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嘆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劉昭放風歸來,捧著簡牘,緊皺眉頭,坐在書桌前唉聲嘆氣。已經學詩良久的劉鮮見此情形不免好奇問道:“吾弟何故嘆息?”
劉昭看了眼姐姐關切的水眸,剛要說些什么,卻聽見劉延開口訓斥道:“你這孺子,貫會裝腔作勢。”
可能是今天劉昭的學習態度過于惡劣,又或者是其它什么原因,劉延一整天都端著嚴父的架子,放風歸來后尤甚:“你平日里不是嫌秋葵太澀,就是嫌豬肉太臊,那時候也沒見你感嘆什么民生多艱。”
“秋葵的確很難吃嘛。”劉昭對姐姐吐了吐舌頭,抱怨道。
他前世就不喜歡秋葵,吃在嘴里粘唧唧的,跟喝了膠水一樣,但卻是漢時主流蔬菜,就連當下的流行歌曲,以葵菜起興的也不勝枚舉。
況且如今的豬也沒被騸過,肉腥且臊。劉昭曾央求魏氏找人騸豬,也不知道是遇到了庸醫,還是其它什么原因,總之在幾頭被無辜去勢的可憐小豬死亡后,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魏氏縱使再心疼兒子,也不可能無限制的拿自家財產做醫學實驗。
按理說豬的生命力比人要頑強的多,沒道理豬被騸會死,人被騸卻能活啊。
劉昭暗自思索著將來到了洛陽,一定要和十常侍好好探究一下這個醫學難題,畢竟實踐出真知,他們在這方面應該很具有發言權。
“葵菜不好吃就不吃。”魏氏來到劉昭身后,扎緊了他那有些松散的總角,笑問道:“我兒夕食想吃什么,為娘吩咐人安排去。”
在劉昭的幫助下,她好不容易理清了賬目,眼見結余不少,連日來惴惴的心情也松快起來。尤其是家里的幾座工坊,這么多年來也不知道在這敗家兒子的糾纏下往里面砸了多少錢糧,如今總算能見到收益了。
她正暗自盤算著等明年開了春,依靠父兄的商路,把那些什么瓷、鐵器具運往洛中、河北售賣,只怕能賺更多。
若是只依靠田地收成,肯定是入不敷出的。
原本端坐在劉鮮身旁,擼起袖子,繃著小臉認真學習寫字的劉瑩聽到討論吃食瞬間鮮活起來,當下就投了筆,舉起沾了許多墨汁的小胖手搶答道:“火鍋!”
大雪天吃火鍋,多是一件美事。
劉昭也正有此意,笑道:“阿武他們昨天不是獵了頭鹿么,今天就吃鹿肉火鍋吧。”
“甚好!”劉延也笑著附和著,難得的對兒子露出笑臉:“昨日昭兒說什么鹿血能延年益壽,非要為父飲用,能不能延年益壽尚未可知,卻不想飲罷……”
劉延正欲再說些什么,眼見妻子正紅著臉嗔視著自己,連忙止住話頭。
用罷晚飯,已是酉正時分,冬日天短,屋外已是一片墨色。
“我兒今夜在何處安歇?”劉延眼見兒子哈欠連連,突然特別關心他的起居來。
劉昭的這幅身體太小,支撐不起成熟大腦的繁索思絮,所以每天睡覺的時間特別長,卻被劉瑩誤解成哥哥是個喜歡賴床的懶蟲。此時他睡意漸濃,早就不知身在何處,懨懨答道:
“和媽媽一起。”
劉延一時氣結:“你這孺子,不是說不怕鬼么,怎么又要和母親一起歇息!”
他方才似若無意般瞥了幾眼妻子綽約的身姿,見其只是回嗔一眼,就視若無睹般兀自安排起家人值夜事宜去了。
劉延心下微動之余,一陣燥熱勃然升騰,無路如何都壓制不住,暗道鹿血功效果然霸道。
“禮記曰:仲冬之月,當寢別內外……”半睡半醒之間,劉昭稀里糊涂的說了一些胡話后,倒頭趴在炕上呼呼大睡。
“你這孺子,胡說些什么呢。”
魏氏面色緋紅,輕拍了拍兒子的屁股,見兩個女兒都不明所以,微微松了口氣,轉頭對劉延道:“你去房中歇息吧,我早就令人擺了幾個火盆。這里甚是暖和,我帶著孩子們在這里安歇。”
沒見那什么禮記上都說了寢別內外嗎,若不如此,不就是告訴眾人,今夜又有什么事情發生么?
