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翻譯與經典闡釋(增訂本)
- 王寧
- 14613字
- 2022-08-31 12:08:01
翻譯與跨文化闡釋
有關翻譯的定義問題,國內外學者已經作了不同的描述。我本人也發表了大量論述,并從文化的角度對翻譯的內涵作了新的界定和描述。本文可以說是筆者這方面研究的一個繼續和發展。筆者認為,如果從翻譯的闡釋學傳統來看,翻譯行為亦應當看作一種跨文化闡釋的行為。也即就翻譯本身而言,它既有著純粹語言轉換的功能,同時也有著跨文化意義上的闡釋功能,這一點尤其適用于文學作品和理論著作的翻譯。但我們今天通常所說的翻譯并不指涉同一種語言內部的翻譯,而是在更多的情況下用于描述一種跨越語言界限甚或跨越文化傳統之疆界的語言轉換方式。如果更進一步推論,真正要做到對原作的文化闡釋意義上的翻譯,則應該更強調跨越文化的界限。這就是我們今天在全球化的語境下賦予翻譯的歷史使命和功能。但是,另一方面,翻譯又不完全等同于跨文化闡釋,它還受制于語言的限制,它如同“戴著鐐銬跳舞”,也即有限制的跨文化闡釋。在這種跨文化闡釋(翻譯)的過程中,我們要適當地把握闡釋的度:過度地闡釋就會遠離原作,而拘泥于語言層面的“忠實”又很難發掘出翻譯文本的豐富文化內涵,最后以追求形式上的“忠實”而喪失譯者的主體性和(再)創造性作為代價。這一點同樣適用于審美內涵極高的文學作品的翻譯。因此,本文在提出自己的理論建構后,以美國翻譯家葛浩文對莫言作品的“跨文化闡釋式”的翻譯,來說明其達到的效果:他的卓越翻譯使得莫言的作品在另一文化語境中獲得了新生。而相比之下,莫言的不少同時代人,正是由于缺少這種跨文化闡釋式的翻譯,依然在另一文化語境中處于“邊緣的”或“沉寂的”狀態。在某種程度上說來,當前中國文化和文學走出去所碰到的“冷遇”和瓶頸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于缺少這種跨文化闡釋式的翻譯。
翻譯的語言中心主義批判
長期以來,尤其是在中國的翻譯研究領域內,翻譯一直被定位為外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二級學科之下的一個三級研究方向。這顯然是受到語言形式主義翻譯學的制約,將翻譯僅僅當作一種純粹語言間的轉換,自然是妨礙這門學科健康發展的一個重要原因。毫無疑問,就翻譯的最基本的字面意義而言,它確實主要是指從一種語言轉換成另一種語言的行為。但是翻譯是否僅僅局限于此呢?尤其是文學的翻譯是否僅僅局限于此呢?果真如此的話,那我們還有何必要去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筆墨討論文學翻譯呢?這也許正是不同的翻譯研究學派圍繞翻譯的內涵和外延而長期爭論不休的一個焦點。
實際上,我們如果從形式主義語言學家和文學理論家羅曼·雅各布森對翻譯所下的著名定義就可以看出,即使是最帶有形式主義傾向的語言學家在試圖全方位地描述翻譯的特征時,也沒有僅僅停留在語言轉換的層面為其填滿所有的闡釋空間。按照雅各布森的定義,翻譯至少可以在三個層面上得到理論的描述和界定:(1)語內翻譯;(2)語際翻譯;(3)語符翻譯或符際翻譯。[19]關于語際翻譯的合法性自然是毫無疑問的,沒有人對之抱有任何懷疑。而對于語內翻譯,近年來通過研究,人們也發現,即使是同一種語言,將其古代的形式轉換成現當代的形式也幾乎等于將其譯成另一種語言。這一看法早已在中國的高校付諸實施:從事古代漢語和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學者在申請職稱晉升時不需要參加外語考試,其原因恰在于掌握古漢語的難度并不亞于掌握一門外語的難度。而21世紀初愛爾蘭詩人謝默斯·希尼將英國古典文學名著《貝奧武甫》譯成當代英語的實踐已經為翻譯界所公認,因為希尼的翻譯使得一部瀕臨死亡的文學名著又在當代英語中煥發出了新的生機。當然上述這些例子都與語言的轉換不可分割,因此久而久之便在譯者以及廣大讀者的心目中,形成了一種語言中心主義的思維定勢。這樣看來,將翻譯研究定位在外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二級學科之下似乎有著天然的合法性。
