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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養育出的馬是一個奇跡,會吸引所有男女老少觀眾的目光。”

——色諾芬《論馬術》
公元前350年

8月。

六點四十七分開往利物浦大街的城鐵相當擁擠。一大清早就如此繁忙似乎有點荒唐。清晨天氣涼爽,但娜塔莎·麥考利坐下時已渾身發熱,她嘟囔著對挪開外套的鄰座說了句抱歉。在她后面上車的西裝男擠進對面兩名乘客間的空隙,迅速翻開報紙,完全沒有察覺到他的報紙把旁邊女士的簡裝書遮去了一半。

這不是她平常上班的路線。只是她昨天參加完法學研討會后,在劍橋的酒店睡了一晚。她的外套口袋里放了不少上庭律師和事務律師的名片,她很滿意——昨晚她的演講結束后,他們都來祝賀她,并提出了未來再次碰面甚至合作的可能性。然而太多廉價的白葡萄酒讓她此時有些腸絞痛,她后悔沒有抽時間吃個早餐。她一般是不喝酒的,可昨天那樣的場合,杯里的酒剛一喝完,立馬就有人來為她斟滿,再加上被交談分散了注意力,她就很難控制自己的量了。

娜塔莎握緊裝滿滾燙咖啡的泡沫杯,低頭看著日程本,暗下決心,今天一定要抽至少半小時空整理一下思緒。她的日程本上還應該包括一小時的健身時間,她還得留一個鐘頭吃午餐,她要按照媽媽的規勸好好照顧自己。

可現在,日程本上只有這些:

·上午九點,洛杉磯檢方訴桑托斯案,七號法庭

·帕西離婚案。小孩的心理測評?

·費用!與琳達核實法律援助的費用事宜

·準備——證人證詞在哪里?今天必須發傳真

在未來至少兩周里,日程本的每一頁都是沒完沒了、改了又改的工作安排。在戴維森·布里斯科律師事務所,她的同事們大都換了各種電子設備來規劃自己的生活,比如電子記事本和黑莓手機等,可她更喜歡紙筆的簡便,雖然琳達經常抱怨她的字跡難以辨認。

娜塔莎小口喝著咖啡。她注意到今天的日期,皺起眉頭。她在本子上加了一條:

★鮮花/道歉,母親節

火車哐當哐當向倫敦開去,劍橋郡的平原逐漸被市郊灰色的工業區取代。娜塔莎盯著自己的簡裝書,努力集中精神。她對面的女人吃著多加了奶酪的漢堡,似乎覺得早餐這樣吃挺好的。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他毫無表情的面孔和耳機里傳出的震響形成了奇妙對比。今天會是一個讓人無法忍受的大熱天:車外的熱氣滲進擁擠的車廂,擦過每個人的身體傳遞并愈發增強。

她閉上眼睛,希望能睡會兒,可手機的聲音讓她又睜開了眼睛。她在包里翻了半天,終于在化妝品和錢包之間找到了它。一條短信閃出來:

沃特森案的當地政府投降了,不用出庭了。上午九點。本。

過去四年里,娜塔莎一直是戴維森·布里斯科律師事務所唯一的認證事務律師,這個結合了事務律師和上庭律師的職位在她所代理的兒童涉案領域大有用途。他們可以在女方辦公室解釋清楚自己的立場后,再從容地與她并肩出現在法庭上。至于娜塔莎,她既喜歡與客戶建立良好的關系,也享受出庭辯護的種種挑戰。

謝謝。我半小時后到辦公室。

回復短信后,她舒了一口氣,可又暗暗罵了一句:完全應該吃個早餐的!

正要把手機放回包里,鈴聲又響了。還是她的實習生——本。“只想提醒你,我們,呃,把那個巴基斯坦女孩安排到十點半了。”

“就是那個父母想爭取成未成年犯罪的?”

