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輕云淡。
出了峽谷,就是一片廣闊的空地。
涼風吹過,空無一人。
祝小虞出來的時候,不禁也怔住了。
馬車,藍衫人,剛剛還在,現在卻都已不見!
好似憑空消失了一般。
馬是通人性的好馬,絕不會四處亂跑,藍衫人都是爹的忠實手下,沒有命令他們也萬不會擅自離開。
而現在,只剩下祝小虞孤零零的一個人,站在峽口處,茫然四顧。
他們去哪兒了?
難道他們都遭遇了不測?
祝小虞的心開始慌了。
她呼喚了幾聲,但聲音立即被掩蓋在了山谷叢林間,沒有任何回應。
四周靜地可以聽見樹葉翻動,落針可聞。
這時候,她突然想到了峽谷間的那個年輕人。
在她印象中,那個人不像是邪門歪道之徒,所以,她希望他可以幫到自己。
不再多想,祝小虞立即轉身飛奔進了峽谷。
但她剛沒跑幾步,便兀的停住了。
因為那個男子就站在她不遠的身后,一襲白衣,就像雪原上的一株梅,端端莊莊。
祝小虞看見了浪子興,慌亂不安的心就立刻得到了出奇的平靜。
他折返回來,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只是單純地想知道她的名字。
這個想法在外人看來,豈非太可笑了?
浪子興也頓時覺得自己很可笑。
但世上的男女之間,本就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情感。
浪子興看見了祝小虞盈盈燦亮的雙眼,也注意到了她那對略帶憂愁的眉目。
所以,他首先啟齒道:“你是否遇上了什么麻煩?”
祝小虞微微蹙額,點了點頭,感覺到很無奈。
父親讓自己直奔揚州,如果遇上麻煩時再來歸云峽谷,但這次,卻是真的遇上麻煩了。
她道:“父親的手下,還有行徙的馬車,本都在這里,但等我出谷之后,卻已消失不見了。”
浪子興揚起眉毛,眼神中掠過一絲驚異。
突然的,浪子興感覺到了空氣有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波動。
但他沒有動,也沒有聲張。
半晌之后,他問道:“令尊現在在何地?”
祝小虞想了想,道:“原本守在這里的手下每隔一個時辰都會向我父親傳遞信號,如果父親沒有收到的話,就會直接轉路去揚州。”
浪子興點頭道:“也就是說,令尊現應該在趕往揚州的路上。”
祝小虞道:“對。”
浪子興道:“你也要去揚州?”
祝小虞嘆口氣道:“不錯,”隨后又緊張的說道:“父親若是到了揚州沒有找到我的話,一定會很著急,所以我要盡快趕到那里。”
浪子興笑了笑,走上前道:“放心,我有辦法,能讓你在明日正午之前到達揚州。”
祝小虞眼睛一亮,忙問道:“真的?是什么辦法?”
浪子興道:“想到揚州,若走官道的話,快馬加鞭也要四五天時間,但是,若沿運河走水路,九個時辰便可到達。”
隨后,浪子興抬頭,舉目望了望四周,又繼續道:“此處向南四十里就有一處沿河的市鎮,每天晚上都會有鹽商貨販乘船去揚州做生意,到時候你自可搭一條貨船,用不了多久就應該能趕到那里。”
祝小虞一聽此話,麗靨上稍許有了點欣喜的色彩,但眉宇間愁云仍在。
浪子興見狀,不禁問道:“你還有什么事情郁結在心里?”
祝小虞嘆口氣道:“去揚州的辦法雖然有了,但那四位藍衫人都是父親的忠實手下,對我也一直很好,如今他們都無故失蹤,讓我心里多多少少有點難過。”
浪子興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凝視著她。
他發現她不僅美麗如春花,而且內心的善良也如春天般溫暖。
浪子興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別擔心,他們該回來的時候,總會回來的。”
祝小虞看了看他,嘆了口氣,喃喃道:“是啊,總會回來的……”
浪子興抬頭望了下天空,對她道:“快走罷,我們要在天黑之前趕到南邊的市鎮。”
祝小虞點了點頭,與浪子興并肩走向了那片廣袤無垠的闊地。
但與此同時,峽口處的一株老槐樹上,立著一只遍體烏黑的夜梟,正在用冷冷的目光注視著他們……
兩人并未發覺。
日暮時分,梁關鎮。
這座沿河而建的市集,黃昏時,路上行人也漸稀少。
道路兩旁,家家都亮起了燈光,縷縷炊煙冒出,沁出陣陣飯熟酒香。
居于鎮北口的樂天客棧,門前也挑上了明燦燦的燈盞。
天未全黑,浪子興與祝小虞便已行至這里。
浪子興見天色還未晚,便對一旁的祝小虞道:“離出船還有兩個時辰,不如先找個地方休息一會兒。”
祝小虞頷首,說罷,兩人便走進了客棧。
他們在靠窗在木桌邊坐下,不一會兒,小二上了茶,又端上來幾碟小菜,兩人便倚著窗邊喝茶便看著窗外明滅的漁火。
許久之后,浪子興放下杯子,緩緩道:“我有件事情,現在要跟你說清楚。”
祝小虞轉頭看著他,道:“什么事?”