那么對于語符翻譯,人們又如何去界定呢?雅各布森在其定義中并沒有作過多的說明,但卻留下了很大的闡釋空間。筆者曾以中國翻譯家傅雷對西方美術名作的文字闡釋為例,對這一翻譯形式作過一些簡略的闡釋和討論,認為傅雷的這種語符闡釋實際上也近似一種跨文化和跨越藝術界限的闡釋,在此無須贅言。我在這里只想強調,即使是雅各布森的這個幾乎全方位的翻譯定義也為我們后人留下了進一步發展的空間,也即不同文化之間的翻譯,或曰跨文化的翻譯。隨著當今時代全球化之于文化的作用越來越明顯,人們也開始越來越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實際上,這種跨文化闡釋式的翻譯也離不開語言的中介,因為文化的載體之一就是語言,但并不必僅僅拘泥于所謂字面上的忠實,而更是注重從文化的整體視角來考察如何準確地將一種語言中的文化現象在另一種語言中加以再現,尤其是忠實地再現一種文化的風姿和全貌。就這一點而言,依然像過去的翻譯研究者那樣僅僅拘泥于語言文字層面的“忠實”,就顯得遠遠不夠了。它可以做到語言文字層面上的“對應”,但卻達不到文化精神上的“忠實”。再者,我們今天的研究者完全有理由對這種所謂的文字層面上的“忠實”提出質疑:誰來評判你的譯文是否忠實,是原作者還是批評者?從闡釋學的原則來看,原作者在創作的過程中不可能窮盡原文的意義,他常常在自己寫出的文字中留下了大量的空白;讀者—闡釋者的任務就是憑借自己的知識儲備和語言功力一一恢復并填補這些空白,而用另一種語言作為媒介進行這樣的闡釋,也即跨文化翻譯。我認為這是當前的文學翻譯和理論翻譯的最高境界。關于文學的跨文化翻譯,我已經在多種場合作過闡述,在此還要從一個個案出發作進一步的發揮。這里先談談理論的翻譯。
在當今的解構主義批評家中,希利斯·米勒的批評生涯也許最長,影響也最大,他的批評道路始終呈現出一種與時俱進的發展態勢。但是與他的一些學術同行不同的是,他是一位從不滿足于現狀的學者型批評家,始終堅持自己獨特的批評立場。雖然他很少就翻譯問題發表著述,但他始終對跨文化的翻譯有著自己的獨特見解。他對中國文學也十分熱愛,曾不惜花費大量時間讀完了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編譯的《諾頓中國文學選》,發現里面有許多可供跨文化闡釋的成分。早在21世紀初,他就撰文呼吁,美國高校的世界文學課應把中國文學名著《紅樓夢》列入必讀的經典書目,哪怕通過閱讀節選的譯本也比不讀要好。這里的節選譯本實際上就是一種文化上的翻譯。當譯入語文化的接受者并沒有了解異域文化全貌的需求時,他們也許出于好奇僅想知道異域文化或文學的一點皮毛或概貌,而這時若讓他們去靜心地閱讀大部頭的完整的譯著顯然是不合時宜的。《紅樓夢》作為一部鴻篇巨制,即使對許多非中文專業的中國讀者來說也會使他們望而卻步,更不用說對英語世界的普通讀者了。為了讓英語世界的讀者進一步了解并品嘗中國文學的魅力,首先閱讀節選譯本不失為一種有效的途徑。這種節選譯本也許就其字面意義而言,遠離語言文字層面對應和忠實之標準,其間還會穿插一些譯者的介紹和闡發,但是它卻在文化的層面上達到了使非漢語讀者了解中國古典文學名著和中國社會狀況的目的。因此,這樣一種近乎跨文化闡釋式的翻譯,對于當前的中國文學和文化走向世界,不失為一種有益的嘗試。因此就這一點而言,米勒的呼吁是頗有遠見的。
理論的翻譯也是如此。米勒在不同的場合對理論的翻譯或闡釋也發表了自己的見解。在一篇題為“越過邊界:翻譯理論”的文章中,米勒主要探討的問題與愛德華·賽義德(Edward Said)的著名概念“旅行的理論”有些相似,但不同的是,賽義德并沒有專門提到翻譯對理論傳播的中介和闡釋作用,而米勒則強調了理論在從一個國家旅行到另一個國家、從一個時代流傳到另一個時代、從一種語言文化語境傳送到另一種語言文化語境時所發生的變異。他認為造成這種變異的一個重要因素就是翻譯。從變異的角度來比較一國文學在另一國的傳播,已經成為中國比較文學學者近年來關注的一個話題。[20]在這里,翻譯實際上不亞于變異。正如他的那本論文集《新的開始》的標題所示,理論經過翻譯的中介之后有可能失去其原來的內在精神,但也有可能產生一個“新的開始”。強調作為“新的開始”的理論的再生就是他這部文集的一個核心觀點。[21]
在這里,米勒一方面重申了解構主義翻譯的原則,即翻譯本身是不可能的,但在實際生活中翻譯又是十分必要的,特別是文學作品和理論著作的翻譯,因為它們包含著深刻復雜的文化因素,因此要將它們在另一種語言文化中再現,就必須考慮到它們將帶來的新的東西。這實際上是所有成功的文學和文化翻譯都可能帶來的必然結果。[22]
