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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開宗明義

1.從1892年到1933年
一種歷史學和一個歷史學家的自省[2]

不回溯過去,就做不到反省。Domine non sum dignus.[3]——當一個人第一次來這個學院講學,為這么多看不清面孔的聽眾所圍繞、所打量的時候,這句話就會自然地流到嘴邊:他感到了肩膀上自己弱點的沉重。而我也將羞于掩飾這一點。再說,聽課的學生和同行們對當選教授的期待,并不是一通情感的抒發,而是一個有關某種奮斗、某種精力奉獻的堅定承諾。那么我要為之奮斗和奉獻精力的,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事業呢?我是歷史學家,要把這個事業說清楚,還只能直接按年代順序來敘說。

1892年:阿爾弗雷德·莫里辭世后,法蘭西公學院撤去已開設了一個多世紀的通史和應用歷史學方法教席,為的是另設一個歷史學教席,其最早的名字是歷史學與倫理學,其風格多次變換,在多努執教時為古典主義,在米什萊執教時為浪漫主義,保證了教學卓越而富有新意。

1933年,即四十年后:學院創設了一個現代的通史與應用歷史學方法教席——這是我個人對這個教席的隨意叫法,其正規名稱則是人們此后在學院的通告上所看到的那個現代文明史教席。

1892年和1933年,這兩個年份其實體現的是同一個問題,我不得不向你們提出這個問題。而且,要是為了提出這個問題,我不得不對我這一代人所接受的觀念和所學到的方法進行不客氣的質疑的話,希望你們不會認為我傲慢自負。其實我只是在明確地表達一個強烈的愿望,那就是要為你們和我自己指明今后要一起走的道路。

學院在1892年撤銷歷史學與倫理學教席時,遵循的其實還是該教席的存在理由。它這樣做不是要分享勝利,而是要搶先獲勝。然而在1892年,當時人們所構想的那種歷史學已經參賽而且獲勝了。這種歷史學已經進入擁有歷史教師的公立高中,進入設置了歷史學教席的大學,進入歷史學專科學校。它還由此掌控了教學負責人、大學校長及公共教育部門的所有重要職位。它在世俗領域有權有勢,在精神領域信心滿滿——但也有些昏昏欲睡了。

那么這種歷史學的哲學原理是什么呢?那是由高中歷史課所教的從奧古斯特·孔德、泰納、克勞德·貝爾納等人那里借來的一些套話草草構成的。盡管漏洞百出,但借助進化論這個又寬又軟的枕頭,這些漏洞倒也都能被遮掩住。這種歷史學就在這些膚淺的思想潮流中恬適而自在地生活著,以至于我常常禁不住要說,歷史學家沒有太多的哲學需求。貝璣在他言辭最激烈的《半月刊》的某一期[4]中,曾發出過這樣的嘲諷:“歷史學家研究歷史通常都不考慮歷史的局限和條件。他們大概是對的,最好各司其職嘛。大體說來,一個歷史學家在開始研究歷史的時候,時段最好不要做得很長,要不然他會一事無成的!”一想起貝璣的這段話,我就憂心忡忡,因為我發現直到最近,許多歷史學家在讀到這種貌似寬厚的言辭時,都還在點頭稱是,根本沒有覺出這種奧爾良式狡黠的諷刺意味……

這還只是史學界之外的看法。而在史學界內部,情況則很簡單,一目了然。

沒有預先下好的定義:歷史學就是歷史學……但是,若有人偏要煞費苦心地給它下個定義,反倒顯得奇怪,這個定義一定不是根據它的研究對象,而是根據它的材料——實際上只是根據它的豐富材料中的一部分——來下的。

“歷史學就是文獻學。”這個著名的公式,至今還沒有窮盡它的真理性。這種真理性真是非同凡響。對于那些合乎情理地以博學意識為榮,并且正在跟淺薄無聊的歷史作品作戰的優秀史學工作者來說,它是命令,也是集結號。但是,要是有人格外小心一些,并且想一舉顛覆緊密團結的人文研究總運動,那么這個公式就頗有些危險了。

