉,她最近不大高興。”

“怎么了?”潘先生問得正如小潘所料。

“算命師說她明年二十九歲結婚的話會發大財,所以最近一直催我。”

“這不是好事嘛,終于要定下來了。你們在一起也好些年了。”潘先生停下來,望著小潘。

“但是她有個要求,必須有個大鉆戒。我現在這個收入水平,哪里有余錢買鉆戒,而且她都只看得中那些大牌子的。”小潘兩手一攤,十分無奈。

“跟你媽一樣。”潘先生頓了一下說道。

“你們當年就流行鉆戒?”小潘有些明知故問。

“你媽當年因為英文好,在美國報館做事。天天跟鬼佬打交道,自然受人影響,覺得結婚必須要有一個鉆戒。那時候我還在裁縫店里面做學徒呢。”

“你做學徒的時候能買得起鉆戒?”

“當然買不起。你也曉得的,我后來不是去了趟南非做生意嗎,賺了點錢才買了個鉆戒回來。不然也就沒你了。”說著潘先生苦笑起來。

“唉,要是那時候家里有人能稍微幫一把就好了,也不會這樣難了。”小潘看著父親,發現父親似乎沒有理會他的意思,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他仔細一想,也覺得自己失言了,便不再吱聲。二人這便各自搭車回家了。

潘先生坐上小巴一個靠窗的位置。小巴在密匝的街道里左右穿行,也不知開了多久,減速停在了一個陌生的路口,等待綠燈。潘先生此時凝視著窗外發呆,突然瞥見一個巨大的廣告招牌。廣告牌上立著一對微笑著的老年夫妻,上書“讓最親愛的人永垂不朽”“一生紀念”,下部一行字寫道:“高科技制作骨灰鉆石,天然材質完美質量。”紅燈轉綠,司機一腳油門踩下去,騰騰地過了線。廣告牌在高得晃眼的天空下漸行漸遠,潘先生回頭盯著那張廣告牌,目不轉睛的。

潘太太那時在一家美國新聞社供職,所在大樓外墻貼面上是張巨大的鉆石廣告,一個金發的摩登女郎,炫耀著手上珠光寶氣的鉆戒,一臉挑逗。潘太太雖日日看歐美時尚雜志,懂得歷年的流行風物,但她受她媽媽影響,愛穿旗袍,洋裝并不怎么上身。三十年前旗袍早已不時興了,但定做還是有的,價錢頗不便宜,潘先生就是在裁縫店做學徒的時候和她認識的。潘太太收入不低,然而吃穿用度十分講究,都像洋人看齊,總沒有什么積蓄。潘太太早早就同潘先生打過預防針,自己穿衣服已經夠中國的了,結婚鉆戒可要個洋貨。

潘先生自然是沒有買鉆戒的錢。后來他逮著一個機會同一班舊相識去南非做生意,說要去兩年。他和潘太太說,你等著我,我兩年內肯定賺夠一個鉆戒回來娶你。潘太太當時也沒應他,就由他去了。結果,潘先生去了半年就帶著鉆戒回來了。

潘先生到家之后,就上網查到了那個骨灰鉆戒的網站,這才知道原來鉆石的主要成分是碳,骨灰的成分也是,不過分子結構不同罷了。現在高科技可以提煉骨灰,然后在高溫高壓的條件下培育結晶,天然環境中千萬年才能完成的過程,實驗室里十個星期就可以達到。

費用雖然比天然鉆石還要貴一些,但畢竟是以親人骨灰作為原料,意義非凡,其本身又與天然鉆石沒有本質區別,這么一想,潘先生沒有太多猶豫就撥通了該公司的電話,后來還專門跑了幾趟。在相當審慎的考慮之后,潘先生決定用車禍賠償的錢,再加上日常積蓄中的一部分,制作一顆和之前婚戒鉆石同等大小的骨灰鉆石。雖然小潘堅決反對,但潘先生依然故我,沒再問他意見就完成了付款手續。在十周等待的時光中,潘先生心中十分安然,那是如同愛情般的甜蜜期待。

轉眼已是秋日,收獲的時節到了。骨灰鉆戒被安在一個法蘭絨的首飾盒里,工作人員戴著手套小心翼翼地將它送到潘先生手中,他端詳著這渾身發亮的小東西,喜不自勝。工作人員還悉心告訴他鉆戒的種種保養方法,遠離油污化學品,還有防高溫,等等,他都一一記在了心上。他懷揣著戒指回家,心臟竟有些緊張亂跳,倒像極了自己求婚時的景況。回到家中,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遺像前,把戒指盒打開,放在裝飾柜上。旁邊擺上一個香爐,潘先生從香盒中抽出三支香,左手一把攥住,右手用火機點上了火,繼而恭恭敬敬地一支一支在香爐上插好。只見白煙氤氳,香勢亦很好,潘先生雙手合十,躬身閉眼,便口中念念有詞了一番。

上完香,潘先生坐到沙發上,耳聽著窗外的市聲,似乎正常的生活就在眼前了。然而他越想越不對,開始問自己:“是不是弄得不夠講究?”

