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浮動的海岸:一部白令海峽的環境史
- (美)芭絲謝芭·德穆思
- 6072字
- 2022-08-31 12:12:40
序曲 北遷
每個春日的清晨,沙丘鶴成雙成對地從它們棲息的田野和沼澤中騰空而起,朝北方飛去。它們展翅啼囀鳴叫,一路前行,聲音響徹在北美的上空。到了4月下旬或5月,它們到達太平洋的邊緣,在那里,蘇厄德半島和楚科奇半島隔著白令海峽彼此相望。在兩萬年前的最后一個冰川時代,這片水域是陸地而非海洋。人們一路追趕捕獵猛犸和北美馴鹿,跨越了這條地球上的走廊。如今,兩個半島被僅僅五十英里寬的海洋隔開,從地質學和生態學上講都是一個整體,這片區域被北美的麥肯齊河和育空河、俄羅斯的阿納德爾河和科雷馬河、圣勞倫斯島北面以及弗蘭格爾島南面的海洋所環繞。這片河流和海洋相間的區域被地理學家稱為白令陸橋。
我第一次聽到這些沙丘鶴的鳴叫是在十八歲的時候,當時我站在一個狗拉雪橇上,在白令陸橋東端、北極圈北邊八十英里的地方。我記得我停在湖邊看一對沙丘鶴翩翩起舞。冬日的暖陽將橙紅色的光影投射在稀疏的雪花上,鳥兒拱起背部、展開羽翼,一起發出低沉沙啞的鳴叫。我和沙丘鶴都是來自大平原的移民。它們北遷是為了能在北極圈短暫而豐饒的夏天里換毛產卵。我的渴望卻沒有那么實際,我出生在中西部,從小看著杰克·倫敦的書長大,在我的想象中,北極圈是個美麗卻又靜謐的地方,在這里,自然靜靜地不被人類驚擾。我的這種想法與我所受過的教育有關,人們將解釋自然歷史的地質學、生物學及生態學與人類歷史相割裂,認為自然的過去與文化、經濟、政治等要素毫無瓜葛。自然的過去與人類的過去之間出現了鴻溝,這使人認為人類有著改變一切的力量,而自然只能被改變。
生活在白令陸橋,打破了我將自然與人類相割裂的成見。我曾給一個格維欽的原住民當學徒,學習如何趕狗拉雪橇,但更重要的是學會如何在苔原活下來。剛來的時候,我并不知道受到驚嚇的麋鹿是危險的,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藍莓,不知道三文魚聚集處會形成旋渦的形狀,不知道通過云彩的顏色可以看出風暴將要到來,而這個季節恰好也是熊出沒的時節,這就是所謂的“沙丘季節”。這并不是說人們什么也改變不了。北美馴鹿的死去是因為我們的屠殺,狗的出生是因為我們需要它們的勞作。我們住在人類建造的村莊里,從木屋到柴油發電機,再到滿載面包、汽水、DVD和其他工具的飛機,無一不是人類的杰作。村落本身就是人們如何改變彼此的印證,居留地是殖民者的發明創造,這些在一個世紀前到來的外國殖民者帶來了他們的法律觀念、價值觀和生活方式。這些觀念雖然具有改變的力量,卻改變不了這樣的事實,即我的犬隊所馳騁的世界雖然充滿了行動和變化,但其中只有部分是由人類引發的。
我寄宿家庭的爸爸和他的部落文化教會我的兩件事情,在后來一直影響著我。第一件就是,如果我們留心就會發現世界并不是完全由我們塑造的,世界反過來也塑造著我們,包括我們的血肉之軀、我們的喜好和希冀。在北極圈生活,這樣的留心是必須的,它會讓你對生活中出現的動蕩和意外心存感念。第二件是一個問題。在北極,我見識到了人類的觀念改變地球的力量——人們修建村莊,制定法律來確定與地域和動物之間的關系——然而同時我們生活中所遵循的很多規矩并不都是由人類制定的。我開始思索精神與物質、人類與非人類之間的關系。人類的觀念有著怎樣的改變周圍世界的力量?人們反過來又是如何被我們與世界的慣常關系所形塑的?換句話說,當自然參與創造歷史,歷史的本質是什么?這個問題會在很多后續的北遷中一直伴隨著我。下面的故事將通過追尋白令陸橋的歷史來探求一個答案。
在北極,出行前計劃好整個行程是個很好的做法,比如你要走哪條路,走多久,以及你的目的地是哪里。坐兩天的船沿河而下八十英里找尋北美馴鹿所需要的各種工具和知識,比駕駛一周的狗拉雪橇去檢查陷阱的難度還要大。
