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翻譯與經典闡釋(增訂本)
- 王寧
- 5726字
- 2022-08-31 12:08:01
新文科視域下的翻譯研究
討論新文科的文章近來不時地見諸學術刊物和大眾媒體。我本人也積極地投入了這場討論,并發表了一些文章。人們對此或許感到不解,甚至要提出這樣的問題:究竟什么是新文科?它與傳統的人文學科有何不同?為什么要在當下的語境中提出新文科的概念?它對高等院校的學科建設有何幫助?當然,我們不能籠統地回答這些問題,而應該從某個個案入手。由此,在我看來,新文科概念的核心就在于其“新”字,也即新文科理念的提出,也如同新醫科和新工科等不同的學科門類一樣,必然對傳統的人文學科之定義及其評價體系提出挑戰。
我曾撰文探討新文科視野下的外語學科建設和發展。[11]我的核心觀點是,既然翻譯研究主要是外語學科的學者所從事的一個二級學科專業,那么它與外語學科的關系就是十分密切的。因此,較之傳統的人文學科,中國的新文科建設應該體現這樣四個特色:國際性、跨學科性、前沿性和理論性。這應該是新文科與傳統的人文學科有所區別的地方。這一點尤其適用于中國的外語學科。我們如果再往前推論,便可以看出,新文科的概念尤其適用于翻譯研究。
我們首先來看其國際性,也即與我提出的“全球人文”概念相關。[12]按照我所提出的這一概念,中國的人文學者不僅要在國際上就中國的問題發出聲音,同時也要就全人類共同面對的具有普適意義的問題貢獻中國的智慧,并且提出中國的方案。全球人文并非各國和各民族的人文學科加在一起的集合體,而是要從全球的視野來探討人類共同關心的基本問題。與外國語言文學學科關系密切的一些具有普適意義的全球性話題包括:世界主義,世界文學,世界哲學,全球通史研究,全球文化,世界圖像,世界語言體系,等等,這些都是人文學者必須正視并予以關注的話題。中國的人文學者尤其受到儒家哲學的影響,歷來就有一種“天下觀”,也即關注天下發生的事情。在這方面,翻譯學者貢獻頗多。正是由于一些中國的或海外華裔學者將儒家的“天下觀”譯介到英語世界并在國際場合加以闡述和討論,國際學界關于世界主義問題的討論才開始有了中國的聲音,[13]并逐步形成一種世界主義的中國版本。
這樣也就自然導致了新文科的第二個特征:跨學科性。這種跨學科性不僅體現于它與其他人文學科分支的交叉和相互滲透,還體現于與社會科學的相互影響、相互滲透和交叉關系。這一點再一次體現了中國的學科分類特色。我們都知道,長期以來,中國的人文學術被納入廣義的社會科學的大框架下,直到現在國家級的人文學科項目都被囊括在國家社會科學基金的總體框架下。這一點與美國的學科布局情況不盡相同。
這正好從另一方面體現了中國的人文學科的一大特色:它與社會科學的關系也十分密切。這一點尤其體現于中國近現代大量的翻譯實踐和翻譯研究。在實踐上,翻譯家自20世紀初以來翻譯了大量的西方和俄蘇的社會科學文獻,對于推進中國現代性的進程起到了極大的作用。正如我在紀念新文化運動百年發表的一篇文章中所指出的:沒有翻譯,就沒有新文化運動的爆發;沒有翻譯,馬克思主義就無法引進中國,就更談不上中國共產黨的成立了。[14]由此可見,翻譯的作用遠遠超過了兩種語言之間的轉換。它甚至可以引發一場(文化)革命并推進社會的變革。
