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

彩色巨面頷首，口中發出音節，正是來自左宗岐的神靈之語。

只是從它的口中說出，卻沒了左宗岐念誦之時那等抑揚頓挫所塑造出古老、荒蠻、神圣的韻味，只剩下呆滯的木然。

以及潛藏在木然之下的瘋狂。

但此時的左宗岐并未理睬，他還沉浸在與神魂與符文相合的境界中。

古老莊嚴的冕服散發出熠熠光輝，加持在他的神魂之上。

他的目光深邃而犀利，仿佛傳說中庖丁之刀。

泛著絢爛彩色的碩大面孔此刻在他的眼中被一點點分解開來。

那絢爛彩光遮蔽之下，看似相面流轉、神異非常的巨大面孔，此刻竟浮現出一條條細微到了極致的裂痕。

這裂痕如一張巨大的蛛網，密密麻麻的布在面孔之上。

將它劃分成無數碎片。

也使它看起來彷如一件布滿裂痕的精妙瓷器，雖看著極美，但仿佛稍微碰觸，便會當場碎裂片片紛飛。

而將這些碎片粘合在一起的，則是潛藏在面具之后的那團絢麗至極，蘊含著各種極端情緒，散發著極端氣息的靈性。

每當有心懷情緒之人往這面孔看去，這團靈性中都會有一部分相應的情緒仿被牽動。

這時，靈性之中深藏的關于這些靈物的記憶就會被牽動。

從而反映在面孔之上，引得部分碎片綻放光芒，而后這面孔便呈現出那九副面孔中的一副。

并且此刻都不需要這面孔張口嘶吼，彩光照耀在神魂之上，左宗岐便感受到自己的各種情緒正在被引動，沖擊著心神、理智。

他也相信，只要此刻他一聲令下，這面孔便會撕咬而出，將對手的神魂撕咬殆盡。

這是浮現在那團炫彩靈性之上，那枚若隱若現，與他的此刻形象頗為相似的符文給他的自信。

正是符文加身之時，他所吟誦的神靈之語在面孔靈性深處所留下的痕跡，因此，這面孔才會說出靈語，才會眼中泛出本不應出現的忠誠，稱他為主。

可以說，現如今這幅面孔的這些神通，已經將那九副面孔和那些七情六欲水的潛力發揮殆盡，也將左宗岐剛探索出的儺神術種的功用發揮到了極致。

他可以毫不猶豫的自豪的說，這是他祭練各種靈物以來最得意的作品。

但此刻儺神符文加持，他在看向這面孔，卻總覺得它差了點什么。

差了點什么呢？

他冥思苦想，泛著符文加持的雙目一遍遍探查著面孔里里外外的一切。

在左宗岐這樣充斥著絕對理智、冰冷的，如刀一般的目光一遍遍的掃量之下。

彩色靈性似乎是感受到了壓迫一般，本能的劇烈翻滾，但其中所蘊含的各種各樣極端的情緒卻又生出不同的反應，絢麗的靈光之中各種色彩，在這一刻開始相互傾軋廝殺。

一時間，剛剛融合而起的靈性竟又有分裂之危。

這時，左宗岐也顧不上再去探看。

連忙再度念誦起神靈之語，彩色靈性之上的人形符文頓時生出變化，也隨他一起肅立而起，念誦符文。

佶屈聱牙的神靈之語帶著難以言喻的神妙意味響徹，散發出安定神靈的力量。

神靈之語之下，那情緒翻滾的靈性才像一個被嚇壞的孩子般，漸漸安定下來。

“這是……”