本書的路線穿越楚科奇半島和蘇厄德半島,經過三個部落的領地:阿拉斯加的因紐皮亞特人和尤皮克人,俄羅斯的尤皮克人和楚科奇人。[1]在描繪這個遼闊的國度時,本書的撰寫沿著這條由太陽造就的生命之路前行。在過去的三百萬年里,位于北極和亞北極區的白令陸橋酷寒無比,冰雪一直到夏季才會消融,更有些區域終年積雪。皚皚白雪將三分之二的太陽光反射回太空。[2]這降低了大地生息繁殖的能力。在太陽輻射的作用下,光合細菌、藻類和植物吸收太陽光,借助水、空氣和土壤形成了植物組織。植物組織中的能量會進入其他生命體的代謝系統中,從香附子轉移到野兔身上,再從野兔轉移到狼或是人的身體中。一種生命體死亡后成為另一種生命體的一部分。生態系統就是諸多物種之間相互轉化的集合,能量從其根源太陽穿過不同空間,在時間上也要經歷多次轉變。活著就是在能量轉換的鏈條中占據一席之地。
在白令的陸地區域,由于缺少了陽光的照射,太陽能轉化為生物能的鏈條所生成的能量遠低于其他陸地區域,比如溫帶草原的固碳量是其三倍多,森林則是其八倍多。[3]但是,海洋則不同。在未結冰時,白令海、波弗特海和楚科奇海是地球上最為豐裕的生態系統,是各種生命體的家園,從數十億的浮游生物到上百噸的弓頭鯨。而這種豐饒只有一半是屬于海洋的,像海象、海豹、鳥類和一部分魚類于海中成長,卻在岸上棲息。白令區域的地理條件很特別,在這里你會發現海洋真的比陸地豐饒,弓頭鯨富含卡路里,體脂率達到40%,海象是30%,北美馴鹿可能是15%。
在白令陸橋,能量經過陸地、穿越海洋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形塑了人類的生活。因紐皮亞特部落的提基格阿格繆特人,需要殺戮足量的鯨魚來維持整個村落的生計。我的格維欽寄宿家庭是住在東部的努阿塔格繆特人,他們在苔原上生活,沒有一處有足夠的能量支撐他們定居生活。和內地的楚科奇人一樣,他們也是游牧民族。部落間的邊界地區不僅有貿易往來,也有決戰廝殺,人們將海岸的物產帶到內陸,也將陸地山川中的燧石和馴鹿皮等財富帶到海上。
1848年,在這片海上,來自新英格蘭的商業捕鯨船穿越白令海峽捕殺弓頭鯨,就是為了獲取弓頭鯨鯨脂中的能量。由他們所開啟的行程是本書的重心,在這一行程中,由于人類的所作所為,復雜的生態空間淪為商品來源。當這些外來者將鯨魚幾乎捕殺殆盡時,他們將目標轉向岸上的海象和狐貍,然后又逐漸轉向馴鹿等內陸動物,在美國和俄國礦工挖地三尺找尋金礦和錫礦時,馴鹿成為他們的充饑之物。在白令區域,如果哪片空間能量集中,物種豐裕,那里一定就有逐利而來的外來者。本書沿著外來者追逐能量的路線,共分為五個部分,從大海寫到海岸,從海岸寫到內陸,從陸地寫到陸地之下,最后又返回至大洋。
這一過程的時間跨度大概有一個半世紀,起于19世紀40年代,止于現今。在白令陸橋的歷史上,這段時間不過是彈指一揮:這里的海洋和山脈形成歷經了幾百萬年,這里的生物如猛犸以及體大如野牛的海貍存在了上千代,然后滅絕于世。人類社會在這里的歷史亦有千年,他們創作出的工藝品令人矚目:小工具,雕刻著詭異尖叫面孔的畫像,用鯨魚肋骨做成的紀念碑。13世紀,一個被稱為“圖勒”的文明出現了,從白令海峽延伸至格陵蘭島。幾百年后,因紐皮亞特人、尤皮克人及楚科奇人繼承了圖勒人的白令領地,在白令陸橋繼續書寫新的歷史。

到了19世紀,每個民族所記錄的白令陸橋的歷史都不太一樣,每個都有自己認定的文明起源和轉折性事件。總體上講,對過去的敘述有兩種:一種被因紐皮亞特人稱作“尤尼皮卡克”,也就是久遠的、具有時間上的不確定性和周期性的神話和民間傳說;另一種被稱作“阿卡盧卡塔克”,即在確定的線性時間軸里發生過的戰爭、薩滿式的英雄事跡和大事件。這兩種歷史中都有著鮮活的生命,有陸地上的、天空中的,還有海洋里的,這些生命與人類互動頻繁。一些生靈是動物,或是曾經為人的動物;還有一些生靈是巨人,或是沒有軀體的靈魂,或是能講話的石頭。所有這些生命都是能動的,施動和受動的物體沒有明確的界限。單純地講述故事,將這些生命的過去帶到當今世人眼前,使講述者和聽眾成為這些生靈之歷史的傳輸者。[4]在這些對過去的敘述中,塑造人類歷史的并不單單是人類自身。