旁邊有個女人故意咳了一下。娜塔莎抬起頭,看到窗戶上“請勿接打手機”的提示,她低下頭,翻開日程本。“兩點鐘我們要見那個兒童拐賣案的家長,你能把相關資料找出來嗎?”她低聲細語。

“已經找了。還有,我買了牛角面包,”本補充道,“我猜你什么都還沒吃吧。”

她確實什么都沒吃。要是有一天,戴維森·布里斯科不再用實習生了,她懷疑自己可能會餓死。

“杏仁的,你的最愛。”

“好好干,本,你的前途遠大得很。”

娜塔莎合上電話,不再去想案子。她剛從手提包里拿出女孩的資料,電話又響了。

這一次,旁邊乘客的嘖嘖聲很刺耳。她嘟囔了一句“抱歉”,卻沒有看任何人的眼睛。“喂,我是娜塔莎·麥考利。”

“我是琳達。剛接到邁克爾·哈靈頓的電話,他同意幫你代理帕西的離婚案了。”

“太好了。”這樁離婚案牽涉巨額財產以及復雜的撫養權問題,她需要一位重量級的上庭律師接手財產方面的事宜。

“他今天下午想跟你商量一下,你兩點鐘有空嗎?”

她正考慮時,發現身旁的女人極不高興地嘀咕著什么。

“應該沒問題,”她努力回憶手提包里日程本上的安排,“哎喲,糟糕,又有電話打進來了。”

女人敲了敲她的肩膀,娜塔莎用手捂住話筒。“稍等,”粗魯的語氣超出了她的本意,“我知道這節車廂不能打電話,很抱歉,可是我必須得講完。”

她把電話夾在耳朵和肩膀間,翻出日程本。女人又敲了敲她的肩膀,她忍無可忍地轉過身。

“我說了我只要——”

“你的咖啡在我外套上。”

她低頭一看:咖啡杯壓在女人乳白色的外套邊緣,搖搖欲墜。“哎呀,對不起。”她端起杯子,“琳達,今天下午的安排能換一下嗎?我應該還有別的空當。”

“哈哈!”

她啪地合上手機,秘書的咯咯笑聲還在耳中回響。她畫掉了日程本上出庭的安排,加上會面的時間,正要把本子放回包里時,對面報紙的大標題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向前俯身,確認沒有看錯第一段里的那個名字。她湊得太近了,拿報紙的男人放低報紙,對她皺起眉頭。“對不起,”她說,可仍然放不下這篇報道,“能不能……能不能借你的報紙看一下?很快的。”

男人驚訝得忘了拒絕。她拿過報紙,翻過來,把那篇報道看了兩遍,臉上的血色漸漸消失。她把報紙還回去。“謝謝你。”她有氣無力地說。旁邊十來歲的孩子在偷笑,像是不敢相信如此不符合乘車禮儀的事就發生在自己眼前。

莎拉把第二份三明治沿對角線切了兩刀,再用防油紙小心地包成兩份,一份放在冰箱,另一份則和兩個蘋果一起塞進書包。她用濕布擦干凈臺面,掃視著這小小的廚房,看有沒有掉下的面包屑。最后,她才關掉收音機。外公最討厭面包屑了。

送奶車的吱呀聲從樓下遠遠傳來,標志著它就要離開院子了。自從上次送奶工爬到五樓,有人偷走了他的送奶車后,他就再也不把牛奶送上樓了。他還是會幫對面養老院的老太太送牛奶。至于其他人,就只能去超市買一升裝的盒裝奶了,買完還得抱著大紙盒坐上擁擠的公交車,或是把它塞進鼓脹的購物袋里拎著走回家。要是莎拉趕得及下樓,送奶工會讓她買一瓶牛奶——絕大多數時候,她都能買到。

她看了眼手表,又檢查了咖啡濾紙,看那深棕色的液體有沒有滲出來。她每周都要跟外公說一遍,速溶咖啡比真正的咖啡便宜多了,可外公只是聳聳肩,說有些錢是不能省的。她把馬克杯的杯底擦干,走進狹窄的過道,站在外公的房間外。

