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羅振玉論藝書

一

《高昌壁畫》及《石鼓考釋》今晨持送乙老，渠謂此事可得數(shù)旬探索，維即請其以筆記之，不知此老能細(xì)書否耳。維疑前十二圖確為六朝人畫，至十三圖以后有回紇字者當(dāng)出唐人，因前畫均無筆墨可尋，而第十三圖以后則筆意生動，新舊分界當(dāng)在于此。

（1916年9月9日）

二

巨師畫，乙老前言前半似河陽，維已疑董、巨同出右丞，巨公當(dāng)有此種筆法。……維于觀明以后畫無絲毫把握，唯于董、巨或能知之；且如此大卷，必有驚心動魄之處，以“氣象”“墨法”二者決之，可無誤也。

（1916年11月1日）

三

前函言楊昇《雪山朝霽圖》，寫灞橋風(fēng)雪意，此語大誤。灞橋系平原大道，雖可望見南山，地勢不得如此收縮。既非寫孟浩然事，則疑其不出楊昇者誤也。僧繇、探微不可得見，觀其畫知唐山畫法已自精能，（大小李雖不可見，當(dāng)與趙千里輩不甚相遠(yuǎn)。惟樹法猶存漢魏六朝遺意。）右丞獨(dú)不拘于形似而專寫物意，故為南宗第一祖。楊畫實(shí)為由張、陸輩至右丞之過渡，其可貴不在《江山雪霽》下也。

（1916年5月8、9、10日）

四

又有一卷雪景，樹仿郭河陽，山石仿范中立，氣象甚大，末有“千里伯駒”四字隸書款（款亦佳）。乍觀之似馬、夏一派，用筆甚粗而實(shí)有細(xì)處。向所傳千里畫皆金碧細(xì)皴，惟此獨(dú)粗，蓋內(nèi)畫近景與遠(yuǎn)景之不同，此恐千里真本。不觀此畫，不能知馬、夏淵源（惟絹甚破碎）。乙甚賞此畫，又甚以鄙言為然，謂得后乞跋之。……恐北宋流別中當(dāng)以此為壓卷（圖中人物面皆敷朱）也。《雪山朝霽圖》乃畫灞橋風(fēng)雪（開元中人未必畫孟浩然事），恐在中唐以后，未必出楊昇手；此畫實(shí)于右丞、北苑之間得一脈絡(luò)。原本賦色否？

（1916年5月7日）

五

昨日赴哈園，書畫展覽會所陳列者，廉泉之物為多。有一山水立幅，宮子行題為荊浩，傅以赭絳，氣勢渾淪，略似北苑。山皴皆大披麻，懸泉兩道與松樹云氣，畫法全同北苑，唯下幅近處山石間用方折，有似荊法。此畫當(dāng)出董、巨以后，然不失為名跡也。

（1916年10月11日）

六

今日晴始出，過冰泉，已自粵歸，攜得北苑一卷、一幅。卷未見，立幅佳甚。幅不甚闊，系畫近景，上山作粗點(diǎn)大筆披麻皴，并有礬頭，下作四五枯樹及泉水，并有小草，境界全在公所藏諸幅之外。幅上詩斗有（真）〔香〕光題字，略云仿李思訓(xùn)者。畫上又有純皇題詩一首，乃內(nèi)府流出在孔氏岳雪樓者，此可謂劇跡（此幅絹極細(xì)而色較白）。其一卷蓋已出外，索觀不得。又一石谷臨巨然《煙浮遠(yuǎn)岫》立幅，氣魄雄厚，局勢開張，用粗點(diǎn)大披麻皴，全得家法，尚想見原本神觀（與《唐人詩意》幅不同，而與《萬壑圖》相近）。

（1917年1月5日）

七

十七日過冰泉處，始見北苑《山居圖》卷，令人驚心動魄。此卷與小幅，在公藏器幾可與《溪山行旅》《群峰霽雪》抗衡。因絹素干凈，故精神愈覺煥發(fā)。觀《山居》卷，知香光得力全在此種。

（1917年1月13日）

八

過程冰泉……出示諸畫。有巨然二幅，大而短，乃元、明間人所為（并非高手）。惟竹一大幅大佳，其竹乃渲染而成，有竹處無墨，而以淡墨為地，此法極奇；當(dāng)中竹三四竿氣象雄偉，一竿竹旁倒書“此竹值黃金百兩”篆書二行。冰泉謂人言宋人畫錄中記此事，此極荒唐，惟此畫尚是宋人筆墨。