19世紀40年代的白令陸橋與以往不同的并不是變化,而是出現了觸發轉變的新動因,外來者帶著他們嶄新的理念紛至沓來。從商業捕鯨者到試圖在各州間劃定邊界的官僚們,再到憧憬著烏托邦的年輕的布爾什維克,這些外來者帶著遠方故土既有的思維習慣來到白令陸橋。和我一樣,他們來到這片土地上,他們早已熟悉溫帶農業的饋贈,以及能夠將樹木、煤炭和石油等物產中的能量轉變為動能的工業生產力。從這些轉變中得到啟示,從卡爾·馬克思到安德魯·卡內基等19世紀的作者們寫出了關于時間的新理論。在這些理論中,由于客觀規律,人類從茹毛飲血的采集捕獵生活走到了食物有盈余的定居農業生活,再向前就到了帶給我們增長、自由和豐裕的工業生活。這就是文明的歷程,最終目的是用更多靜態的自然資源和能量去創造具有文化價值之物。我自己也曾是這些理論的繼承者,我也曾認為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我們參與了文明進步的過程,而且只有人類能創造歷史。
無論是馬克思還是卡內基,或者是他們的各種解讀者,在人類引發歷史變化這一問題上的看法都是一致的。他們的分歧在其他地方。經歷了一段時期對市場的追逐,他們的分歧使得白令陸橋出現了意識形態選擇的分裂,一邊倒向美國,另一邊倒向蘇聯。楚科奇和蘇厄德半島都不適合農業發展,工業發展也是困難重重,因此成為不同人類愿景——白令本地的、資本主義的和社會主義的——碰撞、雜糅和分割的試驗場。
經濟是一系列物質關系的組合,也是一切有可能的、可取的、有價值的人類構想。它們是時間如何起作用和變化如何發生的愿景。那些將市場的概念引入白令區域的外來者,將進步看作上升的歷史軌跡,得益于高效和創新所促進的經濟增長。用以衡量經濟增長的是利潤,人們習慣計算短期的利潤,以季度、年或幾年為單位。當蘇聯的社會主義者來到白令陸橋時,他們深感自己落后于資本主義,并試圖超越資本主義,希望可以一躍進入一個極度自由和豐裕的世界。他們加速發展的方式就是進行有組織的集體生產,發展計劃量化到下一年或后五年要生產多少臺拖拉機、捕殺多少頭海象,每一年都要比前一年多。在同一時間段里產出更多就意味著提速,昭示著烏托邦將至。
在白令陸橋,這些人類丈量時間的方式與該地域自身的時間演進,如動物的生命周期、季節的輪轉交織在一起。外來者用他們從本國帶來的對未來的憧憬和想法來改變這片新的土地:這里建一個集體制的馴鹿養殖場,那里挖一座金礦。在此過程中,人們重新安排土地的使用,在河流上修筑大壩,改變了鯨魚、海象、魚、馴鹿等多種生物的生活方式。從海洋到苔原,在漫長的20世紀里,人類不斷調整著自己謀取利潤或是完成社會主義計劃的想法。為了影響和改變世界,人類不能只是憑借主觀臆想,而是要融入與其他生命體共存的世界之中。捕鯨者捕獵弓頭鯨,可是過了幾年,鯨魚學會了躲避船只。皮毛交易者想要得到狐貍皮,然而差不多每五年之后,狐貍數量就開始驟減,人類也無法從這個行當中獲利。十幾年之后,狼吃掉了人們本來打算販賣的馴鹿。動物們施動的方式不盡相同,有的是故意而為之,比如弓頭鯨躲避船只,而其他一些如氣候的變化并不摻雜主觀意愿。但總而言之,它們的存在使人類僅僅成為白令陸橋眾多施動因素中的一個。[5]人類給地球所帶來的改變通常很明顯,比起其他生命體,人類能夠更快地將陸地和海洋的資源轉化為能量。但是,無論怎樣的人類壯舉都是人類的理念和周圍世界相互作用的結果。人類施動的能力也受到其他因素的影響。

圖1:楚科奇地區的苔原地貌(本書中白令陸橋的照片均由作者提供)