“外公?”他很早以前就是又當外公又當爸爸了。

她用肩膀頂開門。小小的房間灑滿了晨曦的光芒。有那么一瞬間,你可以假裝窗外是個美麗的地方,比如海灘,或是鄉間的花園。但實際上,外面只有倫敦東區一幢建于20世紀60年代的陳舊住宅。外公睡床的另一頭擺著亮錚錚的小抽屜柜,柜子上有外婆的照片,旁邊還整齊地放著梳子和衣刷。外婆去世后外公就不睡雙人床了,他說房間里擺張單人床會更寬敞。可她知道,他是無法面對失去外婆后雙人床的空蕩。

“咖啡。”

老人從枕頭上撐著坐起來,把手伸到床頭柜上摸到眼鏡。“你現在就走?什么時候了?”

“剛過六點。”

他拿過手表,瞇起眼睛。穿著睡衣的他看起來有種奇怪的脆弱感。這個男人平時總是穿戴整齊,穿任何衣服都像在穿制服。“你趕得上十點后的車嗎?”

“快點跑就趕得上。你的三明治在冰箱里。”

“跟瘋牛仔說,我今天下午給他錢。”

“我昨天就跟他說了,外公。他說好。”

“還有,讓他拿點雞蛋出來,我們明天吃雞蛋。”

她趕上了公交車,但那是因為它遲到了一分鐘。她氣喘吁吁地沖上車,背上的書包瘋狂地甩動著。她出示了公交卡,找個位子坐下,對著每天早晨都坐在對面同一個位置的印度女人點點頭。女人手里拿著拖把和水桶。“真美!”公交車開過投注站時,女人冒出這么一句話。

莎拉朝后面望了一眼,如水的晨曦點亮了灰撲撲的街道。“確實很美。”她表示贊同。

“你穿靴子會熱的。”女人說。

莎拉拍拍書包。“學校的鞋子放這里了。”她說。她們尷尬地微笑著,經過數月的沉默之后,她們今天竟然說了這么多話,似乎都有些不好意思。莎拉往座位后面一靠,把頭轉向窗外。

早上這個時間出發,只要十七分鐘就能到牛仔約翰的農場。再過一個鐘頭,通往東城區的馬路便會開始擁堵,路上的時間將會多近三倍。她一般都比他先到,而他只放心把備用鑰匙交給她一個人。大多數時候,當他腿腳僵硬地從小路上悠閑走來時,她已經忙著把窩里的母雞放出去了。通常,你還能聽到他的歌聲。

莎拉擺弄鐵網大門上的掛鎖,德國牧羊犬希芭立馬大叫起來,等它看清了來人是誰后,便坐下來,充滿期待地搖著尾巴。莎拉從口袋里拿出零食扔給它,然后走進小小的院子,輕輕關上身后的大門。

很久以前,倫敦的這片地區到處都是馬場,它們隱藏在狹窄的鵝卵石小道盡頭,或是谷倉的大門后和鐵道的橋洞里。這些馬拉酒、拉煤,也拉破銅爛鐵。星期六的下午,人們經常可以看到全家人喜愛的短腿馬或純正的快步馬在公園里繞圈。可后來,留下的馬場寥寥無幾。牛仔約翰的便是其中之一。他的馬場占據了四個橋洞,有三四處修建在一起的馬廄和倉庫,位于通向商業區的小路盡頭。橋洞前面是帶圍墻的院子,地上鋪著鵝卵石,院里有成垛的墊料、雞窩、垃圾箱等雜物,還有牛仔約翰準備賣掉的舊車,以及一個從不熄滅的火盆。每隔大約二十分鐘,通勤的城鐵會從頭頂轟隆開過,可無論人還是動物都不會在意。雞繼續啄食,山羊冒險咬了一口它不應該吃的東西,希芭用琥珀色的眼睛警惕地盯著門外的世界,隨時準備給不認識的人一點顏色看看。