他心中又有些波瀾了,戒指是買了,可夫婦二人陰陽兩隔,潘太太可能聽見他對她的告解嗎?那樁心病又在作祟了。

他想起曾聽人講,意外身故者,有魂魄不定之說。他素昔不信鬼神之事,總也不放在心上,如今越想越怕:他的這番心意,如何才能讓另一個世界的太太知道呢?

本以為買了戒指就大功告成的他,又陷入了另一番焦慮之中。幾番思忖,他決定還是得做場法事才行,于是準備向見多識廣的劉太太請教請教。他打電話給劉太太,劉太太知曉他有此番意向,十分熱心,說認識一個廣東的師父,十分靈驗,雖然年紀不大,但在業內已經小有名氣,價錢也十分公道。

“你可找他做過?”潘先生問。

“我女兒做過。她剛上班時犯小人,請他做了場法事化解。法事做完沒兩個禮拜,那個八婆就被調回大陸總部了。你說靈也不靈?”劉太太十分得意地說道。

潘先生覺得她女兒這件事聽起來頗有點不上趟,然而轉念一想,劉太太是個直率人,法事聽起來也確有效力,便按下了懷疑,向她要了那人聯系方式。

聯系了才知道,那人原來還是梅州老鄉,在深圳討生活。李師父把自己的微信號發給了他,說要方便聯系,隨即給他發來了一張電子名片,名片上書三字大名,八卦圖為背景,上面一行字:“中國周易學會會員”“風水命理師”等等,反面就是服務項目,品類繁多,“婚嫁擇日”“八字算命”,亦有“剪開殺”“斷花根”等服務。潘先生見其中有“解冤安魂”一項,便比較放心了。

潘先生并沒有具體告知李師父來香港做什么,只說解冤安魂,李師父也沒多問。李師父告訴他,本周六就是吉日,自己會在羅湖過關,坐地鐵過來。于是二人約定周六早上十點在鉆石山地鐵站碰面。

不消兩三日光景,就是周六,時間地點都沒錯,潘先生就碰著了這位李師父。李師父年紀很輕,面相和善,大光頭明亮亮的。他身著亞麻布的松身襯衫,身上掛著一個布袋,左手手腕一塊金表,右手手腕一串佛珠,見了潘先生便合十行禮。潘先生也回禮。烈日當空,二人也不再多客套,便匆匆來到了潘先生家。

二人落座后,李師父便問潘先生:“我李某今天可以為潘老板做點什么?”

潘先生不知如何解釋,有些難出口,便只是說:“我妻子過世很突然,有些話,還沒來得及說,有些東西也想給她看一看。所以,想請您做個法事,請她回來一趟。”

李師父微微笑起來,并不細問,便說:“這倒不難,家中可還有夫人的衣物?”

潘先生說,有的有的,立馬起身在衣柜里翻出兩件潘太太的舊時衣物。李師父取了來,從布袋里拿出一段黑色布料,將衣物細細疊好,裹在黑布中。他又取出兩支白燭,在香案前點上,在遺像前念念有詞,俯身磕了三個頭。

起身后,他點了三支香攥在手中,腋下夾著黑布包裹,對潘先生說:“我現在出門一趟,為她引路歸家。蠟燭點完之前,我肯定可以回來。”

天氣有些轉陰,潘先生的手機上一條條香港天文臺的短信發過來,都是雷暴警告提醒,他往窗外一望,除了天色轉暗之外,云也走得快起來。潘先生心里一陣激靈,有些小小的害怕,便把日光燈都打開,顯得更亮堂些。

李師父不消一刻鐘的時間就回來了,潘先生給他打開門,只見他手上三支香已經穩穩地燃了一半,發出一股沁人的幽香。潘先生忍不住暗暗嗅了一口,便微微有些晃神,但見李師父把黑布包放在香案上,手中三支香不緊不慢地插在香爐中。李師父和氣地和他說:“潘老板,剛剛進門前我已經在門上貼了符咒,為她指明方向。我現在誦一段招魂咒,我們只需稍待片刻就可以了。”