接下來的幾章會追溯過去白令陸橋如何受到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影響,以及現代性是如何在沒有容易獲取熱量的農業和工業的條件下運作的?最為重要的事件大多并非戰爭的爆發和法律的出臺,而是氣候的變化或海象、狐貍等的生命周期。從我們慣常的歷史中抬眼望去,我們發現自己置身于能量轉換的鏈條中,能量轉換對所有生命都至關重要。從這一角度來看,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并不是將人類與非人類區分開來的歷史規律;它們是關于時間和價值的理念,這些塑造著人類與其他物質存在之間的特殊關系,而非人類的存在也影響著人類的雄心。
秋高氣爽的季節,紅頭沙丘鶴展翅高飛,一路向南。下面的山丘上生長著深紅色黑莓灌木,點綴其間的是沿河而生的金黃的垂柳。這邊的土地正要進入寒冷的冬季。白令陸橋在歷史上發生過種種變化,因為美國購買了一塊叫阿拉斯加的土地,因為列寧坐火車回國鬧革命,因為世界大戰的發生和世界市場的引入。這里一直發生著變化,從煩擾著太平洋沿岸的地震到因季節之變而歷代遷徙的物種,它們的發生放之歷史的長河中雖然有規律可循,但對生命短暫的人類來說卻是很突然的。一天早上當你醒來,剛落的一場雪已經將金秋濃妝素裹。無論人類存在與否,陸地和海洋都從未曾以純粹的、不變的平衡狀態存在過。[6]
這片陸地和海洋一直發生著變化,和我們過去所了解的又不一樣。從捕鯨者的航海日志、從冰層中心樣本,以及尤皮克獵人在1月份所看到的白令海岸海水融化等證據中,我們很容易了解到白令陸橋在逐漸變暖。就像外來者在早期帶來的變化一樣,氣候變暖也是人們獲取能量過程中一個意料之外的結果。當今的外來者是奔著石油和煤炭而來,而不是為了捕獵鯨魚和馴鹿。這種結果昭示了大寫的人類欲望:人們之所以如此行事,是因為他們需要駕車行駛,想把電能輸送到更多家庭。所有這些人類行為疊加在一起改變了地球的骨架。但是,即使人類成為一種改變地質的力量,我們對于消失的冰川和永凍層所引發的危險和前景仍毫無掌控。正如1912年出生在斯烏卡克的萊格瑞哈克所說:“地球變化的速度越來越快。”[7]如此之快,以至于我在不到二十年前觀察沙丘鶴的那片土地變了模樣,鳥兒翩翩起舞的湖泊下面的凍土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延長了的夏季里長得愈發茂盛的灌木叢。在寫作本書的幾年光景里,書中所描繪的我對此地的身體上的感受也變成了過去,今天出生的孩子們將永遠無法感受到我所經歷過的那種持續的嚴寒。
下面的十章將把快速發展的現在置于變化較為緩慢的過去中來審視。各章探討了資本主義以及為了避免發展資本主義而采取的社會主義是如何起作用的,這些不僅是人類的事業,還具有生態上的意義。鯨魚的行為或是山巒的命運告訴我們現代經濟將會有怎樣的前景?在與其他生命體一同演進的過程中,我們人類的時間觀和進步觀起到了怎樣的作用?與其他歷史書寫一樣,我的書并不是對此地唯一的歷史書寫,而只是一種歷史闡釋,其中有很多個故事,就像鯨魚一樣,與靜止的山巒不同,它們應對現代性的方式多種多樣。我是作為一個外來者寫就本書的,我現在也沒有居住在白令陸橋,所言也不能代表此地的多數人。但是,如果我撰寫的這部歷史可以傳承精神,則是得益于我曾經居住在這邊冰天雪地的時光,以及在這段時光里所學到的種種。我學到的最為重要的便是,我們的道德要關懷到其他物種和它們的棲息地,將它們看作我們的世界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鑒于此,我們在這里生活就需要留心周圍的方方面面,小到觀察熊從柳樹中突然鉆出前的片刻沉寂,大到關注季節性的野火或政策的轉變。人類與這片陸地和海洋相互交織、相互影響,歷史完整地顯現出人類與非人類之間的關系。這段故事不但有結局,而且還有各種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