目前,馬場有十二匹馬,包括一對雙胞胎克萊茲代爾馬,它們屬于退休的馬車夫托尼;幾匹長脖子大眼睛的快步馬是馬耳他人薩爾和他的賭馬團伙的;各種臟兮兮的小馬駒則是當地小孩寄養的。莎拉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它們的存在——公園管理員肯定知道,他經常把這些馬從公園里趕出來。他們偶爾還會收到寄給“斯伯佩尼大道橋洞馬場主”的信件,威脅說如果他們還繼續非法進入公眾場所,有關部門就將采取法律措施。牛仔約翰哈哈大笑,把這些信扔進火盆,拉長語調說:“據我所知,是馬先到這兒的呀。”

他聲稱自己是費城黑牛仔協會的最初成員。他們并不是真正的牛仔——至少不是真在牧場上養牛的那種。約翰說,在美國有很多像他這里一樣的城市農場,但比這里更大。人們可以寄養動物、組織比賽,小孩子們可以來學習,逃離擁擠忙碌的城市生活。他是20世紀60年代為了追一個女人來到倫敦的,雖然后來那個女人變得“太太太麻煩”了。他喜歡這個城市,可也非常想念自己的馬匹。于是,他從紹索爾集市上買來一匹膝蓋受傷的純種馬,又從市政府那里買來了幾處建于維多利亞時期的荒廢馬廄。可以料想到,市政府做完這筆買賣就后悔了。

牛仔約翰的農場現在成了一個機構,或者說,一個眼中釘——這取決于你的立場。政府官員不喜歡它,總是向它發出環境保護和害蟲防治的警告。但約翰跟他們說,你就是全身涂上奶酪醬在外面坐一整晚,也絕對看不到一只老鼠——因為他養了一大群兇狠的貓。房產開發商也不喜歡這里,因為他們想在這里立一大片公寓樓,可約翰就是不肯賣地。大多數鄰居不介意:他們每天都會停下腳步,和約翰聊天,買各種新鮮農產品。當地的餐廳很喜歡它:有時候,拉杰宮殿餐廳的蘭吉特或妮娜會跑來,買母雞、雞蛋,偶爾還可能會買只羊。另外還有幾個跟莎拉一樣的小孩,只要不上課,他們就會待在這兒。這些建于維多利亞時期的整齊馬棚和一堆堆搖搖晃晃的草垛就像個避難所,隔絕了周遭城市街道無休止的嘈雜與混亂。

“你把那只大傻鵝放出來沒?”

她正把草料扔給小馬駒時,牛仔約翰到了。他戴著牛仔帽,仿佛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牛仔。兩片凹陷的臉頰閃閃發亮,那是在已經炙熱的陽光下邊走路邊抽煙的結果。

“還沒有,它老是咬我的腿。”

“也咬我。我要看看新開的餐廳要不要把它買了去。嗨,我的腳踝都被咬紅了。”他們不再說話,一起看著他上周在集市心血來潮買下的肥壯大鵝,“把你蘸梅子醬吃了!”他大喊,它也嘎嘎叫著回答。

從有記憶開始,莎拉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這里度過的。她很小的時候,外公就讓她坐在謝德蘭馬駒的背上,這些毛發蓬亂的小馬都是約翰的。外婆嘖嘖咂嘴,似乎責怪外公不該把對馬的熱愛傳遞給下一代。再后來,莎拉的媽媽離開,外公又把她帶到這兒來,好讓她聽不到外婆的哭聲;媽媽偶爾回家時,也不會聽到外婆對媽媽的吼叫或是要她改邪歸正的哀求。