浪子興道:“藍衫人與你的馬車失蹤,其實與我有直接的關系。”
祝小虞一驚,難以置信道:“是你干的?”
浪子興搖搖頭道:“不是。”
祝小虞松了口氣,撫了撫茶杯。
浪子興又道:“雖然不是我干的,但卻是我的仇家干的。”
祝小虞問道:“你的仇家?他們是誰?”
浪子興道:“這個你不需要知道地太清楚,不過他們的確都是為了殺我而來,所以一路跟蹤,直到我進了歸云峽谷。”
他頓頓口氣,接著說:“在峽口外,他們看見了四個藍衫漢子與一輛馬車,便想當然地認為是來接應我的人,他們既然要殺我,就必須翦除一切障礙,于是……”
他不再說了,而且祝小虞也已猜到了他后面要說的話。
她咬著嘴唇道:“也就是說…那四個人死了…是嗎?”
浪子興看著她,眼眸黯淡,低聲道:“對不起。”
話說完,浪子興便從懷里取出一把匕首,鋒利精悍的短匕。
這是從玄滅和尚的喉嚨里拔出來的。
祝小虞還沒看清楚他要做什么,驀覺銀光一閃,匕首已經刺入了浪子興的肩膀!
祝小虞霎時花容失色,立即驚叫出聲:“你――你這是為何?”
浪子興緊緊握住匕柄,直到全部沒入皮肉里才松手…
他緩聲道:“他們因我而死,我雖不能一命抵四命,但我為他們流點血,卻是可以的。”
他說話的時候,臉上依然是清澈如水的笑容。
鮮血已浸透了他的衣衫。
祝小虞看著浪子興,眼眸中閃溢出了亮光。
匕首仍插在他的肩上,但他心里卻不覺得痛。
一個人做的事,只要不損傷別人,只要他自己認為值得,就是正確的。
這種感覺祝小虞不但了解,而且尊重。
浪子興用沒有沾血的左手,執了手帕,輕輕揩上她的眼角。
窗外,暮光迷離,霧靄淡淡。
他輕輕道:“喝完這盞茶,就去躲在樓上廂房里,沒有我的允許,千萬不要出來。”
祝小虞微抬螓首,看著他,一字一頓道:“我連你究竟是誰都不知道,但我卻相信你。”
天色更暗。
夜空中已有了疏星點點。
市集上燈火更加繁密,來往行人也多了起來。
那只在峽口處的夜梟,也一路跟隨到這兒,落在了樂天客棧門外的屋檐上。收起翅膀,冷冰冰的觀望著路上行人。
樂天客棧中是一片死氣沉沉。
小二與老板都已被浪子興屏退。
祝小虞也在閣樓上躲了起來。
偌大一個客棧,只剩浪子興一人,
他肩膀流著血,神情卻淡然,在慢慢地喝茶吃菜。
屋里燈光很微弱,只有兩只蠟燭在柜臺上靜靜燃燒,不時地有燭淚滴落。
這時候,一陣風刮進來,燭光搖閃,三條人影也同時乘風而入。
人影一進,客棧大門立刻關閉。
浪子興看了一眼,放下筷子。
來的人都是熟面孔,浪子興不會不認識。
武當摩云子,蘇北無常劍,峨眉宋菁菁。
浪子興忽然對她們笑了笑,道:“你們一路跟蹤我到這兒,辛苦了。”
三人冷冷道:“為了陰天子武秘,不覺得辛苦。”
浪子興道:“如果陰天子的武秘不在我這兒呢?”
三人中的蔣丹橫眉一挑,陰慘地笑道:“小子,別跟我們打哈哈,當時與玄滅蓮池在一起的,只剩下祝炎,丁沐華,東方世與你,就算你沒得到武秘,陰天子的下落你也應該略知一二。”
浪子興嘆了口氣,道:“原來你們是為了這件事而來。”
宋菁菁也笑道:“正是如此。”
浪子興掃了他們一眼,道:“但你們為何只找我,而不去找當時與我在一起的其他三個?”