當然,也許在一般的讀者看來,理論也和一些結構復雜、寫得非常精致的文學作品一樣,幾乎是不可譯的,特別是將其譯成與原來的語言文化傳統差異甚大的另一種語言,不啻是一種“背叛”,因而成功的翻譯所追求的并不是所謂的“忠實”,而是盡可能少的“背叛”。但是如果因為懼怕被人指責為背叛而不去翻譯的話,那么理論又如何談得上“旅行”到另一國度或語言文化中去發揮普適性的作用呢?對此,米勒辯證地指出:“可以想象,真正的文學理論,也即那個貨真價實的東西,也許不可能言傳或應用于實際的批評之中。在所有這些意義上,即語詞是不可能傳送到另一個語境或另一種語言中的,因而理論也許是不可譯的……翻譯理論就等于是背叛它,背離它。但是,事實上,某種叫作理論的東西又確實在從美國被翻譯到世界各地。這種情況又是如何發生的呢?”[23]若仔細琢磨米勒的這段帶有反諷和悖論意味的文字,我們大概不難發現他的真實意圖,也即在他看來,一種理論的本真形式確實是不可翻譯甚至不可轉述的,因為即使是在課堂上經過老師用同一種語言向學生轉述,都有可能背離理論家的本來意思,更不用說翻譯成另一種語言了。而具有反諷意味的恰恰是,現在世界各國的學術理論界不遺余力地從美國翻譯的一些最新的理論思潮實際上大都出自歐洲,只是這些理論要想產生更為廣泛的影響,就必須經過美國和英語世界的中介,德里達的理論在美國的傳播就是一例。所以這樣一來,理論至少經歷了兩次或兩次以上的翻譯和變異。但是,正如本雅明所指出的,一部作品,包括理論著作,如果不經過翻譯的中介,也許會早早地終結自己的生命。只有經歷了翻譯,而且不止一次的翻譯,它才能始終充滿生命力。[24]也許它每一次被翻譯成另一種語言,都有可能失去一些東西,或者經歷被曲解、被誤讀的過程,但最終它卻有可能在另一種文化語境中產生出一些令原作者所始料不及的新的東西。這應該是理論旅行的必然結果。我們完全可以從德里達的解構主義哲學思想在經歷了翻譯的作用后迅速在美國演變成一種具有強大沖擊力的解構式文學批評這一案例中見出端倪:經過翻譯的中介和創造性“背叛”,德里達的解構主義哲學思想在英語世界成了一種文學理論批評的重要方法和原則。這種“來世生命”也許大大地有悖于德里達本人的初衷,但所產生的影響自然也是他所始料不及的。這也正是德里達在歐洲學界的影響遠遠不如在美國學界的影響的原因。[25]另一方面,具有跨文化意義的恰恰是,德里達的理論在英語世界的翻譯并非意味著其旅行的終點,而只是它在更為廣袤的世界快速旅行和傳播的開始。可以說,許多語言文化語境中的解構主義信徒正是在讀了德里達著作的英譯本后才認識到其重要性并加以介紹的。德里達的理論在中國的傳播,一開始也是始于英語文學理論界,后來直到解構理論廣為學界所知時,翻譯界精通法語的譯者才將他的代表性著作從法語原文譯出。對于這一點,深諳文化和理論翻譯之原則的德里達十分理解并給予他的英譯者以積極的配合。
確實,按照解構主義的原則,(包括理論文本在內的)文本的闡釋都是沒有終結的,它始終為未來的再度闡釋而開放。一種理論要想具有普適的價值和意義,就必須對各種語言的闡釋和應用開放,得到的闡釋和應用越多,它的生命力就越強勁。同樣,它被翻譯的語言越多,它獲得的來世生命也就越持久。在米勒看來,“理論的開放性是這一事實的一個結果,即一種理論盡管以不同的面目出現,但都是對語言的施為的而非認知的使用……在那些新的語境下,它們使得(或者有所歪曲)新的閱讀行為甚或用理論的創始者不懂的一些語言來閱讀作品成為可能。在新的場所,在為一種新的開始提供動力的同時,理論將被劇烈地轉化,即使使用的是同樣形式的語詞,并且盡可能準確地翻譯成新的語言也會如此。如果理論通過翻譯而得到了轉化,那么它也照樣會在某種程度上使它所進入的那種文化發生轉化。理論的活力將向這樣一些無法預見的轉化開放,同時,它在越過邊界時把這些變化也帶過去并且帶進新的表達風格中”。[26]在這里,翻譯實際上扮演了變異和轉化的角色,文化翻譯也就成了一種文化的轉化。同樣,理論的翻譯實際上就是一種理論的變異。這一過程不僅轉化了目標語的語言風格,而且甚至轉化了目標語的文化,同時也帶入了一種新的理論思維方式。這一點往往是理論的提出者所始料未及的。[27]
既然我們已經認識到,理論文本和文學文本在另一語言環境中的闡釋實際上都是一種跨文化闡釋式的翻譯,那么我們如何把握闡釋的度呢?我想這也是檢驗一種闡釋是否可算作翻譯的標準。當然,詳細闡述這一問題需要另一篇專門性的論文,這里我僅提出我自己的看法。在我看來,具有翻譯性質的闡釋必須有一個原文作為基礎,也即它不可能像在同一語言中的闡釋和發揮那樣天馬行空。譯者必須時刻牢記,我這是在翻譯,或者是在用另一種語言闡釋原文本的基本意義,這樣他就不可能遠離原文而過度地發揮闡釋的力量。同樣,用于語符之間的翻譯,也必須有一個固定的圖像。闡釋者(翻譯者)根據這個圖像文本所提供的文化信息和內涵加上自己的能動的理解提出自己的描述和建構。通常,對原文本(圖像)的知識越是豐富和全面,理解越是透徹,所能闡發出的內容就越是豐富。