在這里,外公教會了她騎馬。他在小巷里來回奔跑,陪她磨煉騎馬快跑的技巧。外公鄙視農場上很多馬主人養馬的方法。他說即便是在城市里,也應該讓馬每天練習。她不先喂馬,外公絕不會讓她吃飯;她不先把馬靴擦干凈,外公絕不會讓她洗澡。后來,外婆去世,布徹爾來了,大家都叫它布布。外公和她當時都需要一些東西來轉移注意力,都需要一個理由離開不再像家的家。大眼睛的小姑娘長到十來歲,深知世道兇險的外公決定為她找一條出路。他開始訓練這匹黃銅色的小雄駒和他的外孫女,訓練程度遠遠超過了本地小孩所謂的騎馬——他們最多就是練一練翻身上馬,騎馬沿著大路跑到沼澤地邊上,如果能從公園長椅、水果箱子或是其他什么障礙物上跳過去,那就算刺激了。可外公卻是一遍又一遍地讓她練習旁人壓根看不明白的東西,比如小腿的角度要精確到毫米,雙手要保持絕對的靜止,直到她大哭起來,因為她只想跟其他小孩去閑晃,可外公就是不讓。他說,這不僅僅是為了不讓布布在柏油路上奔跑傷到腿,也是為了讓她知道,要實現夢想唯有通過努力加自律。

外公現在仍然這么說,所以約翰和其他人都叫他上校。這本來是開玩笑,可莎拉知道,他們都有點怕他。

“喝茶嗎?”牛仔約翰指了指水壺。

“不了,我今天只能騎半個鐘頭,要早點到學校。”

“你還在練習技巧嗎?”

“實際上,”她夸張又禮貌地說,“今天早上,我們就要練習斜橫步了,這需要在原地踏步和慢步小跑間迅速切換。這是上校的指令。”她摸著馬兒油光發亮的脖子。

牛仔約翰哼了一聲:“我真是服了你外公。下一次馬戲團來的時候,他們會求著他去表演的。”

在娜塔莎的工作中,經常會有剛代理過的孩子,沒過幾周時間,就又出現在法庭上,收到新的反社會行為令[2],或再次被拘捕,有時候甚至出現在報紙上。可這一個出乎娜塔莎的意料,不僅是因為他罪行嚴重,更是因為他的身份。每一天都有孩子走進來,講述各種關于絕望、虐待和冷漠的故事,而大部分時候她都會面無表情地聽完。十年中,她聽過太多故事了,沒什么能引起她的觸動,最多就是默默評估一下:他符合標準嗎?她在法律援助文件上簽字了嗎?被告的辯護理由有多強?他是可以信賴的證人嗎?阿里·艾哈邁迪本該和其他孩子一樣從她的記憶中消退,她的同事會處理好他的檔案,他將只是出庭記錄上很快被遺忘的一個名字。

他是兩個月前走進她辦公室的,帶著和很多人一樣謹慎的表情,凹陷的雙眼顯得多疑又絕望,腳上穿著別人捐贈的廉價運動鞋,瘦削的身軀上掛著不合體的襯衫。他迫切需要一張緊急禁令[3],以免被送回他說差點毀了他的祖國。

“我真的不辦理移民案。”她解釋過,但處理這類案件的拉維休假了,他們束手無策。

“求求你了,”養母說,“我知道你,娜塔莎,你可以幫我們打贏的。”兩年前,娜塔莎為她的另一個孩子做過代理。

娜塔莎掃了一眼文件,抬起頭,沖阿里微微一笑。過了一會兒,他才回以笑容。那不是自信的笑容,更像是安撫,仿佛他應該這么做。娜塔莎迅速瀏覽記錄時,他開口了,養母為他翻譯。他越說越急,打著手勢,雖然娜塔莎完全聽不懂。

他們全家都被當作了政治異端分子。他父親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失蹤了,母親在大街上遭到毒打,接著母親和妹妹也失蹤了。被逼上絕路的阿里用十三天走到了國境線。他開始默默流淚,帶著年輕人的羞赧,眨眼忍住淚水。要是回去就沒命了。他才十五歲。

聽下來,只是個很普通的故事。

琳達一直在門外徘徊。“你能不能幫我給法官的書記員打個電話?看我們能不能分到四號庭?”