潘先生看著李師父嘴唇翻動,心頭亂顫了起來,想到亡魂歸家的事,恐懼如窗外的落雷聲,黑壓壓滾滾而來。而李師父兀自盤腿而坐,嗚嚕嗚嚕誦著咒語。

不一會兒,雨點就噼噼啪啪在窗玻璃上打起來,香案上的兩支白燭火焰忽然便抖動起來,應著窗外呼呼的北風。李師父很快停止了誦經,站起身來,關上日光燈,拉上了窗簾,室內除了黃黃的亂顫燭火,便是一片黑暗了。

李師父小聲說道:“你太太,回來了。”

潘先生想起他初初認識潘太太的時候,有一日,潘太太預約當天來取定做的旗袍,因師父與師母有事回鄉下,留潘先生看店,事先她就和潘先生打了招呼,他便牢牢記在了心上。說也奇怪,那天他一個人癡癡地在店里等,也是個雷雨天氣,不僅店里冷清,外頭商業區多也各自打烊收攤,街上竟小小有些蕭索,裁縫店的落地窗被雨水沖刷得格外干凈清明,七彩綢緞映在玻璃上,竟是虹色的水世界。他一直等到預定打烊的時間,潘太太還是沒有來。潘先生心想,她既說了今日要來,我便該等她,況且她工作的地方亦與旗袍店不遠,即便加班晚了,總也要路過的。但他又害怕師父嫌他浪費電,過了十點打烊的時間,他就把燈全關了,人坐在靠門的位置,手邊點起了兩支蠟燭,如若潘太太路過,也該是看得見的。

也不知等了許多時候,潘先生聽見有人輕輕敲門,他抬頭一看,是潘太太。她臉上又是倦意,又是笑意。二人隔著透明門玻璃相望的那短暫瞬間,潘先生覺得她美極了,就像做夢一樣。

潘太太笑說:“你還在呀?”

潘先生答道:“我還在的。”

潘太太收了傘進來,并不解釋自己為何遲到,歡歡喜喜地取了旗袍,也不認真翻看便收了起來。

“現在連電車也沒有的了,你陪我走回去吧。”潘太太笑著說。

“嗯。”潘先生嘴里像含著一塊正融化的糖,戰戰兢兢,口不能言,怕走漏了一絲甜蜜。

二人就這樣合撐著一把大傘,沿著德輔道一直走到了潘太太的家。到了她家門口,潘太太上樓前交給了他一個任務:“明天下午六點半,來我們公司大堂接我下班。”還沒等潘先生回應,她便上了樓去。而這個任務潘先生一做就是好多年。

“你太太是死于非命吧。”李師父望著燭火說道。

潘先生胸口悶悶的,微微點點頭,不敢作聲。

“我看見她渾身是血。”

潘先生聽得毛骨悚然,燭火映在白墻上,顯出時紅時黃的成色,幢幢的暗影旋轉著,忽大忽小,時深時淺。潘先生隨著燭火顫動人也發起抖來,和李師父又湊近了些,緊閉著雙眼,兩手不斷合十拜拜。

“你太太,死不瞑目。古人說,強死為厲,我雖看她面相富態,但怨氣卻極重。潘老板,我就直說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你太太?”

潘先生幾乎要縮到衣服里,也不答話,只是低著頭。

李師父說道:“不管什么事,如今她既然在這兒了,你便敞開心扉和她說說,我李某人便想辦法替你化解就是了。”

潘先生抬頭看了一眼李師父,說:“我口中默念,她也聽得見?”

“聽得見。”李師父肯定地說道,“不妨事的,諸種冤業我自能替你化解。”

潘先生頓了半晌,幾乎有點哽咽了。他緩步走到香案前,取出戒指放上,隨之便在蒲團上跪下,雙手合十,垂頭閉目。只見他嘴唇不住地微微翻動,如誦經般念念有詞起來,伴著窗外淋漓的雨聲與陣陣的悶雷,旁人全然無從知曉他在說些什么。

約略過了半炷香的時間,潘先生已經把心事訴盡,心里感到渺渺的輕松,緊繃的淚腺自然也就少少松弛,眼睛便濕了。他盼望潘太太會原諒他,就像他曾盼望她會答應求婚一樣。

潘先生就這樣望著燭火,等待著變化的出現,然而燭火依然如故,他不禁有些擔憂地望著李師父。李師父趕忙湊上前來,說道:“潘老板莫擔心,她已經都聽到了。我便誦一段解冤咒,再化些紙錢,也就不妨事了。”說完,李師父從布包中拿出一大疊紙錢。潘先生連忙“好好好”地應著,尋了火盆,便慢慢化起了紙錢。由于沒什么經驗,潘先生手忙腳亂又心急,許多紙錢還沒化透,他就覆蓋上新的,于是煙氣騰騰,把二人都嗆得不行。正當李師父口中誦著解冤咒時,燭火突然猛烈抖動了一陣,就熄了,蠟燭已經點完。

潘先生趕忙回頭望著李師父。李師父說:“她已經走了。”

“那你的解冤咒她都聽到了?”