反之,闡釋就會顯得蒼白無力,不僅不能準確地再現原文的基本意義,甚至連這些基本的意義都可能把握不住而在譯文中被遺漏。這種闡釋絕不能脫離原文而任意發揮,否則它就不能稱為翻譯了。在這種文學的文化翻譯過程中,過度的闡釋是不能算作翻譯的,盡管它具有一定的文化價值和理論價值,因為它脫離原文本,想象和建構的成分大大多于原文本所包含的內容。而成功的跨文化闡釋式的翻譯則如同“戴著鐐銬跳舞”,譯者充其量只能作一些有限的發揮,或者說只能基于原文進行有限的再創造或再現,而不能任意遠離原文進行自己的創造性發揮。這應該是我們在進行跨文化翻譯時時刻牢記的。下面我通過莫言英譯的成功案例來進一步發揮我的這一看法。
作為跨文化闡釋的翻譯:莫言英譯的個案分析
眾所周知,諾貝爾文學獎作為當今世界的第一大文學獎項,總是與中國的文學界和翻譯界有著“割不斷、理還亂”的關系。早在1980年代,已故瑞典學院院士馬悅然在上海的一次中國當代文學研討會上就公開宣稱,中國當代作家之所以未能獲得諾獎,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缺少優秀的譯本。他的這番斷言曾激起一些中國作家的強烈不滿,他們當即問道,諾獎評委會究竟是評價作品的文學質量還是翻譯質量?馬悅然并未立即給予回答,因為他自己也有不少難以言傳的苦衷。據報道,2004年,當他再一次被問及“中國人為什么至今沒有拿到諾貝爾文學獎,難道中國文學和中國作家真落后于世界嗎”時,馬悅然回答說:“中國的好作家好作品多得是,但好的翻譯太少了!”[28]對此,馬悅然曾作了如下解釋:“如果上個世紀20年代有人能夠翻譯《彷徨》《吶喊》,魯迅早就得獎了。但魯迅的作品只到30年代末才有人譯成捷克文,等外文出版社推出楊憲益的英譯本,已經是70年代了,魯迅已不在人世。而諾貝爾獎是不頒給已去世的人的。”[29]確實,1987年和1988年,沈從文兩次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而且1988年,諾貝爾文學獎準備頒發給沈從文。但就在當年的5月10日,臺灣文化人龍應臺打電話告訴馬悅然,沈從文已經過世。馬悅然給中國駐瑞典大使館文化秘書打電話確認此消息,隨后又給他的好友、文化記者李輝打電話詢問消息,最終確認沈從文已過世了。[30]實際上,馬悅然曾屢次想說服瑞典學院破例把諾獎授予死去的人。當他最后一次使出渾身解數勸說無效后,他甚至哭著離開了會場。[31]因此,如果我們把中國作家未能獲得諾獎歸咎于馬悅然的推薦不力,實在是有失公允。
據我所知,馬悅然可以說已經盡到他的最大努力了。雖然他本人可以直接通過閱讀中文原文來判斷一個中國作家的優劣,但是他所能做的只有減法,也即否定那些不合格的候選人,至于最終的決定人選還得依賴除他之外的另外17位院士的投票結果,而那些不懂中文的院士至多也只能憑借他們所能讀到的中國作家作品的瑞典文和英文譯本。如果語言掌握多一點的院士還可以再參照法譯本、德譯本、意大利文或西班牙文的譯本。如果一個作家的作品沒有那么多譯本怎么辦?那他或許早就出局了。這當然是諾獎評選的一個局限,而所有的其他國際性獎項的評選或許還不如諾獎評選的這種相對公正性和廣泛的國際性。考慮到上面這些因素,我們也許就不會指責諾獎的評選在很大程度上依賴翻譯的質量了。這種依賴翻譯的情形在諾獎的其他科學領域內則是不存在的:所有的科學獎候選人至少能用英文在國際權威刊物上發表自己的論文,而所有的評委都能直接閱讀候選人的英文論文,因而語言根本就不成為問題。科學是沒有國界和語言之界限的,而文學作為語言的藝術,則體現了作家作品的強烈的民族和文化精神,并且含有一個民族/國別文學的獨特的、豐富的語言特征,因而語言的再現水平自然就是至關重要的,它的表達程度如何在很大程度上能確保這種再現的準確與否:優秀的翻譯能夠將本來已經寫得很好的作品從語言上拔高和增色,而拙劣的翻譯卻會使得本來寫得不錯的作品在語言表達上黯然失色。這樣的例子在古今中外的文學史上并不少見。