他們離開時,娜塔莎把手放在男孩肩上——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他有多高。而講故事時,他似乎縮小了,好像身上的某個部分被過去的經歷帶走了。“我會盡力的,”她說,“可我還是覺得你另找他人比較好。”

她幫他申請到了緊急禁令。她本來并不會多想他,可當她把文件收進提包,準備離開法庭時,卻發現他在角落默默地哭到發抖。她有點驚訝,從他身邊經過時,她故意把視線轉開,可他從養母懷里掙脫出來,扯下脖子上的一條項鏈,用力按在她手心。她說不用了,可他連看都沒有看她。他只是低頭站在那兒,身體弓得像個大大的問號。他的手緊緊壓著她的掌心,盡管這樣的接觸有違他的宗教信仰。她到現在還記得,他像個大人,奇怪地握著她的手。

可就是這同一雙手,兩天前的晚上,卻對一名尚未透露姓名的二十六歲女售貨員進行了“長時間且殘忍的攻擊”,就在她家里。

她的電話又響了。這一次,更多人毫不掩飾地嘖嘖咂嘴。她再次致歉后,站起來,拿起自己的東西,穿過擁擠的車廂。列車突然向左擺動,她差點沒站穩。她把手提包夾在胳膊下,搖搖晃晃走向站立區,在窗戶邊找了塊小小空地,這是她能找到的最適合打電話的地方了。可信號已經斷了。她把包放到地上,暗罵了一句。看來她白白放棄了自己的座位。她正要把電話塞進口袋時,看到了一條短信:

嗨。我要拿點東西。還想談談。下周你什么時候有空?麥克。

麥克。她盯著小小的屏幕,周圍一切都靜止了。麥克。

她別無選擇。

沒問題。

她回復短信,合上手機。

以前,城市的這個角落擠滿了律師事務所,在一幢挨著一幢的狄更斯風格建筑中,掛著“合伙人”的金字招牌,代理商業、稅務及婚姻等事務。但現在,它們中的大部分早就搬到新的商業區去了,那些城郊的高樓大廈有著整塊玻璃幕墻和名家設計的內部裝潢,租客們覺得,只有這樣才能反映出自己21世紀的新觀念。截至目前,戴維森·布里斯科律師事務所堅定地沒有加入這個潮流,在搖搖晃晃的喬治亞時期建筑里,娜塔莎和另外五名律師共用一個擺滿書的小房間。這里看上去不像公司,更像個輔導班。

“這是你要的資料。”本是個身形瘦長、勤奮好學的年輕人,一張光滑的臉頰上帶著果斷的表情,這與二十五歲的年紀很不相符。他把系著粉紅綢帶的文件放到娜塔莎面前,“牛角面包你碰都沒碰呀?”他說。

“對不起,沒胃口。”她翻著桌上的文件,“本,幫我個忙,把阿里·艾哈邁迪的檔案找出來,行嗎?應該是兩個月前申請的緊急禁令。”她瞟了一眼桌上的報紙,那是她從城鐵站出來的路上買的,她想證明之前看到的報道也許是缺乏睡眠引起的幻覺,可事實證明并非如此。

門開了,康納走進來,他穿著她為他生日買的藍色條紋襯衫。“早上好,女強人。”他從桌子上俯過身,輕輕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昨天晚上怎么樣?”

“挺好的,”她說,“真的挺好的,大家都很想你。”

“沒辦法,昨晚輪到我帶孩子。對不起,不過你也知道我現在的情況。在我能爭取到更多探視時間之前,一個晚上也不敢錯過。”

“你們玩得開心嗎?”

“玩瘋了。看了《哈利·波特》的DVD,吃了豆子吐司,都快把餐廳鬧翻了。你呢,沒有我,一個人睡酒店大床寂寞嗎?”

她坐回椅子。“康納,我確實希望你能陪我,不過到了半夜,我都快累死了,公園椅子上我也能睡著。”

本又走了進來,他對康納點了一下頭,把文件放在桌上。“艾哈邁迪先生的。”他說。

康納瞇起眼睛看著。“那不是你兩個月前的驅逐出境案嗎?怎么把他給翻出來了?”