這時，看著安定下來的靈性，左宗岐忽然一愣。

他忽然明白這這面孔一直缺的是什么了！

之前是他陷入了誤區。

將煉制這面孔，當成了以往煉制靈香。

但卻并未意識到，以往靈香的煉制，都是選用一些奇花異草、靈石神水，或者妖物殘骸為材，他們最大相同之處，便是要靈性純粹而穩定。

并且這些靈物的選用，則是他的師父，乃至往前一代又一代人不斷的試錯，最終才形成這帶帶流傳，代代皆可使用的香方。

如此才能方便他使種種靈性相合，最終化作靈香。

他可以煉制，別人只要掌握方子，也一樣可以煉制，只是作為修行儺術的他煉制的更好罷了。

換句話說，這些靈香都是身外之物！

而這面孔不同。

或許一開始，他們還只是左宗岐煉化靈境靈魚所誕生出的附屬品。

可隨著吞噬兇猿、傾飲七情六欲之水、神靈之語浸染、儺神符文壓制，這一半天生、一半人為煉制而生出的面孔，也與那些天生奇物的天生靈性早就不同。

靈性早就混雜不堪，不再純粹。

它雖然沒有智慧，但卻蘊含各種各樣極端的情感，并非那種穩定的靈性。

并且它雖在左宗岐不斷的祭練之下，各種靈性混合如一，但同時其中又蘊含著各種不同的執念。

就像是某種傳說中一身九首，九首各有其智的神獸。

尤其這還是在剛剛誕生的巔峰之時，靈性充盈卻又不穩定，就像一個渾身精力無處宣泄的少年。

因此，稍稍受到壓迫，便生出亂子，需要他以符文安撫鎮壓。

“等等，符文！”

左宗岐忽然一愣，旋即又仿佛被點醒一般，恍然大悟。

“對！就是符文！”