今天,隨著越來越多的諾獎評審檔案的揭秘和翻譯的文化轉向的成功,我們完全可以從跨文化翻譯的角度替馬悅然進一步回答這個懸而未決的問題:由于諾獎的評委不可能懂得世界上所有的語言,因而在很多情況下他們不得不依賴譯本的質量,尤其是英文譯本的質量。這對于作為語言藝術的文學是無可厚非的,這也正是諾獎評選的一個獨特之處。就這一點而言,泰戈爾的獲獎在很大程度上基于他將自己的作品譯成了英文。他的自譯不僅準確地再現了自己作品的風格和民族文化精神,甚至在語言上也起到了潤色和重寫的作用,因而完全能通過英譯文的魅力打動諾獎的評委。而相比之下,張愛玲的自譯則不算成功,另外她的作品題材也過于狹窄和局限,因而她最終與諾獎失之交臂。應該指出的是,泰戈爾和張愛玲對自己作品的英譯就是一種“跨文化闡釋式”翻譯的典范:母國文化的內涵在譯出語文化中得到了闡釋式的再現,從而使得原本用母語創作的作品在另一種語言中獲得了“持續的生命”和“來世生命”。對于泰戈爾來說,榮獲諾獎是對他的創作的最高褒獎;而對張愛玲來說,她的作品不僅被收入兩大世界文學選(《諾頓世界文學選》和《朗文世界文學選》),她本人也由于漢學家夏志清(C.T.Hsia)等人的推崇而成為英語世界最有名的中國女性作家。莫言的獲獎也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基于他的作品的英譯的數量、質量和影響力。不看到這一客觀的事實就不是實事求是的態度,而認識到這一點,對于我們今后更加重視中國當代文學的外譯,尤其是英譯,并加以推進,應該具有直接的借鑒和指導意義。誠然,諾獎由于其廣泛的世界性影響和豐厚的獎金,致使一些自認為有著很高文學造詣和很大聲譽的中國作家對之既愛又恨:愛這項高不可及的國際性獎項,始終將其當作對自己畢生從事文學創作的最高褒獎;同時又恨自己總是得不到它的青睞,或者說恨那些瑞典院士總是不把目光轉向中國作家和中國當代文學。我想這種情況至少會延續到第二位中國本土作家多年后再次摘取諾獎的桂冠。無論如何,中國當代文學走向世界的進程總是離不開翻譯的幫助的。
令人可喜的是,出于中國文學自身的發展繁榮和舉世矚目的成就以及其他諸方面的考慮,2012年,瑞典學院終于把目光轉向了中國文學。10月11日,該學院常任秘書彼得·恩格倫德(Peter Englund)宣布,將該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授予中國作家莫言,理由是他的作品“將夢幻現實主義與歷史的和當代的民間故事融為一體”,取得了別人難以替代的成就。按照恩格倫德的看法,莫言“具有這樣一種獨具一格的寫作方式,以至于你讀半頁莫言的作品就會立即識別出:這就是他”。[32]這對于一個作家來說確實是很高的評價。但人們也許會問:恩格倫德是在讀了莫言的原文還是譯文后得出上述結論的呢?毫無疑問,他是在讀了莫言的著作的譯本,更為精確地說,是讀了葛浩文的英譯本和陳安娜的瑞典文譯本后,才得出這一結論的,因為這兩個譯本,尤其是葛譯本用另一種語言重新講述了莫言講過的故事,就這一點而言,葛譯本在跨文化闡釋方面是忠實和成功的。它準確地再現了莫言的風格,并且使之增色,因而得到莫言本人的認可。這樣看來,我們完全可以認為,葛浩文的英譯本與莫言的原文具有同等的價值,這一點連莫言本人也不否認。盡管在一些具體的詞句或段落中,葛浩文作了一些技術處理和增刪,有時甚至對一些獨具地方色彩的風俗和現象作了一些跨文化的闡釋,但是就總體譯文而言,葛譯本最大限度地再現了莫言原文本的風姿,消除了其語言冗長粗俗的一面,使其更加美妙高雅,具有較高的可讀性,這對于那些注重文學形式的瑞典院士們而言無疑是錦上添花。由此可見,成功的翻譯確實已經達到了有助于文學作品“經典化”的境地,這也正是文學翻譯所應該達到的“再創造”的高級境地。同樣,也正是由于讀了葛浩文的英譯本和陳安娜的瑞典文譯本,美國《時代》周刊記者唐納德·莫里森(Donald Morrison)才稱莫言為“所有中國作家中最有名的、經常被禁同時又廣為盜版的作家之一”。[33]就上述各方面的評論而言,我們不可否認,翻譯確實起了很大的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決定性的作用。
毫不奇怪,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一事在國內外文學界和文化界產生了很大的反響,絕大多數中國作家和廣大讀者都認為這是中國文學真正得到國際權威機構承認的一個令人可喜的開始。但是實際上,知道內情的人都明白,莫言的獲獎絕非偶然,而是多種因素共同促成的:他的原文本的質量奠定了他得以被提名的基礎;對他的作品的批評和研究使他受到瑞典學院的關注;而英文和瑞典文譯本的相對齊全則使得院士們可以通過仔細閱讀他的大多數作品對其文學質量作出最終的判斷。在這方面,跨文化闡釋在翻譯和批評兩條戰線上都發揮了重要的作用,而對所要翻譯的原作的選擇則表明了譯者的獨特眼光和審美前瞻性。葛浩文坦言,早在1990年代初,他偶然在一家中國書店里買到了莫言的《紅高粱》,隨即便被莫言的敘事所打動,并開始了莫言作品的翻譯。當他于1993年出版第一部譯著《紅高粱》([34]我想,有著獨特的比較文學和世界文學眼光的佛克馬之所以能在眾多的中國當代文學作品中選中莫言的作品,大概不是偶然的吧。
