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過,借過!”
劉昭父子徒步穿梭在車流之中,往隊伍的最前端而去。
如此急切并非是因為那句什么不久將會官拜三公,純粹是一片熾熱的向?qū)W之心使然罷了。
車內(nèi)久候多時而不得召見的城中長吏勛貴豪強(qiáng)們見此一幕無不面露鄙夷:哪來的鄉(xiāng)巴佬,懂不懂規(guī)矩,就算趕到最前方又能如何,未得召見還能見到太守不成?
劉氏父子無視這些嘲諷,一路向北,一刻之后,兩輛大車已然遙遙在望了。
道旁,厚重的帷幕圍成一個半圓,北側(cè)正中坐著兩個老者,應(yīng)該便是王暢和新任府君劉寬了。
只是內(nèi)有郡中名士顯宦拱繞,外有兵士豪奴把守,光天化日之下,也不好大喊大叫,如何近得身前?
劉昭試探著朝一個豪奴攀話:“這位大哥請了,我父子乃是王府君弟子,聽聞府君離宛之洛,故來相送,勞煩大哥放我父子進(jìn)去可好。”
那豪奴抱著膀子掃了眼衣冠不整,發(fā)髻散亂的劉昭父子,面露鄙夷:“一邊去,家主怎么會有你們這樣的弟子。”
劉延焦急的往里張望,生怕王暢就此駕車離去,心中雖然埋怨兒子非要搞什么推辭謙讓,這時候卻也不得不依仗他的名頭:“確實如此,我兒乃是復(fù)陽劉昭。”
“復(fù)陽劉昭?”那豪奴放下膀子,與身旁幾人對視一眼:“臥冰求鯉、孝斬督郵、義退強(qiáng)虜、讓學(xué)于父的劉郎君?”
劉昭聽到許多名頭,剛想矜持一下,又被劉延搶答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我兒便是劉昭,小哥只需通傳一下便知真假。”
劉昭見這豪奴仍是遲疑,便指著恭謹(jǐn)侍坐在一個布衣幘冠老者身后的劉表:“那人乃是劉表劉景升,上個月還奉府君之命,到比陽接我入宛,只是我當(dāng)時被其他事務(wù)絆住手腳,未能成行。煩請大哥通傳一聲,就說復(fù)陽劉昭在此,他必會過來相迎。”
那豪奴順著所指望了幾眼,又回頭上下打量了劉昭,態(tài)度恭謹(jǐn)?shù)故遣簧伲骸袄删院螅瓦@就去通傳。”
片刻之后,果然引來了劉表:“賢弟何故在此?”
劉昭心下微松,笑道:“也許,我來的不是時候?”
“不,你來的正是時候!”劉表把住劉昭手臂,似乎生怕他跑路:
“賢弟能來真是太好了,方才師父還自嘆無鹿鳴之德,以至碩人考槃。走,速速與愚兄同去拜見師父,世叔也隨表來。”
劉昭心中竊喜,看來這王暢王衛(wèi)尉,將來的王司徒,或者王太尉什么的非但沒有拋棄他,反而以為自己被拋棄了。
劉昭被劉表把臂引著,從會場中央直插王暢座前:“賢弟,愚兄來為你介紹一二,此乃新任郡守文饒公,這位便是師父了。”
劉昭突然暴露在睽睽眾目之下,只覺得小腿都有點(diǎn)發(fā)顫,好在衣服寬大,不至于被人瞧見虛實,趕緊屏息凝神,長拜見禮。
王暢起身親自扶起劉昭父子:“縱我不往,子寧不來?阿昭讓為師好等呀。”
劉昭打蛇上棍:“恩師海內(nèi)名儒,昭鄉(xiāng)野小子,驟聞相召,一時誠惶誠恐,故而踟躕,還望師父恕罪。”
“嗯,阿昭能來,為師心中甚慰。”王暢扶須而笑,似有炫耀之色:“文饒公覺得我這新收的弟子如何?”
“看這通身氣度,再加上方才叔茂所提的孝行義舉,豪言壯志,老夫敢斷言,此子將來必是一世之杰也。”文饒公操著一雙黢黑的手,一手撫著黑白斑駁的長髯,一手撫著劉昭的總角,嗔怪道:
“不過,叔茂公不是說讓老朽收此子為徒么,緣何又食言自肥,奪人所愛?”
也不知他那手多久沒洗了,隱隱還有不好的氣味傳來,劉昭心中忍著歪膩,臉上卻不能失了淡定從容的微笑,只聽王暢又道:
“此一時彼一時也,起初我以為自己德行淺薄,不堪為人師,如今阿昭肅肅宵征,欣然而來,正所謂有匪君子,不可諼兮,我又豈能忍痛割愛?”
說罷,根本不給劉文繞答辯的機(jī)會,轉(zhuǎn)身朝吩咐道:“景升,取我名牒來。”
劉表依令取來兩份帛書,見王暢就要落筆,劉昭趕緊躬身而拜:“恩師在上,弟子有一事相求。”
王暢詫異停筆:“阿昭但說無妨。”
劉昭躬身而退,引著劉延上前:“當(dāng)日弟子曾說,父未得名師,昭不敢先之,今亦然也。”
之所以橫生這么多事端,甚至差點(diǎn)沒能上車,不就是因為他想借此機(jī)會再賺個孝名嗎?如今就差這臨門一腳了,若是先被錄入名牒,他讓學(xué)于父的孝舉豈不成了笑話。
“好一個讓學(xué)于父的至孝郎君!”劉文繞撫掌一嘆:“不如叔茂收其父,老夫收其子,如何?”