“她是聽完才走的。她應該是滿意了。”李師父安慰道。

做完法事,潘先生便拿出提前準備好的紅包,塞給了李師父,李師父忙要推辭,說都是自家朋友,不必客氣的。潘先生堅持要給,李師父笑嘻嘻的,就也不十分堅持了。二人于是便在地鐵站別過了。

潘先生心頭大石已落,心意舒展起來。回到家中,才發現自己十分疲乏,便準備小憩一番,躺到床上,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他感到躺著的地方微微搖晃起來,好像有海浪一波一波地涌來。他那天在甲板上,遠遠望見西開普的赫斯頓港的時候,還以為是海市蜃樓。舅父帶著自家的三個兒子,還有他,在貨輪上走了十九天海路,終于到了南非。

那年南非政治動蕩,沒念過什么書的舅父卻嗅到了商機,他托舊唐人街的廣東朋友辦了一張私人開采鮑魚的休閑許可證,拿出所有積蓄,還借了一筆錢,販了一船的小家電往南非,準備靠這批貨與積蓄做啟動資金,干一筆大生意。

潘先生那時候為了潘太太,把日常省下的錢支持舅父的生意,并決定跟著他一起往南非闖一闖。潘先生從沒想到錢是這么容易掙的,他和舅父還有三個表兄,除了白話,一句外語也不會講,在舊唐人街相熟的華人超市門口停一輛卡車,捎人去相鄰的幾個街區傳個話,當地人就成片涌過來,搶購他們的小家電。不一會兒工夫,他們就一人頭上頂一個微波爐或者收音機,排著隊螞蟻搬家那樣回去了。

舅父還不滿意:“早知就多進點尾貨了。”

剛到西開普的時候,舅父天天和一個叫小陸的混在一起,小陸油頭粉面西裝革履,據說能罩得通警局海關與當地的黑幫。因著小陸的幫忙,他們雇了當地一批水性好的漁民,開著船到海上,深潛到海底采撈鮑魚,通常每船要雇用七八個當地人,一天下來,能有四五麻袋的收獲,上百斤的連殼鮑魚。他們給這些人每人二十蘭特,這些漁民通常馬上就會拿去換大麻。最多的時候,他們同時租著十三條船。

潘先生他們同時租了一個車間,買了三臺巨大的烘干焙烤機,晝夜不停地將運來的鮑魚烘干,之后十來個工人將烘干的鮑魚裝袋、封箱,每天早上五點統一搬上車,由潘先生他們四個年輕人送到碼頭。到碼頭之前要換車牌,到關口后拿出預先準備的證件以及文書。這些都是面子,文書里面夾著的是給海關的每人每車五千蘭特。

這都是例牌,會當面點清的。碼頭上有人交接,準時發往香港。

舅父每個月也給他們發工資。三個兄弟倒有時會偷偷出去尋個樂子,潘先生是一個子兒都舍不得花的。潘先生當時其實不知道自己在做走私生意,他始終以為是正當營生,直到新唐人街那邊常有一伙年輕人過來在車間門口挑事,他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舅父也從來不提這方面的事,只是偶爾聽他嘴里對福建人罵罵咧咧。

五六個月過去,車間的生意越來越紅火,原本雇的工人根本不夠,本地人也太懶,四個年輕人常常要親自上去幫忙,忙到凌晨還要去碼頭送貨,送完貨四人才能回去休息一會兒。那天早上特別冷,四人分別開車去碼頭送了貨,空車回來。停回到車間后面的時候,發現車間的電燈泡還沒關,潘先生就打發三個表兄弟先回去,他推開車間門,準備去關燈。

他發現機器旁邊躺著一個人。他并不認得躺在血泊里的這個人,這人赤裸著上身,臉上血肉模糊,手筋腳筋也都被挑斷了。

很快四個年輕人知道,這個人就是潘先生的舅父,發現的時候,早就已經沒了呼吸。

車間當然是要關了,福建人很快就控制了碼頭。四個人躲在老鄉家里,偷偷湊了錢,當然主要是潘先生的錢,由小陸出面將舅父葬在碼頭北邊的山里。四個人為了偷渡回香港,又給了小陸很多錢,讓他從臺灣人的船上湊出四個人頭來,預定第二天早上走。那天晚上,三兄弟還在商量怎么逃回大陸躲債的時候,潘先生和他們說他還要先去個地方。