我曾經在一篇論文中提到,莫言的作品中蘊含一種世界主義和民族主義的張力,也即他從其文學生涯一開始就有著廣闊的世界文學視野,這實際上也為他的作品能夠得到跨文化闡釋提供了保證。也就是說,他的作品蘊含著某種“可譯性”(translatability),但是這種可譯性絕不意味著他的作品是為譯者而寫的,對于這一點莫言曾在多種場合予以辯解。應該承認,莫言不僅為自己的故鄉高密縣的鄉親或廣大中文讀者而寫作,而且更是為全世界的讀者而寫作。這樣,他的作品在創作之初就已經具有了這種“可譯性”,因為他所探討的是整個人類所共同面對和關注的問題。而他的力量就在于用漢語的敘事和獨特的中國視角對這些具有普遍性和世界性意義的主題進行了寓言式的再現。這應該是他的敘事無法為其他人所替代的一個原因。當然,莫言對自己所受到的西方文學影響也并不否認。在他所讀過的所有西方作家中,他最為崇拜的就是現代主義作家威廉·福克納和后現代主義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他毫不隱諱地承認自己的創作受到這兩位文學大師的啟迪和影響。誠如福克納的作品專門描寫美國南部拉法葉縣的一個“郵票般”大小的小城鎮上的故事,莫言也將自己的許多作品聚焦于他的故鄉山東省高密縣。同樣,像加西亞·馬爾克斯一樣,莫言在他的許多作品中創造出一種荒誕的甚至近乎“夢幻的”氛圍,在這之中,神秘的和現實的因素交織一體,暴力和死亡顯露出令人不可思議的怪誕。實際上,他對自己所講述的故事本身的內容并不十分感興趣,他更感興趣的是如何調動一切藝術手法和敘事技巧把自己的故事講好。因此對他來說,小說家的長處就在于將那些碎片式的事件放入自己的敘事空間,從而使得一個不可信的故事變得可信,就像發生在自己身邊的真實事件一樣。[35]這些特征都一一被葛譯本所保留并加以發揮。這便證明,成功的翻譯可以使本來就寫得很好的文學作品變得更好,并加速它的經典化進程,而拙劣的翻譯則有可能破壞本來很好的作品的形式,使之繼續在另一種語境下處于“死亡”的狀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優秀的譯作應該與原作具有同等的價值,而優秀的譯者也應該像優秀的作者一樣得到同樣的尊重。我想,這應該是我們從跨文化的角度出發充分肯定翻譯對文學作品的傳播甚至“經典化”所能起到的作用。不看到這一點,僅將翻譯看作一種語言技能層面上的轉換,至少是不全面的,同時也不尊重譯者的辛勤勞動。
讀者也許會進一步問道,假如莫言的作品不是由葛浩文和陳安娜這樣的優秀翻譯家來翻譯的話,莫言能否獲得2012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我想答案應該是基本否定的。這一點我在上面談到語言再現之于文學的重要性時已經作過論述。盡管我們可以說,他們若不翻譯莫言作品的話,別的譯者照樣可以來翻譯。不錯,但是像上述這兩位譯者如此熱愛文學并且視文學為生命的漢學家在當今世界確實屈指可數,而像他們如此敬業者就更是鳳毛麟角了。可以肯定的是,假如不是他們來翻譯莫言的作品,莫言的獲獎至少會延宕幾年甚至幾十年,甚至很可能他一生就會與諾獎失之交臂。這樣的例子在20世紀的世界文學史上并不少見。如果我們再來考察一下和莫言一樣高居博彩賠率榜上的各國作家的名單就不難得出結論了。在這份名單中,高居前列的還有荷蘭作家塞斯·諾特博姆和意大利女作家達西婭·馬萊尼。接下來還有加拿大的艾麗絲·門羅、西班牙的恩里克·比拉·馬塔斯、阿爾巴尼亞的伊斯梅爾·卡達萊、美國的菲利普·羅斯和意大利的翁貝托·艾柯(Umberto Eco),再加上多年來呼聲很高的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和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等,確實是群星璀璨,競爭是異常激烈的,稍有變化,莫言就可能落選甚至釀成終生遺憾。果不其然,居這份小名單前列的門羅就成了2013年的獲獎者,而同樣受到瑞典學院青睞的中國作家則有李銳、賈平凹、蘇童、余華、劉震云等。他們的文學聲譽和作品的質量完全可以與莫言相比,但是其外譯的數量和質量卻無法與莫言作品外譯的水平等同。這一點是有目共睹的,無須贅言。