這個公式是把歷史與寫作緊密聯系在一起的。但就在這個時候,人們在沒有文獻的情況下書寫著人類歷史最漫長的一些篇章——史前史(這個名稱本身就奇怪地意味深長)。于是,經濟史誕生了。這種歷史首先應該是一部人類勞動史,而這種人類勞動史(其基本情況是弗朗索瓦·西米昂一年前在這里確定下來的),又如何能夠簡單地用紙張或羊皮紙(在人們還沒有掌握造紙技術的情況下)來寫就?同時,人文地理學也誕生了。這個學科引起了一些年輕人的注意,而這些年輕人也就迅速地加入了一些實際而具體的人文地理學研究,這些研究似乎讓他們從單調沉悶的教室走進了天空和海洋,走進了村莊和森林,走進了整個生機勃勃的大自然。“歷史學即文獻學”?如果還堅持這個公式,那么對歷史現場的深入觀察,對遠近地理關系的敏銳理解,對新石器時代以來人類的艱辛勞作在人文化了的土地上留下的種種印記的考察,似乎都失去了意義。而正是新石器時代的人們,在那片仍舊為森林覆蓋或就要變成耕地的土地上,開始為后續時代奠定一些最早的歷史類型,也就是人們如今已知的種種人類原始制度。

的確,古代社會的探索者們是幸運的,他們沒有受制于“歷史學即文獻學”這一狹隘殘缺的公式。因為考古發掘、人類活動遺址文物的發現,源源不斷地為他們的研究提供著革新的動力。他們的研究與那些實際存在的東西息息相關:一把金屬斧頭、一只經過燒制的或未經燒制的陶罐、一桿秤及秤砣、一切人們可以用手觸摸和拿取的東西,可以讓人切實感受到它們的強度,而通過形態分析,人們又可以得到許多有關人類和社會生活本身的具體資料。此外,他們的研究還不得不與土地緊密相連,并為那種因地理學意識的獲得而帶來的地形學意識的覺醒所引導,從而不必服從“歷史學即文獻學”這種刻板的規定。

與之相反,在現代研究方面,年輕人在智力上為一種完全基于文獻、文獻研究、文獻解釋的文化所塑造,而且該習慣從只以詮釋古文的能力為準來對他們進行水平評定的高級中學,到建議他們從事同樣的文獻研究工作的高等師范學校、索邦大學和各種學院,一直沒有中斷過。文獻研究是常年伏案的文字工作,是關門閉戶、拉上窗簾進行的工作。因此,從事文獻研究的人就是一些似乎只把故紙堆當作沃土來耕耘的農夫。因此,他們是一些這樣的領地占有者,其中誰也不急于知道他們會讓自己領地生產出什么來,或者急于知道他們的產業在不同時期會以什么形式向他們體現——是以勞役或者以實物的形式體現呢,還是以人的忠誠或者以錢的數額來體現,都無所謂。歷史學是位貴夫人,在她面前,卑微的經濟現實只是個迪芒許先生。其研究者既沒有錢也沒有聲望,從事的是某種抽象的農業、工業和商業活動。而這也就讓歷史學顯得能夠更好地分享文獻和文學研究的尊嚴、體面、完美和貴族氣派的無私了。她享受著這些研究自文藝復興以來就在法國享有的崇高敬意。如果在1933年(其實今天還是這樣),大學培養歷史教師時,只要求他們做四個有關歷史的法文作業和做四次有關歷史的盡可能“出色的”講座;如果在要求他們復原那些過去社會的生活——所有那些過去社會的物質和精神生活、它們的經濟和社會政策——的時候,卻不問他們能否看得懂一項統計資料,能否在必要時對其進行矯正或至少進行評判;不問他們是否了解法律及其演變這些基本知識;問不問他們是否聽過一些相互對立的政治經濟學理論家的課程,這一點我不清楚,但肯定不問他們能否對日常使用中的貨幣是什么,匯兌是什么意思,證券交易所內部和儲蓄銀行柜臺后面真正發生的事情等問題做出準確的回答;而最有違常理的還是,大學甚至不問他們能否對一篇文獻做出考訂,僅滿足于他們能說出某些詞語、日期、地名和人名——了解了這些情況之后,再回頭想想“歷史學即文獻學”這個公式,我們大概就能明白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而且,我們真的通過文獻發現事實了嗎?是的,人人都這樣說:歷史學就是先確定事實,然后再實際利用這些事實。這話不錯,也很清楚,但過于粗略,尤其是當歷史學僅僅只是或幾乎只是用事件編織起來的時候。某位國王是在某地某時出生的嗎?他在某地決戰并打敗了他的鄰國了嗎?翻查所有提到這個誕辰和這場戰役的文獻,只挑出其中值得相信的內容,然后再利用其中最好的部分寫出精確的記述:這一切,真的就會按部就班地順利完成嗎?