（1916年10月3日）

九

昨?yàn)榭淳迬煯嬵A(yù)備一切，因悟北苑《群峰霽雪》卷多作蟹爪樹，乃與河陽同出右丞。巨然出北苑而變?yōu)槿峒?xì)，則似河陽固其宜也。惟氣魄必有異人處，如公之河陽《秋山行旅》卷氣象已極不同，何況巨公？

（1916年11月6日）

十

巨然卷，末題“鐘陵寺僧巨然”六字，略似明人學(xué)鐘太傅書者，似系后加。卷長二丈有余，不及三丈，前云五丈者，傳聞之誤也。全卷石法、樹法全從北苑出，樹根用北苑法，石有作短筆麻皴者（因畫江景故）。雖不辟塞而丘壑特奇（宮室亦用董、巨法，前半仍是巨法，不似河陽。山石陰陽分曉，有宋人意，或者時已有此風(fēng)亦未可知），溫潤處不如《唐人詩意》卷，氣魄亦遜。竊謂此卷若以畫法求之，則筆筆皆是董、巨，惟于真氣驚人之處則比《秋山行旅》《群峰霽雪》《云壑飛泉》諸圖皆有遜色，用墨有極黑處，當(dāng)是宋人摹本，未敢遽定為真。

（1916年11月6日）

十一

今晨又將董、巨諸畫景印本展閱一過，覺昨所觀《江山秋霽》卷為宋人摹本無疑。其石法、樹法皆有淵源，惟于元?dú)鉁啘S之點(diǎn)不及諸圖遠(yuǎn)甚，用筆清潤處亦覺不如。卷中高石皴法與《雪霽圖》略同；短石作短筆麻皴，求之董、巨諸圖，均所未見；似合洪谷、北苑為一家者，都不如諸立幅作大披麻皴及大雨點(diǎn)皴也。

（1916年11月7、8日）

十二

黃氏巨師畫卷，維前所以謂為宋摹者，即以其深厚博大之處與真跡迥異，若論畫法，則筆筆是董、巨，無可訾議，與公前后各書所論略同。顧寉逸所藏即《萬壑圖》，得公書乃恍然。竊意北苑畫法備于《溪山行旅》《群峰霽雪》二圖；《萬壑松風(fēng)》與未見之《瀟湘圖》，一大一細(xì)，當(dāng)另是一種筆墨，其真實(shí)本領(lǐng)，實(shí)于前二圖見之。巨然《唐人詩意》立幅雖無確據(jù)，然非董非米，舍巨師其誰為之？其中房屋小景，用筆溫潤渾厚，與《溪山行旅》異曲同工。黃氏卷惟有法度尚存，氣象神味皆不如諸幅遠(yuǎn)矣。海內(nèi)董、巨，恐遂止此數(shù)，不知陜石一卷何如耳。

（1916年11月15日）

十三

今晨往談，渠（按，指沈乙庵）出一《楊妃出浴圖》見示，筆墨極靜穆，無痕跡。行筆極細(xì)，稍著色，而面目已娟秀，不似唐人之豐艷。渠謂早則北宋人，遲則元、明摹本（此畫渠已購得）。殆近之。

（1916年5月17日）

十四

十二件內(nèi)之王元章梅花雖系乙老推薦，而實(shí)未見此畫。維見此畫有氣魄而不俗，又題款數(shù)行小楷極似公所藏王叔明《柳橋漁艇》卷后元章跋（俱王卷跋兼有柳法）。而此款字較小，全作小歐體，冬心平生多學(xué)此種（畫心又極干凈）。此幅若真，則尚算精品，唯究不知何如？亟待公觀后一印證書。

（1916年11月25日）

十五

景叔以五十元得一唐六如小卷（實(shí)橫幅），紙本，極干凈，無款，但有“唐居士印”四字，朱字牙章。其畫石學(xué)李晞古筆意，頗極秀逸，如系偽品，恐亦須石谷輩乃能為此。

（1916年9月4日）

十六

索乙老書扇。為書近作四律索和，三日間僅能交卷，而苦無精思名句，即乙老詩亦晦澀難解，不如前此諸章也。

（1916年8月30日）

十七

為乙老寫去年詩稿共十八頁，二日半而成。其中大有杰作，一為王聘三方伯作《鬻醫(yī)篇》，一為《陶然亭詩》，而去年還嘉興諸詩議論尤佳。其《衛(wèi)大夫宏演墓詩》云：“亡虜幸偷生，有言皆糞土。”今日往談，稱此句。乙云：“非見今日事，不能為此語。”

（1916年1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