劉延氣惱的拂袖而去不提,劉昭卻被母親帶著一眾婢女輕手輕腳的擦拭身體。
這個時代大疫頻發,他早就叮囑過家人一定要講究衛生,雖然也不清楚會不會起作用,多少有點心理安慰不是。
卻不想竟有兩個大膽的婢女乘魏氏不注意,相互偷視一眼,抿嘴輕笑著彈了彈劉昭的某處,也不知他夢到了什么,嘟囔著嘴,捂住不讓人亂動。
卻說在夢中,劉昭仿佛身處戰陣,對面為首閃出一將,身長七尺,細眼長髯。
轉瞬之間,福靈心至,劉昭已知來將何人,便睚眥欲裂,咬牙切齒,戟指大罵:曹賊!奸賊!惡賊!逆賊!
直氣得那人七竅生煙,打馬提刀來戰。
劉昭心頭一顫,雙股微軟,但也不好在陣前露怯,便拍馬迎了上去。哪知關鍵時刻,胯下的戰馬卻受了驚,將他高高拋起。
劉昭還沒來得及高呼吾命休矣,就驀然驚醒,原來他方才正被魏氏從炕上提起抱到懷里。
遲楞良久,劉昭才終于發現氣氛有點異常。
屋外雪已經停了,夜色如黛,本該靜謐的鄉村冬夜此刻喧如鼎沸,遠處狗吠夾雜著叫罵此起彼伏。
劉昭環顧四周,只見炕上姐妹二人正裹著被子,只露出兩個腦袋,依偎在魏氏身邊。魏氏則是伸出一只手,將二人護在腋下。
炕沿下春夏秋冬四香以及一眾婢女縮成一團,瑟瑟發抖,面面相覷之間,眼里寫滿恐懼。
劉延也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正持劍站在門口。
門外劉喜以及劉武等一眾家兵各個提刀佩箭,收起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臉,嚴陣以待。
劉昭剛要起身,又被母親一把按在懷里,只能嗡聲嗡氣問道:“發生了甚么事。”
“我兒毋怕。”
劉延轉身對屋內道:“桐柏山上下來了幾個小毛賊,想要劫掠我家,有為父在此必不會讓他們得逞。”
土匪來了?
還好現在已經吃完了火鍋!
劉昭晚飯時一時得意,又行止無狀的敲著自己燒制出來的瓷碗,唱著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奇腔怪調。
吃著火鍋唱著歌,若土匪彼時來劫,那可就麻煩大了。
既然不是遇上了辣個男人,劉昭不懼反喜,很多穿越前輩發跡第一步不就是剿匪嗎?
剿了匪,不僅可以將其劫掠據為己有,賺得人生第一桶金,然后再以戰養戰,練成對自己忠心耿耿的精銳武裝力量,順便得到上司賞識,升官發財,一舉兩得。
一念至此,劉昭強自爭出腦袋,想要下炕,見母親執意不肯,便振臂高呼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至此危難之際,豈能怯匿于婦人懷抱!”
劉昭本以為一席話語,管教母親拱手而降,欣泣吾兒長成矣,卻不想屁股猛地一疼。
當然不是屁股中了一箭。
而是魏氏氣急,重重的打了下,罵道:“都什么時候,還在胡鬧,外面的強盜可不是跟你鬧著玩。聽說他們可是連人都敢吃的,你這樣細皮嫩肉的小郎君必是他們的最愛。”
劉昭頓時氣結,想我剛剛還在大戰曹孟德,現如今卻困頓與婦人之手,真乃生平一大恥辱也。
劉昭知道自己今夜只怕是無論如何都下不了炕,不過轉念想到那諸葛亮不也是坐在四輪車上,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嗎,于是釋然的大聲問劉武前院什么情況,為什么動靜那么大。
“郎君勿驚!”
劉武也不進屋,就在廊下大聲稟道:“劉威帶著十數人守在前院,還有昨日安置的幾十位鄉鄰相助,那些盜賊見我們人多勢眾,防守甚嚴,攻不進來,便只能在門前叫罵。”
“后院呢。”
“后院沒有異常。”
“糟糕!”