潘先生走進西羅町唐人街那家高仿鉆石店的時候,還有些擔憂,但很快就有一位穿旗袍、燙著波浪頭的大姐,手里夾著一支香煙,用廣東話招呼他:“別緊張嘛,隨便看下,都是好貨,要哪個我拿出來給你看,包裝證書都齊的。”他笑了一下,就算是回應了。不過他也一眼就看中了那枚一點五克拉的“大鉆戒”。

潘先生知道,這次差點沒命的淘金旅程,已經幾乎賠光了他往昔的積蓄與努力,他不能再失去潘太太了。就算哪天要向她認錯懺悔,他也在所不惜。

正是因為這枚“大鉆戒”,求婚出奇的順利。曾阻擾一對貧賤夫妻的大障礙已被掃除。結婚、辦酒、生兒子,潘先生雖然心中塊壘重重,但隨著本就該屬于他的美好生活終于徐徐展開,他倒也真該感謝這顆假鉆石的偉力了。于是他對潘太太,更是加倍的體貼。

潘太太也曾問起舅父與三兄弟,潘先生說他們在南非做生意做得很好,再不會回來了。

然而大概有那么幾年,看著潘太太幸福地沉浸在家庭生活中的樣子,他也曾經想過自己偷偷攢錢,給潘太太換一個真鉆戒,可是家里處處要用錢,一個鉆戒又是如何能夠輕易攢起來的?即便攢得起來,又如何說起呢?看著自己的小家庭生活愈加豐富,愛情的結晶茁壯地成長,潘先生的愧疚與焦慮漸漸被生活的忙碌和細小的喜悅所掩蓋。他逐漸忘記了那件事,慢慢開始記得那是一枚真正的鉆戒。

潘先生緩緩睜開眼睛,此時覺得房間里格外亮,腦子也有些蒙蒙的,正準備起身,發現窗臺上立著一只貓,瘦骨嶙峋,兩眼一黃一藍。潘先生一下就認出來是戴蒙,一別數月,雖然它瘦得走了形,但細看很快就能分辨出來。潘先生心疼地把戴蒙抱在懷里,心中又悲又喜,悲的是戴蒙受了許多苦楚,喜的是愛寵終于回家,似乎是潘太太給的一個積極的暗示。

潘先生放下小貓,又上了三支香,給潘太太報了喜不說,還再三感恩發愿,要好好照顧戴蒙。話畢,他便抱著戴蒙來到遺像前,讓愛妻好好看看她生前的寵物。戴蒙看著遺像,露出些不耐的神色,東張西望,意欲掙脫。下午白凈的陽光斜斜照進來,潘先生看著遺像上的笑容滿是寬慰,照片外面這個幸福的彩色世界仿佛也將被永久凝固了,一人一貓的形象被相框環住,不知相框里的人見了是何感想。

潘先生異常高興,把自己的戒指湊近了戴蒙。戴蒙過去是很愛舔潘太太那顆“鉆石”的,它常用自己的小舌頭一遍又一遍舔洗著戒指,潘太太也樂意它這樣,自己的兩件愛物這樣融洽,何嘗不是她所樂見的呢。

可是這次戴蒙卻不樂意了,它別著臉,避之唯恐不及。潘先生就繼續用自己的無名指去湊戴蒙的臉,戴蒙的爪子胡亂擺動起來。這多少有些破壞了潘先生的好興致,如若戴蒙配合他一下,這一天的流程就可以算得上完美了。潘先生繼續強湊著自己的戒指,幾乎要把戒指湊到了戴蒙嘴里。大概是潘先生太用力的原因,戴蒙回頭就是一口,細長的尖牙直直刺進潘先生的指節里。潘先生哎喲大叫一聲,迅速甩開了手臂,戴蒙甫一落地,就弓身疾走,一步躥上窗臺,立在窗沿上回頭望著潘先生。潘先生強忍著痛想要去把戴蒙抱下來,可他一要靠近,戴蒙就縱身一躍跳出了窗臺。潘先生探身出去望,早沒了戴蒙的蹤跡。

潘先生慌慌張張地回身,此時的他已經分辨不出手上恣肆的是魚腥還是血腥。而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處理傷口,而是湊近了看遺像前的香爐。三支香依然燒得好好的,燃盡的部分節節脫落,掉在積得厚厚的爐灰中,一層一層滿是潘先生過去焚香祈愿的成果,灰白的香段一節節地堆疊,好似死人森森的指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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