三人還未回答,浪子興便又接著說道:“那是因為祝炎是不歸城主,你們是斷斷惹不起的,東方世與丁沐華皆是孔秀才的人,他們的勢力你們也望塵莫及,所以,只能盯上我了,對不對?”
三個人閉緊了嘴巴。
浪子興笑著搖搖頭道:“不過,你們倒是來得很巧。”
摩云子道:“來得巧?”
浪子興道:“對,你們恰好在我想殺人的時候來了。”
三人一愣,相視一眼,同時大笑起來。
浪子興卻沒有笑。
摩云子胡須不停地抖動,道:“小子,莫不成你有信心同時殺死我們三個人?”
浪子興道:“你們既然知道我,就也應該知道江南蘇淮。”
三人道:“自然。”
浪子興道:“那么你們也該知道紅衣雪凝與白衣雪菲,知道蟾光映雪與神指穿陽。”
蔣丹冷笑道:“那又如何,你雖是白衣雪菲的傳人,但卻不是白衣雪菲。”
浪子興笑了笑,沒再答話。
宋菁菁道:“小子,最后問你一遍,陰天子的武秘與下落,你到底說不說?”
浪子興道:“不是不說,而是不能說。”
此話一出,空氣倏然緊張!
三人冷哼一聲,霎時目暴兇光,兵刃齊展,人已向浪子興撲去。
浪子興身形一搖,飛掠向空中――
血光一閃,屋里燈火乍滅,三個人的面孔也在剎那間扭曲!
燭光熄滅的時候,浪子興就已穩穩地落在了地上。
夜風吹過,
地上已多了三具尸體。
摩云子,蔣丹,宋菁菁,他們沒有掙扎,沒有呼喊,凌厲的指風已在瞬間洞穿了他們的眉心。
五只手指,五縷指風,殺死了三個人,熄滅了兩盞燭火。
神指,
江南蘇淮,神指穿陽!
亥時已到。
河上月光粼粼,來往的貨船漁舟絡繹不絕,喧囂而熱鬧。
碧澄澄的漁燈,在夜色深處搖曳。
貨販,商人,漁民都在來來往往地裝卸船只,河流兩岸嘈雜的叫喊聲此起彼伏。
這是梁關鎮一天中最忙碌的時候。
浪子興,祝小虞走至河口,一艘販鹽的商船正在河畔停泊等待。
船的桅桿上,一只漆黑的夜梟正在舒展翅膀,羽毛在微風中豎起搖晃。
匕首還插在浪子興肩膀上,血跡浸染,他的左半身已是一片赤紅。
他說,等他找到四個藍衫人的尸體,幫他們下葬之后,再把匕首拔出。
這樣他才會覺得心安。
祝小虞雖然笑著,但她的心口卻隱隱發疼。
這種疼,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欽慕與甜蜜。
夜色如水,祝小虞的長發在風中飛舞。
她回過頭,凝望著浪子興,幽幽道:“臨走前,我可不可以知道你的名字?”
浪子興沐浴在月光下,看著她脫塵般的麗靨。
少頃,他一字一頓道:“我叫浪子興。”
祝小虞俏皮地一笑道:“謝謝,雖然不太好記,但我會記住的。”
浪子興微笑。
祝小虞眨眨眼睛,道:“你不想知道我的名字嗎?”
浪子興道:“名字只是個代稱,我更想記住的是你的人。”
祝小虞笑的很開心。
她一捋發鬢,輕啟櫻唇道:“我姓祝,叫祝小虞。”
浪子興點頭道:“我也會記住的。”
船要開動了,祝小虞轉過身去,登上了船板。
浪子興默默地看著她,看著她纖細的背影……
忽然,祝小虞又轉身過來,像燕子一樣輕盈地躍下――
她也像燕子一樣撲入了浪子興懷里。
她抱住他,螓首深深埋在了他的肩膀上。
月色下,兩人的身影就這樣緊緊地貼合。
時間仿佛停滯,呼吸也仿佛停止……
也不知過了多久,祝小虞才慢慢松開。
兩人都目注著對方,眼眸里,都有著星光般的色彩。
天空廣漠,晚風流暖。
夜色依舊清涼。
船已開動,漾起緩緩碧波。
祝小虞坐在船尾,笑意盎然地向浪子興揮了揮手。
浪子興心跳的很快。
漁燈搖晃,船已順著河流漸漸迷蒙在了夜色中。
月夜照漁燈,輕暖飛流螢。
微微風簇浪,散作滿河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