眾所周知,中國革命與現代性這一論題就有著密切的關系。在整個20世紀的西方和中國學界,現代性一直是一個為人們所熱烈討論甚至辯論的話題。在中國的語境中,現代性既是一個“翻譯過來的”概念,同時也訴諸其內在發展的必然邏輯。因此它是一種“另類的”現代性。我曾經從中國現代文學和文化的角度揭示翻譯是如何在新文化運動(1915——1923)前后把先進的科學和文化帶入中國的。[15]正是這些西方思想觀念譯介到中國,在某種程度上預示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民主革命。這便再一次證明,翻譯遠不只是一種語言之間的轉換技能,它具有更重要的功能,而且實際上也確實在中國近現代史上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由此可見,跨語言、跨文化的文學和人文學術翻譯,既是一種語際翻譯同時又是一種文化翻譯。按照馬克·夏托華斯(Mark Shuttleworth)和莫伊拉·考威(Moira Cowie)的定義,“翻譯通常的特征是具有隱喻性的,在眾多比喻中,常被比喻為玩弄一種游戲或繪制一張地圖”。[16]既然翻譯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有著密切的關系,尤其是在其現代意義上更是如此,那么我們所討論的翻譯這一術語就更帶有文化和隱喻的特征,而較少帶有語言轉換之意,因為翻譯激發了中國的進步知識分子進行革命,當然這種革命并非僅僅體現于政治上和文化上的革命,同時也包括語言和文學上的革命。
此外,新文科的跨學科性還體現于人文學科與自然科學以及技術的相互滲透和關聯。就好比新冠肺炎疫情期間,我們的許多現場學術和文化活動統統改由網上進行。包括我們的人文講座和研究生答辯都可以通過網絡進行。而我們比較研究疫情在不同國家的蔓延就需用分析不同國家的疫情數據,這當然離不開翻譯的中介,因此這就對我們傳統的人文學者提出了嚴峻的挑戰。作為人文學者,我們不僅要掌握多學科的知識,還要掌握一定的表現和傳播技術,這樣才能保證我們的知識得以順暢傳播。
這一點又得借助于翻譯和翻譯研究。我曾經對翻譯研究在當代的形態作過一個新的定義。在我看來,隨著現代翻譯學的崛起以及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的沖擊,人們越來越感到,僅僅從語言的層面來定義翻譯顯然是不夠的。這時,對翻譯,尤其是對文學翻譯的研究便有了一種跨文化和跨學科的視角。也即我們經常提到的翻譯和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但是這種翻譯的“文化轉向”最終仍沒有使翻譯走出襲來已久的“語言中心主義”窠臼。文化轉向之后又將是何種轉向呢?這就是科技轉向。這尤其體現于人們目前所熱衷于談論的圖像翻譯和人工智能翻譯。這也正是我在本文中所涉及的兩個熱點話題。我現在先對我曾對翻譯下過的定義作些許修正和補充:
從上面這個定義中,我們完全可以看到走出“語言中心主義”藩籬的翻譯及翻譯研究的當下跨學科形態:它不僅跨越了語言與文化的界限,跨越了語言與其他人文學科分支的界限,同時也跨越了語言與社會科學以及自然科學技術的界限。關于這一點我還要在后面較為詳細地討論它在圖像翻譯和人工智能翻譯的挑戰下的現狀及未來前景。
現在再回過頭來看看新文科的前沿性和理論性。為什么我要將這兩個特色放在一起呢?其原因恰在于,新文科的前沿性就在于它突破了傳統的人文學科的人為性和主觀性,加進了一些科學技術的成分,使之成為名副其實的可以經得起評價的學術學科,同時也為理論家提出一些跨越學科界限和民族/國別界限的具有普適意義的理論課題鋪平了道路。既然這種前沿性和理論性是在一個全球語境下凸顯的,那么它就離不開翻譯的中介。
因此,新文科理念的提出便為人文學者的理論創新奠定了基礎。在新文科的廣闊視野下,我們無須擔心我們的理論概念的學科屬性,而完全可以將一些新的理論概念置于一個更為廣闊的語境之下,從而使之具有指導人文學科各分支學科研究的意義。而要想實現這一點就需要翻譯的幫助。難怪法國解構主義哲學和翻譯理論家德里達認為,一部西方哲學史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一部翻譯的歷史。
