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穩穩地停在附中校門口,恍惚間我從車窗外看見一人正從校園林蔭路快步行至大門口,這使我不禁想起來附中的第一天,那個逆著光的少年不知在校門外站了多久,見到我時卻什么都不說,笑著把我肩上的包和手提行李盡數攬下,直到我開始發問不是上課時間么你過來干什么,他才詭辯說學長帶學妹參觀校園。
我下車的時候,何宥正好走到校門口,一見到我就沖我小聲地陰陽怪叫,張牙舞爪地像個小學生。
我不理他,等候在行李艙外拿我的書包,何宥早已鉆進人堆,將眾多密碼箱中唯一一個雙肩背包拿了出來,沉甸甸的雙肩背包在他手里像沒有重量,他扛起背包,就往校門走去。
我趕緊跟上去,他拿的就是我的包。
我跟著他一路馬不停蹄,各個教室已經空曠無人,已是晚飯時間,想必大家都在食堂和小賣部。
他將背包放到66班一張靠墻角的桌子上,我才終于跟上他,看到他拿出一盒紙巾,遞給我。
“干嘛?”
“小爺要去搬桌子,你給我擦灰?!?
“你有病吧?”
“見面就罵人,你這人怎么這么開不起玩笑?”
我懶得和他說,他見面不也是硬要裝高冷風度,從不在人多的場合和我多說一句話。
道理我都懂,因為我是一個特別的朋友,被別人承認和我關系好會很羞恥,盡管這不妨礙繼續對我好,繼續包容我性格里固有的缺失。
明白所有面對我的人臉上藏起的小心翼翼,體貼地回饋給他們不會被別人誤會的態度,久而久之我也會累,也會質疑:這對我來說真的有意思嗎?
何宥察覺到了我的低氣壓,他沒安慰,也沒質問,只默默地靠墻,擰開墻上的風扇開關。
頭頂有一陣風吹過,他把后排的風扇都開開了。
……
這是什么意思,看我氣的快冒煙了,用風扇吹吹嗎?
我繼續擦著已干凈到不染纖塵的課桌,他走時只悶聲留下一句話:“你擦擦課本,太久不用都掉灰了。”
我疑惑,撐著桌面向下蹲著一看,滿桌的課本都在這,我掏出一本,上面落滿了薄灰。
翻開扉頁,是我的名字,這是我的課本。
一桌都是我的課本。
何宥這張桌子是給我留的。
……
桌子落地發出彭的一聲響,我聞聲望過去,發現搬桌子的是林逸。
林逸:“你把桌上那盒紙拿來,我給你擦擦?!?
我:“啊?”
何宥大搖大擺地走過來,臉上還掛著不知名的笑,他拍了拍林逸的肩膀,對他說:“謝了,兄弟。”
我:“林逸,你搬的是何宥的桌子,我的桌子就在這?!蔽抑噶酥缸雷由系挠⒄Z課本。
林逸的表情從“???”到“!!!”,他揪住何宥大笑時抖動的肩膀領子,臉上竟也有了一絲與往常平淡表情出離太多的慍色。
“你耍我?”
“喂,明明是你上趕著來搬,我拉都拉不動你,還沒聽我解釋,搬著桌子就跑了好不好?”
林逸的表情松動了,他飛快地看了我一眼,猛壓了一下何宥的肩膀,轉身不發一言地離開了。
“就這”何宥看看林逸轉身的背影,又瞄了我一眼,“切”。
切什么切,假裝高冷實則耐不住冷戰的和好小士兵。
我盡力展現消逝已久的和氣同桌風度,將何宥的桌子和我的桌子拼到一起,兩張桌子拼出的縫隙不過一厘米,希望這樣就能將初見面的我們和現在前途各異的我們拉近距離。
何宥又嘁了一聲,卻騰地在我身旁的凳子上坐下了。
良久,我已收拾好全部,看見何宥還在旁邊低頭玩手機,敲了敲桌面。
“嗯?”何宥頭也不抬。
“你不去吃飯?”
“不去。”想了想什么,他又補充道:“爺最近交了個女朋友,校花級別,嘎嘎好看?!?
“她不吃晚飯,那我也不吃,我要陪她。哦,你提醒我了,我得去給她買點水果?!?
我突然叫住他,腦子想也不想地說,“我們學校到底有幾個校花?”
“就一個啊,就我女朋友。”
我一臉懵逼+萬分震驚,脫口而出道:“林漠不是談了個女朋友也是?;▎??”
我沒記錯啊,附中傳聞,當時何宥也在。
何宥收了手機,抱著臂,對我正色起來。
我知道,看這架勢,他要認真解釋了。
“真是造謠一張嘴,辟謠跑斷腿。李薔薇當時和她閨蜜去藍宇酒吧,幾個人在那玩真心話大冒險。輪到李薔薇的時候,贏了的人偏不灌她酒,讓她跟當時在酒吧當駐唱的林漠表白,當作大冒險。李薔薇傻顛顛地跑去說的時候,林漠臉都黑了,當時兩個人在學校還是同班同桌,這一鬧連同桌都沒得做了。”
李薔薇就是同學之間提及?;〞r順帶會提的名字,換言之在附中,?;ㄊ抢钏N薇的代名詞。
我沒想到何宥這個狗居然追到?;税?。
更沒想到?;ê土帜尤皇峭嗤瑢W,還當過同桌。
何宥則更是憤慨,聽到有人提及往事,開始懟天懟地懟空氣:“他林漠甩什么臉色啊,當我們薇薇好欺負嗎?喜歡他是他的榮幸,簡直是給臉不要臉。”
“……別罵人,說正經的?!?