毫無疑問,我們不可能指望所有的優秀文學翻譯家都嫻熟地掌握中文,并心甘情愿地將自己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和精力放在將中國文學譯成主要的世界性語言上,尤其對于國外的漢學家而言更是如此。他們中的許多人有著繁重的語言教學任務,還必須在科研論文和著作的發表上有所建樹,否則就得不到終身教職或晉升。像葛浩文和陳安娜這樣幾乎全身心地投入中國文學翻譯的漢學家實在是鳳毛麟角。認識到這一事實,我們就會更加重視中國文學的外譯工作之繁重。如果我們努力加強與國際同行的合作,我們就肯定能有效地推進中國文學和文化走向世界的進程。而這又離不開翻譯的中介。沒有翻譯的參與或干預,我們是無法完成這一歷史使命的,因為翻譯能夠幫助我們在當今時代和不遠的未來對世界文化進行重新定位。在這方面,正是葛浩文和陳安娜這樣的優秀翻譯家和漢學家的無與倫比的翻譯使得莫言的作品在域外獲得了“持續的生命”和“來世生命”。[36]我們的翻譯研究者對他們的跨文化闡釋式翻譯的價值絕不可低估,而更應該從其成敗得失的經驗中學到一些新的東西。這樣,我們就能同樣有效地將中國文學的優秀作品以及中國文化的精神譯介出去,讓不懂中文的讀者也能像我們一樣品嘗到中國文學和文化的豐盛大餐。這樣看來,無論怎樣估價翻譯在當今時代的作用都不為過。
有限的闡釋與過度的闡釋
正如我在前面已經提到的,翻譯與闡釋既有著一些相同之處,也有著很大的不同,特別是跨越文化傳統的闡釋更是有著很大的難度。如果從文化的視角來看,翻譯應該看作一種跨文化闡釋的形式,但翻譯的形態有多種,因此并不是說,所有的翻譯都等同于跨文化闡釋。這里所說的翻譯,主要是指文學和其他文化形式的翻譯。由于翻譯所包含的內容是跨越語言界限的跨文化闡釋,因而它仍是一種有限的闡釋,任何過度的闡釋都不能算作翻譯:前者始終有一個原文在制約這種闡釋,而后者則賦予闡釋者較大的權力和闡釋的空間。這里我仍然從理論的翻譯入手來區分這兩種形式的闡釋。
多年前,在劍橋大學曾有過關于闡釋與過度闡釋的一場討論,也即圍繞著名的符號學大師和后現代主義小說家翁貝托·艾柯在劍橋大學所作的三場“坦納講座”展開的激烈的討論。參加討論的四位頂級理論家和演說家確實一展風采:艾柯的極具魅力的演講發揮了他的這一觀點:“作品的意圖”如何設定可能的闡釋限制。隨后,美國著名的后哲學家理查德·羅蒂(Richard Rorty)、結構主義和解構主義理論家喬納森·卡勒(Jonathan Culler)以及小說家兼批評家克里斯蒂納·布魯克[37]應該說,他們所爭辯的那種闡釋并不屬于翻譯,而且依然是局限于西方文化語境內部的闡釋。盡管這種闡釋并不屬于翻譯的范疇,但是它依然對理論的傳播、變形乃至重構都能起到很大的作用。這里再以解構主義在美國的傳播和重構為例。
眾所周知,德里達的解構主義在美國的傳播和接受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三位學者的努力:佳亞特里·斯皮瓦克、喬納森·卡勒和希利斯·米勒。斯皮瓦克的功績在于她以一種近似理論闡釋式的翻譯方法再現了德里達的重要著作《論文字學》的精神,從而使得那些看不懂德里達的法文原著的讀者通過查閱她的英譯文就能對德里達的晦澀內容有所理解。卡勒則是英語文論界對德里達的思想理解最為透徹并闡釋最為恰當的美國文論家,但是卡勒的闡釋已經超出了翻譯的界限,加進了諸多理論發揮的成分,因此只能算作是一種廣義的文化翻譯或轉述。在卡勒看來,這種過度的闡釋也有存在的合法性,甚至對一種理論的創新有著重要的意義,因此卡勒為自己作了這樣的辯護:
顯然,作為一位理論闡釋者,卡勒并不反對一般的闡釋,但他對平淡無味的闡釋毫無興趣。他所感興趣的是那些走極端的因而能夠引起爭論的闡釋。在他看來,一種理論闡釋只有被推到了極端,其所隱含的真理和謬誤才會同時顯示出來,而讀者則有著自己的判斷和選擇。針對艾柯的批評,他甚至“以子之矛”攻其之盾,從艾柯的那些引起人們廣泛興趣的符號學理論以及一些意義含混的小說人物的塑造中發現了諸多的“過度闡釋”因素。關于這一點,他進一步發揮道:
因此,在卡勒看來,被人們認為是“過度闡釋”的那些能夠引起爭議的闡釋的力量就在于這樣幾個方面:
而米勒作為一位解構批評家,他的貢獻主要在于創造性地運用解構的方法,并糅進了現象學的一些理論,將解構的閱讀和批評方法發展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最后也正是他運用自己在美國學界的影響力使德里達確立了在英語文學理論界的學術地位。從文化的角度來看,英語和法語雖然不屬于同一語支,但是都是出自歐洲文化語境中的語言,因而跨文化的成分并不是很多。而從翻譯的角度來看,斯皮瓦克的翻譯屬于地地道道的語際翻譯,因為她始終有一個原文作為模本,即使她對德里達的理論進行了某種程度的闡釋和發揮,她也仍未擺脫“戴著鐐銬跳舞”的闡釋模式,發揮的空間是有限的,因而可以稱作有限的闡釋,或一種文化闡釋式的翻譯。