“本,去幫我買杯新鮮咖啡來,行嗎?去商店買,我不要琳達煮的黃水。”

康納把一張鈔票扔給他。“給我也買一杯:雙份意式濃縮,不加奶。”

“你會把自己搞死的。”她看著他說。

“天哪,要是真的我會快點下手的。好了,”他注意到她正等著本離開,“什么事?”

“這個。”她把報紙遞給他,指著那篇報道。

他飛快地看完了。“啊,是你的人。”他說。

“嗯,是的。”她張開雙臂,把臉栽到桌上,又立馬抬了起來。她伸出手,拿了個杏仁牛角包。“是我的人。我在想要不要告訴理查德。”

“我們的高級合伙人理查德?哦,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沒必要自找麻煩,女強人。”

“這是非常嚴重的罪行啊。”

“是你無法預料的罪行。別管了,娜塔莎,都只是工作而已,親愛的。你知道的。”

“我是知道,就是……就是太可怕了。他其實……”她一邊搖頭一邊回憶,“我也不知道。他看起來不像那種人。”

“不像那種人。”康納笑出了聲。

“哎呀,真的不像。”她喝了一大口冷咖啡,“我就是不喜歡被攪進這么可怕的事,我總覺得自己有責任。”

“什么?難道是你強迫他去打的人?”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幫他打贏了官司,他才留在這個國家。他能留下,我是有責任的。”

“因為除了你,別人都不可能讓他留下來?”

“呃……”

“別想了,娜塔莎。”康納拍拍文件,“要是拉維沒走,那讓他留下的就是拉維。算了,往前看吧。今天晚上我們去喝一杯。計劃還沒變吧?想去射箭俱樂部嗎?他們開始賣西班牙小吃了,你知道嗎?”

可娜塔莎從來只擅長給人建議,卻不擅長接受建議。那一天晚些時候,她發現自己又翻開了艾哈邁迪的文件,想找到一點線索和理由,來解釋那個曾經悄聲慟哭、溫柔握住她雙手的少年為什么會犯下如此暴行。這說不通。“本,你幫我找本地圖來。”

“地圖?”

不到二十分鐘,他找來了一本書脊殘缺、破破爛爛的布面地圖冊。“可能非常過時了,里面——呃——還有波斯和孟買呢。”他抱歉地說,“你要找什么最好在網上找吧,我可以幫你找。”

“我是個魯德主義者[4],你知道的。”她翻著圖頁,“我必須在紙上看到。”

她幾乎是心血來潮地決定要找到男孩的家鄉,她清楚記得那個小鎮的名字。

就在她盯著地圖、用手指點著一個個地名耐心尋找時,她突然意識到,社工、律師,以及他的養母,沒有一個人問過阿里·艾哈邁迪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可問題就在那兒,就擺在她眼前:一個人是怎么在十三天里走了九百英里[5]路的?

那天晚上,娜塔莎坐在酒吧,責怪自己不夠細心。她把阿里的故事告訴康納,康納發出短促的一聲嘲笑,聳著肩說:“你也知道這些孩子是鋌而走險的,”他說,“他們只說他們認為你想聽的。”

她每天都能看到他們,難民兒童、“問題”兒童、背井離鄉或無人照管的孩子,從未聽過一句贊揚、從未得到一個擁抱的少年。他們的臉早熟而堅毅,他們的思想早已固化,要不惜一切代價地生存下去。她以前覺得自己看得出誰在撒謊:說父母虐待自己,其實只是不想住在家里的女孩;發誓說自己只有十一二歲,其實臉上已遍布濃密胡楂的政治避難者。她總能看到同一撥少年犯在違法犯罪與假意懺悔間無休止往返。可只有艾哈邁迪,讓她感動過。

康納全神貫注地盯著她:“好吧,你確定你找對了地方嗎?”

“證詞里面就有啊。”她讓路過的服務員拿礦泉水來。

“他真的不可能走那么遠嗎?”