而且一些問題已經可以提出來了:為何圖爾城的鑄幣里弗爾在幾個世紀里會逐漸貶值?為何工資會在連續若干年里出現下降,或者說生活費出現了上漲?這些大概也是一些歷史事實吧,而且在我們看來,這些事實比一個君王的駕崩或一個短暫條約的締結更重要。而這些事實,難道是可以一下子就弄明白的嗎?絕對不是。那是一代代苦心孤詣的研究者,通過無數次的潛心觀察,借助從各式各樣的檔案文件中辛辛苦苦搜尋到的數據資料,緩慢而艱難地研究出來的:實際上檔案文件本身從來就沒有直接提供過這些事實。——但愿大家能同意“事實的收集并非事實本身”這一看法,因為我們都知道,事實這個號稱歷史學“原子”的東西,本身只能來自何處。亨利四世被拉瓦亞克刺殺,這是一個事實吧?可是仔細分析一下,找出其中的所有因素,再看看哪些是物質因素,哪些是精神因素,于是我們就會發現,這件事非常復雜,是一些普遍的規律、一些特定的時空環境,以及在這個悲劇里起過作用的每一個已知的和未知的人的具體情況共同作用的結果。你們看,就這么一會兒工夫,一個事實就成了一團亂麻……那么事實還是自然呈現出來的嗎?當然不是,那是歷史學家無數次創造活動的結果,是借助種種假說和推測,通過一種嘔心瀝血和引人入勝的工作,發明和制作出來的東西。

由此可知,各個起源時期之所以能讓歷史學家們那么強烈地感興趣,就是因為那里有很多奧秘要破解,有很多情況要還原。要是我們能夠讓一股股甘泉從無垠的荒漠上涌流出來,并通過堅定執著的調查研究讓一片片新知的綠洲從無到有地生成,那該是多大的樂事!

但這樣一來,一個最近常為人們說道的信條可能就要被動搖了:“歷史學家不可選擇事實。事實也能選擇?哪兒來的這種權利?依據哪條原則?選擇事實,勢必否定史學工作的科學性……”然而,任何歷史學都是事實選擇。

歷史學是事實選擇,首先是因為有偶然性存在。偶然性會讓過去的遺跡在不同的地方存在或是毀滅。其次,人也會為歷史學帶來事實選擇,因為文獻資料一多,人就要刪減和簡化它們,突出一部分,放棄一部分。再者,歷史學家還會創造出一些資料,或者說他們會再創造一些資料:歷史學家不會漫無目的地在過去中閑逛,不會像拾荒者一樣期待偶然發現;他在出發之前頭腦里就已經有了明確的目的,即一個有待解決的問題,一個有待用工作來驗證的假說。說“這不是科學的態度”,只能反映出一種對科學及其條件和方法的無知。顯微解剖學家湊著顯微鏡觀察,就能立即掌握未經加工的事實嗎?他的工作其實主要就是依靠一些通常是極其復雜的技術來“創造”他的觀察對象。而在獲得了這些對象之后,他就會去“解讀”他做的一些標本切片。這種工作特別艱難,因為描述看到的東西并不很難,最難的是找到那些需要描述的東西。

確定事實,然后加以利用……這沒錯。但是要當心,不要因此就設立一種有害的工作分工,一種危險的等級制度。不要鼓勵那些表面上穩重多疑,實際上消極盲從,漫無目的地收集完事實后就抄起手來,等著別人來把這些事實連接起來的人。歷史學場地上的石塊何其之多,那都是一些義務石匠開鑿后扔在那里的,毫無用處。如果這些石塊所需要的建筑師真的來了,我想他也會避開這些礫石散布的場地,找一塊空曠的地方去蓋房子。好像在史學界,可以讓一些人干粗活,讓一些人搞發明;讓一些人在這邊搬磚瓦,讓一些人在那邊蓋房子:可這是不行的。任何地方都必須有發明創造,這樣人的勞作的價值才能得以充分體現。厘清一個事實就是建設。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說這是在為一個問題提供答案。而如果沒有問題,那就只有一片虛無。