而卡勒在闡釋德里達的解構理論時,則沒有一個明確的模本。他往往大量地參照德里達的一系列著作,并從整體上把握德里達的學術思想和理論精髓,然后用自己的話語加以表達。所以他的這種闡釋帶有鮮明的“卡勒式”的解構主義闡釋的成分,理論闡釋和敘述的成分大大地多于翻譯的成分。因而若從翻譯的角度來看,他的闡釋并非那種有限的闡釋,而是一種過度的闡釋,所產生的結果是帶來了一個“新的開始”,也即使得德里達的解構主義在英語世界獲得了更大的影響力和更為廣泛的傳播。米勒等耶魯批評家對解構主義的推介和創造性運用則使得解構主義在美國成為獨樹一幟的批評流派,而德里達的直接參與更是使得這一理論在美國獲得了持續的生命。這也正是德里達的理論在英語世界的影響力大大超過其在法語世界的影響力的原因。這與上述諸位理論家不同形式的闡釋是分不開的。
從上述這一“旅行的理論”之例,我們可以得到怎樣的啟示呢?我認為,這其中的一個最重要的啟示就在于:我們當前所實施的中國文化和文學走向世界的戰略目標應該達到怎樣的效果?光靠翻譯幾本書能解決問題嗎?顯然是不可能的。還應考慮其他多種因素,其中跨文化闡釋完全可以作出更大的貢獻。對于那些只想了解中國文化和文學的概貌而不想細讀每一部代表性作品的外行人士來說,讀一讀學者們撰寫的闡釋性著述完全可以起到導引的作用。待到他們中的少數人不滿足于閱讀這樣的闡釋性二手著述而需要(哪怕是通過翻譯)直接閱讀一手原著時,這種跨文化闡釋的作用就初步達到了。目前很多人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重要因素的力量。中國文化和文學走向世界,光靠翻譯幾十部甚至幾百部作品是遠遠不夠的,它是一個綜合的多方共同參與的事業。在這方面,國外漢學家以及中國學者直接用外文撰寫的研究性著述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即使這種研究性著述為了表明自己的獨創性和學術性,總是試圖從一個新的角度對既有的文化現象進行新的闡釋,有時甚至達到了“過度闡釋”的效果,對經典文本的闡釋與傳統的理解大相徑庭,甚至引起堅持傳統觀念的學者非議,也無妨,就像近年來在國內學界常為人談論的宇文所安對中國古典文學的闡釋。[41]
眾所周知,海外的漢學基本上是一個獨立的學科體系,尤其是西方的漢學更是如此。它是東方學的一個分支學科,但它本身也是自滿自足的,既游離于西方學術主流之外,同時又很少受到中國國內學術研究的影響。西方的漢學家由于有著獨立的自主意識,因而在編譯中國文學選集時基本上不受中國學界的左右,有著自己的遴選標準,有時甚至與國內學界的遴選標準截然不同,但最終卻對國內學界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例如,美國華裔漢學家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在美國國內的漢學界以及海峽兩岸的中國現代文學界所產生的重大影響就是一例:它不僅主導了美國漢學界近半個世紀以來的中國現代文學教學和研究生培養的思路,而且對國內學者重寫中國現代文學史的嘗試也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和啟迪。[42]顯然,作為一位華裔學者,夏志清有著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和文學的功底;同時,作為一位直接受到新批評形式主義細讀批評模式的訓練和嚴格的英文學術寫作訓練的英語文學研究者,他確實具備了從事跨文化翻譯和闡釋的條件,客觀上說來對于中國現代文學在英語世界的傳播所起到的作用遠遠勝過翻譯幾本文學作品所達到的效果。他對中國現代作家錢鍾書和沈從文等人的闡釋,并沒有拘泥于某一部或某幾部作品,而是從整體上來把握他們創作的歷程和文學貢獻,并加以自己的理解和發揮。應該說,他的這種跨文化闡釋算是一種過度的闡釋。但即使如此,他的這種過度闡釋并沒有遠離中國現代文學這個本體而進入其他的學科,而是緊緊扣住中國現代文學,通過自己的跨文化闡釋的力量來實現對中國現代文學史的重新書寫。因此他的闡釋仍應算作是一種有限的過度闡釋,最后的歸宿仍是他所要討論的中國現代文學。
總之,中國文化和文學走向世界是一個艱巨的任務,它需要多方面的通力合作才能完成,在這其中,翻譯可以說是重中之重,而在翻譯的過程中,跨文化闡釋式的翻譯所能起到的作用絕不可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