“在不到兩周的時間里?”她的語氣充滿挖苦,她自己也控制不了,“那得每天走七十英里,我算過了。”

“我真不明白你為什么要糾結。你被保護得太好了。你在代理的時候,完全不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所以有什么關系呢?你什么都不必說,什么都不必做。去他的,我一直都能碰上這種事呀。我和我一半的客戶第一次碰面時都得讓他們閉嘴,免得他們跟我說一些我不該聽到的。”

然而,娜塔莎還是想說,如果她能親自核實他的故事,那么就有可能早一點發現艾哈邁迪撒了謊,就可以找個借口不代理他的案子——她可以說“困難”,而這往往可以讓人們對案件的審查更加嚴格。她本可以拯救那位二十六歲的售貨員,可她疏忽了。她讓那個男孩留了下來,讓他消失在倫敦的大街小巷,還以為他是那種不會再出現在法庭上的好孩子。

如果他在自己是怎么逃出來的事上撒了謊,那他也就可能在其他任何事上撒謊。

康納往后一靠,長長地喝了一口酒。“哎呀,算了吧,娜塔莎。有些小孩走投無路了,想盡辦法就是不愿意被送回到某個遍地瘟疫的人間地獄,那又怎么樣呢?別想了。”

即便是在處理最受關注的案子時,康納也總是帶著一種頗具迷惑性的樂觀態度,在法庭之外笑容燦爛,熱情地打著招呼,好像輸贏跟他沒有關系。他拍拍口袋。“能再請我喝一杯嗎?我該去取錢了。”

她把手伸進提袋找錢包,手指卻被什么東西纏住了。她把它扯出來——是一個小小的護身符,一匹做工粗糙的銀馬,是她幫艾哈邁迪打贏官司那天早上他送給她的。她原本打算把它寄到他家——他幾乎身無分文,她怎么能收他的東西呢?可后來她轉眼就忘了。現在,它的出現提醒了她有多失敗。她突然想起今天早上看到的一幕,在城市的背景中,那畫面虛幻得一點也不真實。

“康納,今天早上我看到了一件最奇怪的事。”

當時,列車在利物浦大街站外的隧道停車十五分鐘。車廂里的溫度漸漸上升,座位上的每個人都躁動起來,整個車廂響起了不滿的喃喃低語。屏蔽了來電的娜塔莎正好趁這個時間望向窗外的一片漆黑,想著還沒有完全成為前任的前夫。

她把兩腳的重心稍稍調整了一下。這時,過熱的金屬發出刺耳的尖叫,列車緩緩前移,開進了光亮中。她不要再想麥克了,也不要再想阿里·艾哈邁迪了,真正的他和展現在她面前的他判若兩人,她備感沮喪。

就在這個時候,她看到了。一切是那么快,那么不可思議。哪怕她伸長了脖子再回頭張望,也無法確定自己有沒有看錯。那畫面一閃而過,消失在模糊的街道、后院、臟亂的陽臺和銹跡斑斑的曬衣繩之間。

可那場景一整天都留在她的腦海里,在火車把她送到薄霧蒙蒙的市中心后仍久久沒有褪去:那是林立的高樓大廈間擠著的一條寧靜的鵝卵石小道,在停滿卡車和小汽車的停車場里,一位年輕的姑娘站在那里,高舉的手中拿著長長的棍子——不是為了威脅,而是為了指引。

她的前方,小路的中央,一匹油亮結實的高頭大馬僅以后肢支撐,站了起來,保持著完美的平衡。

娜塔莎將銀質護身符放進包里,忍不住打了個戰。“你聽到我剛剛說什么了嗎?”

“啊?”他在看報紙。他已經沒有興趣了。往前看吧,他總是這么跟她說。就好像他能做到一樣。

她盯著他。“沒什么,”她說,“我去買喝的。”

[2]英國法院發出的禁止傷害或騷擾他人的命令。本書除特別說明外,均為譯者注。

[3]英國法院發出的要求停止或繼續某種行為的臨時性命令。

[4]強烈反對提高機械化和自動化的人。

[5]長度單位,1英里約等于1.61千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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