歷史學家們常常與真相失之交臂,他們懷著對假說的極端恐懼培養弟子。假說被認為是有悖于他們所說的科學的最嚴重的罪惡(持這種觀點的人還總把方法論和科學真理的大話掛在嘴邊)。在他們的歷史學大廈的三角楣上,閃閃發光地鐫刻著一句字字千鈞的話:Hypotheses non Fingo[5]。而若要對事實進行分類,則只有一個準則:嚴格按照年代順序……米什萊是這么說過,說得很機靈。可是眾所周知,米什萊與歷史學毫無交集。所以他說的什么“嚴格按照年代順序”,其實就是在捉弄人。

人們過去一直在給我們講述的歷史(這里我使用的動詞都是未完成過去時,你們也就能看出我不是那么天真了),人們過去一直在向我們展示的歷史研究,實際上都只是一種借助過去對現在進行的神化。但這種歷史學既不愿看到這一點,也不愿說出這一點。

看看法國歷史吧。這部歷史,從由愷撒在《高盧戰記》的開頭定義的羅馬高盧,直到由1933年的國境線圈起來的法國,順著時間流逝,不曾消亡,也不曾迷失方向。她沒有因一些暗礁而擱淺,也沒有因一些急流而沉沒;到達旅行終點后,她下結論道:“你們瞧,我從高盧開始,一路順風地走到今天的法蘭西:一個民族的歷史就是這樣延綿不絕!”確實如此;但是從1933年起,歷史學家開始追根溯源——辨認出所有的支流,排除那些走偏的支流(也就是那些不能直接流向愷撒的支流)。這一令歷史學家著迷的莊嚴的尋根進程,卻好像也把一種莫名其妙、矯揉造作的僵化帶入了歷史,讓一部由種種災變、悲劇、短暫的領土肢解和吞并構成的生動活潑的歷史,變得死氣沉沉。

只要用新的眼光看看歷史地圖集,我們就會發現,那個被我們稱為法蘭西的國家,曾經有過許多不同形狀的版圖,而且這些版圖之間的差異大得驚人。但無論怎樣,這些版圖千百年來都一直被叫作法蘭西。如果我們能擺脫那副縈繞在我們腦際的當今法國的模樣,我們的眼前就會浮現出這一連串在我們看來有悖常理的版圖:但是如果其中之一的確存在過,那么毫無疑問,歷史學就能通過溯源找到法國的諸多原型,如法蘭西與西班牙的混合體,法蘭西與萊茵蘭的混合體,或者法蘭西與英格蘭的混合體,法蘭西與意大利的混合體,法蘭西與荷蘭的混合體……我不一一列舉了。而如果避而不談這許許多多的偶然現象、開國故事和權力更迭,那又如何解釋一段歷史在活力和趣味方面的損失?而且在這個講臺上,如果我能使用不同于科學術語的用語,那么又有誰能說明這種歷史學可能帶來的危害呢?

讓我來設想一下萊茵河歷史的撰寫。[6]你們幻想著可以按事件的發生順序忠實地編寫它,但實際上卻只能從溯源開始。萊茵河,在我們看來那是一條承載著民族仇恨的河流,是一條邊界,是黷武政策的血腥賭注。你們就從這里出發,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那篇有名的文獻《高盧戰記》,這篇文獻預言:“萊茵河,是高盧民族和日耳曼民族的分界線……”然后你們再順著年代往下走。當然得老老實實地走。自由自在地走,好吧。可是在整個旅途之中,你們都忐忑不安地緊緊抓住防滑鏈的兩端不放。你們已經把灼熱燙手的現在這一端不由自主地投射到了已經冷卻了的過去千百年里。如今你們又在那里發現了它,而它還是你們當初把它投射進去時的那個樣子。這是一種逆退式推理,而你們卻渾然不覺。不久前一個叫威廉二世的人主張過這種方法,還有這么一些人跟著他鼓噪——這些人以世界最終目的自居,認為整個過去只有作為他們的現時狀態和計劃成為的狀態的準備和證明,才有價值。就算是這樣,可是科學呢?科學在這種歷史學里位置何在?