這一刻，想通其中關竅的左宗岐恨不得擊掌而贊。

符文代表了什么？

它是一門術的核心，甚至可以說，一枚術的強弱，世人對于一種術的認定，統統來自于其中符文。

就像行墨之術，只是這世間最為平凡常見的九等雜術，所以其符文之簡潔，左宗岐初學也只是幾個時辰便學了透徹，甚至還能在頃刻之間便重修成功。

而龜息之術便不同，雖然也有靈物的因素，但其符文之復雜至少也是八等雜術，所以左宗岐只是簡單的應用，而沒有費工夫重修。

至于更加繁復的儺逐、儺舞之術，是他整整臨摹了十幾年，其中符文方才凝種的，因此在傷好之前，他沒有絲毫重修的想法。

而且根據他的猜測，最少也應該是六等靈術！

否則與之同根同源的儺神之術，絕難在他探索出符文之用法后，顯得如此神異！

他以往修術，雖然速度奇快，但卻極少關注其中符文演變。

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因此才會在現在，收到啟發之后才開發出儺神符文的用法。

自然也不會關注一門術到底是如何誕生、一枚符文到底是如何演變的。

但現在意識到這些，也并不晚。

因為，現在他有充足的條件去探究！

現在的這副面孔剛剛形成，其靈性之豐厚，正處于巔峰時期，且由于剛剛形成，也是最不穩定，最為容易變動的時候。

與此同時，其靈性又處于有情無智的奇妙狀態，雖化作一體，卻又各為其事，看似井然有序卻又暗藏隱患。

這靈性之上，還有左宗岐以神靈之語演化符文為鎮壓。

最關鍵的是，其靈性與面孔相連，在對外應對之時，卻又暗含規律。

這規律，便是他衍化符文，將這面孔化作術種的契機！

他要凝聚符文，造出一門術來！

他心中隱隱有感，若他此番真的凝結符文，將這巨面化作了一門術。

那他從此以后的修行，將會進入另一個境界。

想到此處的左宗岐，心情頓時激動起來。

至于他所感覺到的，這巨面的不和諧之處，若此番他真的能凝聚符文、化生術種，那么這問題自然也就迎刃而解。

倘若這次不成，那面孔崩毀，自然也就沒有什么問題存在了。

靈感迸發，徹底想通之后，他根本再也顧不上其他。

只見他的將儺神符文化作的冕服一把扯下，扔向那面孔。

冕服當空變化，重新化作那個古老、荒蠻的符文，符文變得巨大，將整個面孔都牢牢遮住。

仿佛給這彩色面孔這上了一層黑紗。

儺神術種隨之而動，混元術種之上一道厚重靈力洶涌而出。

左宗岐神魂隨之而動，他念誦出剛剛得自儺神符文的神靈之語。

儺神符文與術種也一同隨之而動，顯化出一幅畫面。

正是那個一個身披冕服長袍，頭戴古老玉冠，看不清面容之人，肅立天地曠野之間念誦著佶屈聱牙的神靈之語。

伴隨著他的念誦，整個世界都開始變得虛幻，山、水、天、地，都不在是原本的樣子，而是變化成一個有一個的神靈，或俯臥大地，或高聳云端，或佇立天地之間。

這畫面隨著左宗岐神靈之語的念誦，繼續不斷流轉。

只見天地之間的神靈皆顯出身形之后。

那看不出面容之人，忽然語式一轉，原本莊嚴肅穆，帶著祭祀之意的神靈之語，變的妖異、魅惑，一字一句之間，仿佛要勾人神魂一般。

那矗立天地之間的偉岸神靈們，頓時心神為其所奪，猛然的一步步走向這人面前。

這時，左宗岐方才看清，這人腳下，踩著一方高大無比的九層祭壇，祭壇高聳，宛如萬古神山。

仿佛被一層看不清的迷霧籠罩，左宗岐看不清這些神靈的具體形貌，但就看著他們就這樣一尊尊從地下、從天上、從天地之間，帶著無上神威走來，踏上層層祭壇。

但那人卻不為神威所動，只是不斷念誦神靈之語。

他看見迷霧之中，一尊尊神靈佇立祭壇，仿佛朝圣一般，帶著狂熱的目光，齊齊面向九層祭壇頂端的那個人。

這一刻，諸神拜我！

終于，不知過了多久，天地之間的神靈盡數踏上祭壇。

這時，那人話語一頓。

渺小的身形猛地拔地而起，漆黑華麗的冕服迎風招展，仿佛化作一面遮天蔽日的旗幟。

將祭壇之上的天空籠罩，將整個祭壇周圍都圍成一片黑暗。

而后那玉冠沖天而起，一道悠遠綿長的吞吸之聲猛地傳來，一道狂暴的龍卷般的旋風涌現，只見那祭壇之上，一個個原本恢宏偉岸的神靈盡數被卷到旋風內，通過玉冠盡數沒入那人天靈之中。

這正是儺術最終的奧秘。

先以自我之靈立身天地，溝通天地之神靈，而后操神弄神，壯大自身靈性，強我壯我！

最后，其性唯我！

而后，這畫面消失，在左宗岐神靈之語的催動之下，儺神符文化作一面遮天蔽日的冕服，將整個面孔遮擋起來。

與此同時，儺神術種渾圓的種身一起一伏，韻律悠揚，仿若吐納呼吸。

隨著它的呼吸，上溪村祠堂，乃至整個上溪村的地下，一道道神靈之語輕輕響起。

土地之中，星星點點的靈性冒出，而后匯聚一起，仿若一條土黃色星河一般，盡數涌向左宗岐。

隨著他肉體那悠遠漫長的鼻息，涌入他的體內。

體內，儺神術種仿若一顆漆黑大日懸于高空，放肆吞吸著土黃色星河，而后又將更加磅礴的漆黑的儺神靈力吐向左宗岐天靈的。

他縱身一躍，那將面孔齊齊包裹的冕服忽然裂開一條口子，將他沒入其中。

此時面孔之中的靈性早已經開始翻江倒海，相互傾軋廝殺，晦澀不全的神靈之語中夾雜著一聲聲劇烈的嘶吼，就連那高懸其上的人形符文發出的神靈之語，幾乎都被壓了下去。

此時左宗岐的神魂進來，這些靈性便找到了新的目標。

頓時化身成一張張五彩斑斕、張牙舞爪的臉，圍攻撕咬了上來。

左宗岐也被那氤氳而起的彩霧，侵染心神。

這時，他頭頂之上，那頂承接著儺神之力的玉冠頓時發出靈光。

將一張張猙獰面孔連帶著那氤氳的彩霧盡數驅逐。

與此同時，左宗岐手指一揮，那玉冠之上的神光便分出一股，盡數沒入那人形符文之中。

原本還若隱若現，聲若蚊蠅的符文，頓時化作一個黑袍烈烈的高大人影，雙眼怒視下方混亂靈性，發出如若洪鐘大呂的神靈之語。

滾滾音波肆虐，這靈性頓時仿佛僵住了一般。

左宗岐趁勢，在玉冠之上再度分出一道靈光，化作無數縷黑色絲線，盡數沒入那一道道各自為戰的靈性之中。

黑色絲線然如潮水一般，洶涌而上無孔不入。

這些靈性根本沒所有絲毫反抗的余地，便被儺神靈光化作的絲線沒入其中。

隨著靈光絲線的蔓延，左宗岐漸漸窺見了無數根色彩斑斕的絲線。

這絲線密密麻麻縱橫交錯，自靈性深處混雜繁多的記憶而起，將每一只星星點點的靈性緊密相連，而后又通向那張布滿裂紋的面具，連接在每一片碎片之上。

但同時又分作九份，仿佛有跡可循一般。

左宗岐頓時明白，自己凝結符文的契機便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