劉昭大叫不好。
盤踞在桐柏山上的這伙山賊每年秋冬,糧食入倉后,大雪封山前,必會下山劫掠。
官府嘛,當然是不能節制的。
只是今年雪下的既早又大,早早就封了山,這群賊人如今冒死下山,賊巢里估計已是彈盡糧絕,走投無路了。
此番如果不能大肆劫掠,恐怕就挨不過這個冬天了。
所以,往年只是搶劫小家小戶的山賊們,如今可能被餓昏了頭,竟敢圍攻起高門大院的劉家來。既然選擇鋌而走險,必然大有圖謀,絕不可能只是堵在大門前叫罵這么簡單。
罵人又不能當飯吃。
“他們在前院叫罵卻圍而不攻,必是想聲東擊西,好讓同伙乘機潛入后院。”劉昭急的跳腳,無奈始終掙脫不了桎梏。魏氏愛兒心切,劉昭越掙扎,反而抱得越緊。
“劉武,你且派人去后院看看,別真讓盜賊乘機潛了進來。”魏氏雖然不知道什么叫聲東擊西,但也覺得兒子說的頗有道理,趕緊吩咐道。
“阿勇,你帶十個兄弟去后院看看。”劉武聞言連忙在檐下吩咐道。
“我們今夜守住門戶就好,千萬記住窮寇莫追,以免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劉昭聽聞劉勇帶著家兵領命而去,急忙又道:
“再派個嗓門大的,到閣樓上告訴鄉鄰,讓大家緊閉門戶,不用想著營救我家。我家家兵眾多,看住幾個毛賊錯錯有余,讓他們別貿然行動,中了山賊圍點打援之計。”
魏氏被兒子氣笑了,拍了下劉昭的屁股:“你這孺子,左一個計謀,右一個劃策,好像天下人都在你算計之中一樣。”
持劍站在門口的劉延也暗自驚奇,疑惑的望著兀自在妻子懷里掙扎不休的兒子,他記得自己從未教過兒子兵法。他讀五經的,哪里懂得這些,就算想教也沒那本事不是?
而且家中所藏之書并無兵書,那些計策雖然聽起來淺顯易懂,但也頗具章法,意味深長,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是個未識戰陣,且長于婦人之手的十歲童子隨口捻來的。
若非當年親眼目睹此子從產房抱出,恐怕都要懷疑是不是自己親生的了。劉延搖了搖腦袋,把這種荒誕的想法拋諸腦后,自家妻子雖然嬌蠻,但真的是冰清玉潔的。
不容劉延細想,后院果然傳來了慘叫之聲。
劉昭見眾人或疑惑、或欽佩的望著自己,心下竊喜,卻裝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樣子,風輕云淡的對劉武道:
“阿武,你速速帶人兵分兩路,從東西院墻逾墻而出,狠狠的捅那些山賊的菊。”
無意之間,劉昭說了個后世被玩壞的俗語。
“兵分兩路,逾墻而出,我倒是聽得懂。不過還請小郎君明示,不知何為捅山賊的……”不明所以的劉武踟躕的撓了撓腦袋,狐疑道:“菊?”
呃,這怎么好解釋呢。
劉昭瞟了眼母親和姊妹,見母親微微皺了皺秀眉,姊妹二人卻毫無反應,心虛道:“就是包抄賊寇的后路,從背后擊賊。”
魏氏聞言也不知想到什么,瞪了眼劉延,又擰了擰劉昭股肉,輕聲訓斥道:“哪里聽來的混賬話,經傳上也教如此不堪的粗鄙之語么?”
劉昭也不作答,只撓了撓頭,嘿嘿一笑,勉強糊弄過去。
“了然!”屋外的劉武恍然大悟道。
別看他生的人高馬大,在劉家一眾家兵中年級也最大,只是至今仍未婚配。
前些日子倒是意外遭逢桑中之喜,被人勾著進了草垛。
劉武見機會難得,并不急于應戰,先是前前后后瞭陣良久,正欲提槍上馬之時,不想草垛外傳來一陣喧嘩,卻是那人的夫君帶人尋了過來,還好他身高腿長極善奔跑……
經劉昭這么一提醒,劉武才赫然驚覺,那后面的形狀不恰似一朵山上的野菊么?
劉武啞然失笑之余也不以為意,小郎君總是說一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新鮮詞匯,稍加解釋卻又覺得格外貼切,見后院喊殺聲越來越大,也來不及細想,征得主公主母同意后,就匆匆依計行事去了。
劉武一走,檐下頓時為之一空。
劉家本來也就只有五十余個家兵,前院放了十幾個,劉勇帶去后院十個,劉武又帶去二十,如今堂前護衛的只剩下個位數了。
屋里屋外倒是擠了不少仆僮,只是看他們雙股打顫的樣子,劉昭對他們的戰斗力并不抱太大的期望,只能暗暗祈禱來寇不多,戰斗力不強,也不懂什么擒賊先擒王這樣的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