人們就這樣走著,而歷史學也在高奏凱歌行進。外界對它的威望欽慕有加,它卻漸漸失去了它的本原。已經有人在說了:歷史學不是一門有完備的內容界定的學科。它一直就是一種“方法”,而且還是一種正在變成人文科學領域中幾乎可以通用的方法。一篇有名的文章還說,這是一種“用以構造歷史的方法”,實際上它好像和所有科學的方法都不一樣:也許是一種間接認知方法?歷史學的影子還在,但這個“影子”已經離棄了它的真實軀體。而持這一看法的,主要是被亨利·貝爾集結在《歷史綜合評論》周圍的那些人。亨利·貝爾1911年在他的《歷史的綜合》的前言里大膽而深刻地指出(第Ⅵ頁):“有人斷言,歷史學因為有著過多的科學性,所以失去了與生活的關聯。而我的看法正相反,我確信歷史學失去與生活的關聯,恰恰是因為它的科學性還不夠。”——那些人大概正在為未來做準備,只是他們并沒有掌握現在。

而這曾是一種醒悟,一種突然的和令人不快的醒悟。其發生之際,正是危機時期,周圍疑慮重重。

有些疑慮源自戰爭。那是那些在戰后重新過上平穩生活,但也陷入了一種困惑的人的疑慮。這個困惑就是:他們每個人現在所從事的職業,都不是他們自己想做的事——要是沒有這次席卷全球的大戰,他們肯定是另有所為的。而他們現在承擔的,只是那些已逝去的人的任務,是經過戰火的慘烈洗劫后只剩下一些傷殘者的那兩代人的工作,就像人們常常在前線稀里糊涂地穿過的那些噩夢般的森林……[7]“研究歷史,教授歷史,其實就是在攪動戰爭的余燼。這一堆余燼已經冷卻,那一堆余燼余溫尚存——而任何余燼,都不過是活生生的東西焚燒后留下的毫無生氣的殘渣……干嗎還要去攪和它呢?不是還有其他一些更緊迫的事情(話說得大些:更有用的事情),需要我們去做,需要我們去貢獻余力嗎?”

還有那些嘲笑“歷史學的大失敗”的人的疑慮,這些疑慮的分量稍輕。因為,指責歷史學沒有預見,沒有預言;譏諷一些“規律”的崩塌,還嘲笑人們打造這些“規律”只是為了通過揭露其無用來取樂;打著不容置疑的道德的旗號來批駁某種“經濟唯靈論”,這種理論前不久還被一個叫弗雷德里克·勞[8]的人斥為披著“歷史唯物主義”的外衣;用蕭伯納的玩笑話——“有理性的人適應環境,無理性的人試圖讓環境適應自己,因此所有進步都是傻瓜造就的”——來回應那些有關環境及其限制的言論……所有這些胡言亂語都是不出所料的,也絲毫引不起歷史學家的興趣。因為他們清楚地知道:存在著這樣一些不同的范疇,如認識和行動,如知識與靈感,如已經開始存在的事物和正在發生的創造。完美地建立起來的歷史規律難道永遠不會變成一種束縛嗎?而且誰能肯定,在一定環境中,一種自主創造的意識對于反抗傳統壓力和制度惰性的行動不是必不可少的?——甚至誰能肯定,就未來而言,革新者的自主努力有可能正是他們與之斗爭的社會體制造成的某種后果?