下面我略微討論一下兩個熱點問題。第一是翻譯的語言中心主義解體所導致的“圖像轉向”。近年來,高科技以及網絡的飛速發展使得人們的閱讀習慣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尤其是當代青年已經不再習慣于沉浸在圖書館里盡情地享受閱讀的樂趣。他們更習慣于在手機、平板電腦上下載網上的各種圖像來閱讀和欣賞。因而一些恪守傳統閱讀習慣的人文知識分子不禁感到:閱讀的時代已經過去,或者更具體地說,閱讀紙質圖書的時代已經過去,一個“讀圖的時代”來到我們面前。
既然我們現在接觸的很多圖像和文字并非用中文表述的,這就涉及跨語言和跨文化翻譯的問題。若從翻譯這個詞本身的歷史及現代形態來考察,我們便不難發現,它的傳統含義也隨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它不僅包括兩種語言文字的轉換,同時也包括各種密碼的釋讀和破譯,甚至還包括文學和戲劇作品的改編。今天我們在國際政治學界所討論的關于國家形象的建構也離不開翻譯的中介,因此完全可以被納入廣義的翻譯的框架下來考察。
由此可見,仍然拘泥于羅曼·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六十多年前提出的“語言中心主義”的翻譯定義顯然是遠遠不夠的。[18]因此我在此從質疑雅各布森的翻譯三要素開始,著重討論當代翻譯的另一種形式:圖像的翻譯及其與語言文字的轉換。我認為這是對傳統的翻譯領地的拓展和翻譯地位的提升,同時也有助于我們促使翻譯研究成為人文社會科學的一門獨立分支學科。
在全球化的時代討論視覺文化現象,已經成為近十多年的文藝理論和文化研究界的一個熱門話題。這必然使人想到當代文化藝術批評中新近出現的一種“圖像的轉向”。由于這種蘊含語言文字意蘊的圖像又脫離不了語言文字的幽靈,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承擔了原先語言文字表現的功能,因而我們又可以稱其為“語像的轉向”,這樣便可將訴諸文字的語符和訴諸畫面的圖像結合起來。這應該是翻譯領域拓展的一個新的增長點,同時也是當下翻譯研究的一個熱點話題。
由于當代文學創作中出現的這種“語像的轉向”,原先那種主要用語詞來轉達意義的寫作方式已經受到大眾文化和互聯網寫作的挑戰,因而此時的文字寫作同時也受到了圖像寫作的挑戰。原先拘泥于語言文字的轉換式的翻譯也受到圖像翻譯和闡釋的挑戰。面對這一潮流的沖擊,傳統的以語言文字轉換為主的翻譯也開始逐步轉向兼具圖像的翻譯和闡釋了。
作為從事翻譯研究的學者,我們面臨這樣兩個問題:如果當代文學藝術批評中確實存在著這樣一種“轉向”的話,那么它與先前的以文字為媒介的創作和批評又有何區別呢?另外,我們如何將一些用圖像表達的“文本”翻譯成語言文字的文本?如果說,將同一種語言描述的圖像譯成文字文本仍屬于語內翻譯的話,那么將另一種文字描述的圖像文本譯成中文,就顯然屬于語際和符際的翻譯了。這樣一來,翻譯的領地也就自然而然地擴大了,對翻譯者的知識儲備和闡釋技能便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這一點也見諸國家形象的建構和傳播。