“是何言也!老夫早就答應(yīng)了將父子二人同錄門下,豈能二三其德?”王暢頭也不抬,邊說邊寫:“景升,再取名牒來。”
須臾,兩式四份文牒已成,王暢鄭重交給劉昭父子:“事發(fā)突然,時間緊促,也只能因陋就簡,委屈阿昭了。”
這也能算委屈?!左近圍觀群賢,眼見這對來自邊鄙小鄉(xiāng)的父子同時錄入未來三公門下,怎能不羨慕嫉妒,真乃實命不同,實命不猶!不就是臥冰求鯉嗎,乃公明年冬天待在冰水里不出來了!
“六禮未成,束脩未奉,昭未盡為人弟子之道,怎敢妄言委屈。”劉昭雙手捧過名牒,見上面用漢隸寫著山陽王暢,復(fù)陽劉昭等字樣,便知道自己已然被打上王氏標(biāo)簽,除非愿意背上欺師滅祖的惡名,否者此生無論如何都撕扯不開了。
也罷,正如魏介所說,若是連親近士人都怕被牽連禁錮,還妄談什么逐鹿中原。
“叔茂公,老夫聽聞劉昭乃是家中獨(dú)子,而且年紀(jì)尚幼,深為父母所愛,你不會強(qiáng)逆人倫把他帶去洛中吧!”劉寬見師徒名分已定,心中遺憾之余,只能退而求其次,想要把劉昭留在南陽。
哪知劉寬話音剛落,劉延便顫聲搶答道:“弟子愿去洛陽,常侍師父左右。”
他十年夙愿一朝得嘗,激動的滿面通紅,捧著文牒的手都止不住顫抖,望向王暢的眼中滿是期待,生怕他不答應(yīng)。
這是要拋妻棄子了么?劉昭搖了搖頭,趕走這個怪誕的想法。
對于劉延的請求,王暢自無不可:“阿昭,你呢?可愿隨為師去洛中。”
劉昭聞言頗為意動,他早就想會會袁紹曹操這些人了,也不知道劉備公孫瓚此時有沒有拜入盧植門下。但想想還是算了,如果父子二人都去洛陽,必然得留下魏氏看家,他實在不舍得離開母親。
而且去了洛陽,也不利于他下一步計劃的展開。
念及此處,劉昭長揖道:“請師父恕罪,家母尚在鄉(xiāng)里,昭不敢遠(yuǎn)游。”
“也罷,文繞公博通諸藝,尤擅《韓詩》,學(xué)問遠(yuǎn)超為師,你在家鄉(xiāng)不可恃才而惰,當(dāng)時時請教。”
和劉昭一樣,王暢所求的不過是個師徒名分而已,如今師徒名分已成,至于跟不跟著他受學(xué),著實無關(guān)緊要。
不要說什么,你劉昭一介孺子,憑什么讓兩個大佬青睞至此。
稍有常識的人都能看出來,劉昭臥冰求鯉、孝斬督郵,義退強(qiáng)虜,讓學(xué)于父的事跡,哪怕一兩件傳揚(yáng)開來,必然轟動海內(nèi)。王暢劉寬這樣的有識之士,怎么可能放任他從指縫溜走。
言至此處,這場迎來送往的城頭聚會也該畫下圓滿的句點(diǎn)了,哪知劉表又道:“我弟素有詩情,今日送別恩師,可有佳作?”
劉昭朝劉表報以感激的目光,暗道此人果然有君子之風(fēng),當(dāng)日他那么折辱張儉也未見記恨,今日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讓他作詩,分明是想讓他借此揚(yáng)名。
王暢與劉寬對視一眼,那里會不知道此中關(guān)節(jié),笑道:“阿昭的詩情,為師也略有耳聞,只是未曾親眼所見,實為一大憾事也。”
“固所愿也,不敢請耳。”
劉昭望向遠(yuǎn)處原野,此時已是人間二月天,幾場春雨過后,枯草萌發(fā)新綠,便當(dāng)場抄了首詩:“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
遠(yuǎn)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嗯,好詩,好詩!”劉寬撫掌而嘆:“此詩格式新穎,音律工整,讀之抑揚(yáng)頓挫,別有一番滋味,更難得的是瞬息之間,便能做出切合情景之作,果然不負(fù)神童知名!”
劉昭臉不紅心不跳的躬身接受夸贊,旋即起身四顧:“如今閹宦勢大,譬如燎原烈火,我輩士人,恰如原上之草,縱然一時為野火所焚,也是前赴后繼,生生不息。此詩一為恩師送行,二述劉昭平生之志,三與諸位郡中賢達(dá)共勉。”
“好!好!”
雖然叫好之聲轟然四起,劉昭卻并不打算輕易放過這個難得的群賢畢至,少長咸集的機(jī)會,又疾步到劉表跟前,長揖到底。
劉表扶起劉昭,詫異道:“賢弟這是何故?”
劉昭正色道:“當(dāng)日在比陽外家,弟一時激憤,口出狂言,多有冒犯,今日臨別,弟亦有一首詩相贈,希望能彌補(bǔ)一二。”
“愿聞其詳。”劉表聞言大喜,他赫然已經(jīng)將那兩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刻成匾額,如今正裝在馬車上,準(zhǔn)備帶到洛中再掛起來。若能再得首好詩,也不妄此番辛苦搭臺。
劉昭一手后背,一手作扶須狀,在眾人的目光中閑庭信步:“
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
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