在精神領域,歷史學周圍的一切都陷入了危機,而且更加嚴重。在這里,戰爭已不再值得關注。而在種種新思潮的反復沖擊下,在那些動搖和摧毀著物理學古老基礎的深層震動的作用下,一切都大面積崩潰了——包括這個我們為之驕傲、能為我們的活動提供安全舒適的場所的現代世界,這個為一種被看作“世界幾何學”的物理學的一絲不茍的數學精神所統治的世界(這里,物質的一切質量都被掏空,剩下的只是一種純粹的廣延性);同時坍塌的,還有那種一門心思只關注客觀實在——一種不受思考主體(Moi,)影響,只承認量的價值而無視質的價值的客觀實在——的自然現象學,更出奇的還有那種研究人文事實的科學,它形成于某些研究方法在人文領域的應用,而這些研究方法已經在某種注定要受制于決定論的物質的領域里,經過了長期的檢驗。

如此說來,舊觀念、舊學說都徹底失敗了,都被新觀念、新學說扔進垃圾堆了?沒有的事!沒留下能證明其力量的“階地”,就不會有地質學說的“海”。那么,這是一場理想的危機,是向一種原始的或發達的神秘主義的必然回歸嗎?恰恰相反。這當然是一種充實,是一種擴展。它在我們關注的關鍵問題上,在直到當時還在為一條鴻溝所分隔的自然的客觀領域與精神的主觀領域之間,隱約地顯示了相互溝通,建立聯系的可能性……

盡管沒有多少科學的氣息,歷史學多少還是受到了科學的影響。至于歷史學能以何種方式,在多大程度上,以及在哪些關鍵點上,為那些觀念的巨變所影響,現在還不是研究這些問題的時候。不過,即使還不能就這些問題寫一本書,開設一門有關的課程還是應該的。其實只要簡單地提出這些問題也就夠了:在如此動蕩的環境中,歷史學怎能一仍其舊,還牢牢地抱著它的那些老習慣不放?我們怎么還感受不到把我們的觀點與方法和其他觀點與方法協調起來的必要性?——說得更直白些:舊的歷史學既然已經破綻百出了,我們為什么不另起爐灶,重建一門歷史學呢?

重建歷史學——可是在什么基礎上重建呢?我們不要舍近求遠,就在應該被稱為“人性”的那個東西的堅實基礎上重建吧。

歷史學是一門人文科學,是研究人類過去的科學,而不是研究事物或概念的科學。思想是外在于人并為人所信奉的東西嗎?思想,作為由各種外來影響、回憶、閱讀和交談構建起來的人的心智知識里的一些簡單要素,是我們每個人都隨身攜帶的東西嗎?慣例制度是與制造它們、尊重它們同時又不停地更改它們的人相分離的嗎?

根本不是。只有人才擁有歷史,而且人的歷史是最廣義的歷史。當阿爾塞納·達姆斯特泰爾撰寫《詞的生命》,并把語言當作他的書的主角時,我們知道,就在這里,就在法蘭西公學院里,米歇爾·布雷亞爾對他的批駁是怎樣地義正詞嚴、雄辯滔滔。

歷史學是研究人的,因而也是研究事實的——這沒錯。但這些事實是的事實;歷史學家的工作,就是重新發現曾經經歷這些事實的人,以及那些后來在自己頭腦中產生各種觀念來解釋這些事實的人。

要研究文獻,沒錯,但要知道這些文獻是的文獻。甚至構成文獻的詞本身都充滿了人文的內容。每個詞都有它的歷史,在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發音,即使在它指稱物體的時候,也只有在很少的情況下才意指同一種實際的東西,意指相等或相當的品質。

文獻也許很重要,但也要看到所有的文獻都很重要。不光是那些人們為之建立了一種特許權的檔案資料重要——那種特許權,像某個人[9]所說的,就是可以從中引述一個人名、一個地點、一個日期的特許權——此人還斷言,一個日期、一個地點、一個人名,對于一個不關心現實的歷史學家來說,那就是全部有用的知識。但是,一首詩、一幅畫、一場戲,在我們看來也都是文獻,都是鮮活的人類歷史的見證,飽含了潛在的思想和行動……

文獻顯然是重要的,但重要的也不只是文獻。檔案材料,不論是哪一類的,也同樣重要。人們用的那些年代久遠的檔案材料,尤其是那些由各種新學科——如統計學,如正在取代系譜學的人口學(反映了人民主權取代王公貴族主權的進程),如梅耶的語言學(主張任何語言現象都顯示著一種文明現象),如從研究個體轉向研究群體和大眾的心理學,數不勝數——發掘出來的檔案材料。幾千年前,有樹木的花粉從遠方森林飄來,落入北方的沼澤地中。今天一個叫格拉德曼的人用顯微鏡研究這些花粉,竟發現了極有意思的古代移民研究的基礎信息。研究人類居住狀況的學科就必須承認做不到這么好——哪怕增加了對文獻資料的地名或考古遺跡名稱的研究也做不到這樣好。這種幾千年前的花粉就是一種歷史檔案。歷史學要用它來釀蜜。歷史學的大廈,就應該不加排斥地依托人的靈巧機敏所能發明和組合起來的一切來建立,以彌補文獻不會說話的缺點和遺忘帶來的損壞……