在當今的全球化時代,高科技的飛速發展,使我們的生活和工作秩序發生了深刻的變化。人類在創造各種新的機器的同時卻不能總是掌握自己的命運,也不可能掌握我們所生活在其上的地球的命運。大寫的“人”(Man)的神話解體了,人變成了一種“后人”或“后人類”。傳統的人文主義也搖身一變成了后人文主義。不管后人文主義朝哪個方向發展,都不可能意味著完全取代人類的作用和功能。人類在與自然的長期斗爭和妥協中,依然得以幸存,而且不斷地使自己的生活更為舒適便利。人類除了具有一種頑強的生命力以外,無疑也得到某種情感的支撐。例如,文學就是表達人們情感和微妙感情的一種方式。
在后人文主義的時代,許多過去由人工從事的工作改由機器來承擔。機器也許確實能取代過去由人去完成的許多工作,這一點尤其為最近興起的人工智能(AI)的作用所證明。人工智能不但能從事文學創作,還能進行翻譯。因此有人預言人工智能的普及將使得傳統的翻譯消亡。我對此不敢茍同。不可否認,人工智能用于翻譯確實使譯者從繁重的語言轉換中解放了出來,同時也使得一大批以翻譯為生的譯者失去了工作機會。
因此,有人就過分地夸大人工智能的作用,認為既然人工智能能夠創作出優秀的文學作品,為什么它不能取代文學翻譯?確實,人工智能完全可以將一般的文檔較為準確地翻譯成另一種語言。但是畢竟人工智能所代表的“智能”是略高于一般人的平均智能,一旦接觸到較為復雜的工作和微妙細膩的情感,機器或人工智能還是無法與人工相比。毫不奇怪,在跨文化交流中,機器或人工智能翻譯將越來越普及,甚至它早晚將取代人工翻譯。應該承認,這種看法并非沒有道理。
隨著人工智能翻譯的發展,人工翻譯者已經開始面臨嚴峻的挑戰。然而,任何熟悉機器翻譯軟件之功能的人都知道,當接觸到蘊含豐富復雜和多重意象的文學作品和理論著作的翻譯時,翻譯軟件總是出錯。這便證明,優秀的文學作品和人文學術著作是由具有豐富想象力的作家和淵博知識的學者創作出來的,因此是無法為任何別的再現和翻譯工具所取代的,當然也包括機器或人工智能翻譯,因為只有那些有著極高才智的人才能夠欣賞高雅的文化藝術產品,包括文學。同樣,只有那些文學天才才能創作出具有永久價值的優秀文學作品,而他們的作品甚至無法被另一些才能不如他們的人代為創作出來,這一點也為中外文學史所證明。中國古代的“文如其人”之說法就是這個道理,也即一個人的文學才華是無法被另一個人所模仿的。這就好比我們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生考試中會遇到的一道題:對魯迅的一段文字加以鑒別。熟悉魯迅文風的讀者也許未讀過那段文字,但他們可以一下子從其半文半白的語言風格中辨認出,這段文字就出自魯迅之手筆。這一點同樣也可以為開國領袖毛澤東的文采所證明。當年在革命戰爭時期,毛澤東經常為新華社撰寫社論,甚至以新華社記者的名義發表評論員文章。毛澤東的這種飛揚文才和博大胸懷甚至令他的敵人蔣介石膽戰心驚,因為蔣介石完全可以從這種獨特的文風和內容中辨別出該文必定出自毛澤東之手筆。可見具有獨特文風的作者之作品是才華稍遜于他的別人無法模仿的,更不用說人工智能翻譯了。
同樣,一個卓越領導人的演講和著述風格也是別人所無法取代的,更不用說那些冷冰冰的機器和人工智能了。因此就這一點而言,我們完全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只有那些有著廣博知識和卓越文才及美學修養的優秀譯者,才能將蘊含豐富復雜內容的文學作品譯成自己的母語。理論的翻譯也是如此,像康德、黑格爾、尼采、弗洛伊德、海德格爾、德里達這樣的理論大師是不可復制的,他們的理論在絕對的意義上甚至是不可譯的。高明的譯者只能在一個相對準確的層次上譯出他們理論的基本意義,但對其微妙和引起爭議的深層含義則是無法用另一種語言準確地再現出來的。如果說文學的翻譯就是一種跨文化和跨語言的再創造的話,那么理論的翻譯在某種意義上說來就是一種跨文化的理論闡釋和建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