“……然后,這個事就被有心之人在年級到處瞎說,說表白成功的說在一起的都有,當時我就不信,直到我追到我家薇薇,她親口跟我說不是這樣,我就知道我沒看錯她?!?
……
原來?;ǜ帜磉^白,但是他拒絕了。
原來在心里隔應這么久的事只是謠言,像一場虛無縹緲,無端升起又迅速飄散下沉的風。
我的心里有一陣暖流涌過,就像是雨季來臨之前荒原上空落下的第一滴水,澆濕了心田那一塊小小的土地。
何宥還在滔滔不絕,大意是李薔薇多么好,多么善解人意,溫柔體貼,但就是有很多人誤會她。
按他的想法,年級里應該有很多李薔薇的黑粉,時不時開團黑李薔薇,而自己就是反黑組的中流砥柱,信仰是忠貞不二,保護正主獨自發光。
在他展開反黑計劃下一篇章時我適時打斷了他,“趕緊去買水果吧,你不是要陪她么。”
“哦哦哦,對對對,再見,再見!”何宥像一陣風似的跑走了。
三三兩兩的人陸續從食堂走出,與我摩肩擦踵,我看了一眼鐘表,還有半個小時。
餐車從校外運過來,食堂的菜品價格欄有所更新,我掏出飯卡一刷,刷卡機一片紅色,滴滴作響。
?壞了么?
后面還有排隊的同學疑惑說隊伍怎么不動啊,窗口處阿姨的目光審視又焦躁,她手指指著我,激烈地揮舞道:“同學!你卡里沒錢了!同學!”
我的臉上頓時紅一陣白一陣,現在跑去充也不是沒錢,就是排了這么久的隊又得重新來有點可惜。
猶豫之時,一張白凈的手夾著飯卡拍在刷卡機上,刷卡機顯示了一下余額,表示支付成功。
林逸站在隊伍外側,他半抬高的肩膀越過我的頭頂,我向上看,只能看到他飛揚帶笑的眉眼。
“刷我的吧?!?
我拿著飯盒,這時才覺得我和他面面相覷這事有多奇怪,后面的同學早已忍不住干飯,擠開我沖到食堂阿姨面前,“一盒豆角肉沫蓋飯?!?
我們一齊走到排隊人群外圍。
“謝謝,錢我會還你的。”
“不用?!彼钢副M頭的一方餐桌,一個約中年的婦女面容姣好,著裝素凈卻不失風雅在擺弄碗筷,應該是他的家長。
“我家長送飯來,和我一起?”
我正要搖頭,幾個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同學沖到我的面前,一下隔開我和林逸,手里拿著空飯盒與竹筷,一副躊躇滿志的架勢。
我細看了兩眼,是66班的同學,和林逸玩的不錯。
他們嘰嘰喳喳地說:“快走,林逸?!?
“阿姨又送飯來了,我等不及嘗阿姨的手藝。”
“林逸,你媽還缺兒子嗎,你看我行不行。”
“去你的吧?!绷忠菡{笑了兩句,回頭看到仍站在原地的我。
他沒有強求,抱歉地對我笑了笑,也朝人群走去。
我在遠離人群的一方餐桌前坐下。
算不出經歷了多少個日子,身邊的人來來往往,真正接觸過的沒有幾個。
何宥耿直好面子,愿意和我做朋友,但終究不能談天談地地敞開心懷,毫無保留。
林逸和善好相處,給過我很多幫忙,為人聰明,待人接物審慎周全,我沒有消費人家的意愿,人家也沒有帶我奔赴歡樂場的責任。
倒是林漠在我心里過不去。
他太特別,似乎只有在他面前,我不會發現怕被人看到的小心翼翼的目光,也不會有刻在瞳孔里無時不在的精明和謹慎。
他永遠真誠,滿懷熾熱,每每看到我時還未言先已笑,第一句話便是出于關懷的嗔怪。
“入秋了你就穿這么點?”
“住校帶這么多行李……我給你拿……你是把家搬來了吧……”
“你還養貓,我看你自己養自己都養不活。”
……
他太壞了,聽著覺得刺耳的話,回憶起來又那么難受。
我撥弄著碗里的飯菜,身后熱鬧的動靜此起彼伏,我一抬頭,看見隔我幾張餐桌,端正坐著扒飯的少年。
是林漠。
他好像瘦了,他本來就健康的瘦,如此卻瘦得有些憔悴。
不知是因為沒完沒了的復習和考試,還是需要獨自承受這世間的一切,那種傷悲常常使人夜不能寐,形銷骨立。
他的臉龐依舊清秀俊朗,重返學習后他的少年感未減半分,我因勸說過他現今滿有價值感的心臟又砰砰跳起來。
他沒有看到我,只低頭扒飯,骨節白皙有力,眉眼低垂。
有些人明明就在眼前,卻不能問好,不能聊天,不能說想念。
丟失的人已消失在巷口,曾經火熱的心無從找回。
又一場初雪要落下了,林漠,我真的想你了。
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