在關系或親或疏的各學科之間,學者們經常通過協商達成新的合作關系;讓性質各異的多股科學之光組成光束聚焦在同一課題上。這是極重要的工作,而且它在一種不受邊界和分隔束縛的歷史學所必須承擔的工作中,也許還是一項最緊迫、最能出成果的工作。

我們需要從其他學科借用一些基本概念嗎?有時真是如此。首先是需要借用方法和精神。獨立自主的研究者難道應向他人求助?其實這在今天已經是通行的規則。也許明天各類教育工作者還會組成團隊一起合作。我想可能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先由物理學家提出問題,然后由數學家提供運用科學語言的技巧,最后是天文學家在廣袤的天空中挑選一些天體做觀察和檢驗。這可能就是未來科學研究的模式。工作的私密性將在很大程度上被消解。科學研究將不再只是一個人的事情,也不再只是一個人的才干的體現。但它在個性方面失去的東西,是會在效率方面找回來的。不管人們愿不愿意,手工業時代在慢慢淡出我們的視野。我們這些做科學研究的小手藝人,跟其他小手藝人沒什么兩樣,甚至把小手藝人的毛病和怪癖都當作好東西敝帚自珍。小手藝人什么都自己動手做——創建他的工藝設備、他的試驗場所、他的研究方案。他是面向過去的,一心要與許多逝去的美重聚。然而,另一種美正在人世間呈現。

人與人的合作,帶來的是方法的趨同和發展的平衡。比較語文學是語文學的一個分支,本身源于18世紀梵文的發現,而語言學這門新學科就是從比較語文學中脫胎出來的。然而,在轉向對語言現象的靜態研究,完成對語言史的提煉之前,它幾乎只專心于比較語文學。這種演變過程,似乎是對歷史學演變過程的一種來自遠處的粗略預示:歷史學在從對各種歷史集合體(或者說,各個民族和各個國家)的全球性研究,以一種無法預先確定的形式(因為這種形式很大程度上是隨其他鄰近學科的未來發展而變化的),轉向對歷史事實的靜態研究的過程中,終有一天也會完成這種演變。眼下,我們不妨謹慎些,除了提出一些人文問題之外,不要給歷史學安排其他的任務。這樣做,既是出于人文主義的考慮,也是出于對某一天歷史學可能會變成“歷史事實學”的擔憂。

歷史學是有法則的科學嗎?也許是。一切事物都有賴于人們稱為“法則”的東西。法則這個詞矯飾浮夸,帶多重含義,這些含義有時還互相矛盾。法則強迫人們行動——對此我們已經說過:沒門。那就像把黃花魚裹上面包粉油炸一樣,是對人的主觀能動性的蔑視。我們還要提高嗓門再說一遍:歷史學家們,正因為他們是歷史學家,絕不受“法則”的脅迫。不受“法則”的脅迫,那么受不受“過去”的脅迫呢?無須胡思亂想,要知道人是記不得過去的,人總是在重建過去。孤立的人是抽象的,群體的人才是真實的。而群體的人絕不會像北方冰層里的猛犸被冷藏了數千年一樣,把過去保留在自己的記憶中。他只從現在出發——而且總是通過現在來認識過去,解釋過去。

需要舉一個例子嗎?這里就有一個可能是最典型的例子,也是馬克·布洛赫最近很恰當地援引過的中世紀習俗的例子。在好幾個世紀里,一項法規之所以被認為有效,一筆佃租之所以被判定為合法,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這項法規或這筆佃租古已有之。有頭腦的法官斷案前,總會先翻翻以往的案例:“在我之前人們是怎樣做的?通行的習俗如何?”難道法律就必定因此而一成不變嗎?其實,它一直在變,而且變得很快。一切都像從教會和平時期到宗教改革時期的基督教那樣在發生嬗變……

似乎一點辦法也沒有,這是人在面對一大堆舊時的事實、觀念和習俗時,本能地做出的防御反應。將現在滲入傳統本身,是抵御傳統的最好辦法。而客觀歷史學的反應肯定不是這樣。它根本不聽這些解釋,只想直截了當、奮力一搏,按其原初形態復原那些觀念和制度的演進歷程。但它也看到了這種任務的艱巨性。它知道,它將永遠啟動不了那個無法找到的裝置,該裝置在沉睡了千百年之后,還能讓它聽到原汁原味的過去之音——那是被永久保存下來旨在啟迪今人的先人智慧。于是它就來解釋,就來組織,就來重建,試圖給出完滿的答案。它要為自己制作它所需要的過去。這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沒有冒犯人們為歷史科學所設想的尊嚴。歷史科學并非產生自象牙塔;它就是在實際生活中產生的,而且是靠那些生活在塵世中的活人產生的。它與人的各種活動都有千絲萬縷的關聯。它甚至常常受時尚的影響。歷史學這門被普恩加萊稱作“占卜過去”的科學,一直跟其他人文學科泡在一塊兒,豈能不受它們的種種不安情緒的影響?

而在我們看來,歷史學只對過去的某些部分做過“占卜”,目的是讓它們重現。因為它感到,只有這些部分,在它為這個理想服務的時候,對它所服務的理想有利用價值……我還是回到我剛才談的那個問題上來吧。

我剛才談的是法則問題。法則,如果你們指的是那些把一直都是相互分離的事實通過歸類形成系列的史學方法的話,那么這有什么不對呢?歷史學將由此再次體驗到科學的鮮活的統一性,并將更好地感覺到它與其他學科的姊妹關系——而如此一來,最重要的事情,在所有那些其他學科那里,就是要在邏輯性和現實性之間達成協調,而在歷史學這里,則是要在制度性和偶然性之間達成協調。

這是個困難的任務。在當今的所有學科中,對立、沖突、自相矛盾無處不在。讓我們在這里,在這座樓里,嘲笑那些笑話我們、認為我們無能的人吧。他們只是忘記了這一道理:任何科學研究,最初都得打破常規。科學的進步是爭論的結果,就像宗教要靠異端來滋養自己、充實自己一樣。Oportet haereses esse.[10]

要把這些觀點真正說清楚,那得花多少時間和精力啊!——我在本演講一開始就深知這一點。請原諒我沒有展開說說我所熟知的那些困難。對我來說,重要的并不在于建立一個體系,而在于向你們介紹一個人,讓你們了解他的意圖、他的決心和他的弱點,以及他毋庸置疑的誠意。

法蘭西公學院在建校400周年之際出版了一個在職50周年紀念冊,裝幀精美。其中有一份由保羅·阿扎爾還原的檔案資料,讀來令人動容。這是米什萊親筆寫的一頁筆記——是他在這里上他最后一個系列課中的一堂課之前,以清秀的筆跡寫下的筆記。這張紙上,已經振蕩著這位浪漫主義歷史學大詩人的韻律。從中我們讀到了這樣一些文字:

“我沒有黨派……為何?因為我在歷史中看到了歷史,僅此而已……

“我沒有學派……為何?因為我不夸大方法的重要性,因為我不想奴役任何人。相反,我想解放人們,賦予他們判斷和發現的活力。”

在我今天開始的這門課程結束時,或近或遠的某一天,希望我能獲得這樣的尊敬:“他在歷史中只看到了歷史,僅此而已……他在教學中沒有奴役他人,因為他沒有體系——沒有克勞德·貝爾納也曾說過的那些試圖奴役他人的精神的體系:但是他關心觀念和理論;他關心觀念,是因為科學只有靠思想的原創力才能進步;他關心理論,是因為我們大概都清楚地知道,理論永遠掌握不了自然現象的無限復雜性:所有的理論都只是一些連續的階梯,科學懷著擴大人類思想范圍的無窮欲望,會一級一級地去攀登它們,但他也很明白,要登上可以看到晨曦初現的頂峰,絕無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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