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星光之岬
彼得·潘癥候群——童話里的彼得·潘,離開了大人居住的世界,永遠像少年一樣無憂無慮地生活著。因此,人們把年紀很大卻在各方面表現得像孩童一般的人稱為“彼得·潘癥候群患者”(Kidult)。
1
“不如去‘星光之岬’吧?”
主編朝劉頎偉丟來一塊威化餅。
“星光之岬?是說哪里的岬角嗎?”
“不對,不對。”主編用力擺了擺手,“你沒聽過這名字?”
“嗯,從來沒有。”
“我以為像你這樣的人會知道‘星光之岬’呢……”
“像我這樣的人……”
劉頎偉心中泛起了波瀾,自己在別人心中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如果可能的話,他十分渴望披著隱身衣,不為任何人際關系所煩惱。然而偏偏事與愿違,越渴望以兒時純潔的心態面對生活,生活越會給予自己強烈的打擊。
“對啊,你還耿耿于懷吧?”主編熄滅煙頭,一面走馬觀花似的翻閱即將出刊的雜志,一面頭也不抬地對劉頎偉說道,“我指的是上回海濱浴場那件事。”
2
劉頎偉是名游泳愛好者,每到夏天他都會獨自到海濱浴場。沙灘上的帳篷、太陽傘鱗次櫛比,淺水中的泳衣五顏六色,猶如給大海鑲上了一道美麗的花環。海濱浴場的人很多,有的在租游泳圈,有的在拾貝殼,還有一家人,孩子正在給爸爸身上埋沙,沙灘上不時傳來歡笑聲。
“當大人有什么好?!”
劉頎偉暗自抱怨道。長大就意味著要承擔更多小時候不必承擔的事情,雖然有了充裕的資金供自己支配,但也僅此而已,生活上的瑣事、公司里復雜的人際關系,這些都讓劉頎偉感到頭疼。因此,不論做什么,他都喜歡獨自一人,能不勞煩他人就不去勞煩。
“喂!你們看那老頭兒是怎么回事?”
周圍人的議論聲打斷了劉頎偉的思緒,他向遠處望去,一位六七十歲的老人正拼命揮舞著雙臂,似乎是溺水了。
劉頎偉來不及脫掉鞋子,一個魚躍跳進水里,他迅速靠近老人,一面踩著水,一面試圖為后者套上救生衣。不料,老人脖子一扭,敏銳地掙脫出來,同時伸出另一只手臂死死勒住劉頎偉的脖子往水里摁。
“為、為、為什么……”
劉頎偉感到一陣呼吸困難。
所幸,海濱浴場的救護員發現情況不對,及時將劉頎偉和老人救上岸。事后,劉頎偉才得知,老人原本打算自殺,但一個人尋死太無聊,就想找個人拖下水。這讓原本就在心里與外界筑起一道墻的劉頎偉情緒更加低落,他對復雜的社會環境毫無抵抗的能力。
——星光之岬?
——去看看又何妨……
3
在華榮路站下車后,劉頎偉對著打印出來的地圖,四處尋找“星光之岬”。
“沒準那兒的診療方式會適合你呢。這幾年,初入職場的年輕人遇到心理障礙的頻率越來越高,據說那家心理診療室具有讓患者重新振作的魔法。那兒的心理咨詢師是我的好友,以他的本領,治療你的心病絕對不是難事。只是他人有點怪,相處起來可能費些勁……”
這是主編告訴他的。
——一個怪人……
顯然,劉頎偉在意的是主編最后的那句話。
沿著圖示的路線,他不知不覺便到了西式公館前。
——華榮路三一五號。
“就是這兒了。”
經營者似乎有意營造一種輕松的氛圍,“星光之岬”開在這座城市最有名的咖啡一條街里,周圍彌漫著濃濃的咖啡香味,第一次來訪的客人一定會誤以為里面是個咖啡館。
“歡迎光臨!”
前臺的接待員是個美人,鼻梁端正,嘴唇的曲線玲瓏,她的臉蛋光潔而秀麗,扎起的辮子垂在胸前,她看上去大約二十五歲。不過,最讓劉頎偉心動的還是那雙脈脈含情的眼眸。
“那個……請問這里就是‘星光之岬’嗎?”劉頎偉怯生生地問道。
“是的,有什么可以幫您的?”
劉頎偉接過遞來的登記簿,上面記載著訪客們的姓名、心理病癥類型[1]、預約的主治醫師及聯系方式。
閆永寬 病癥類型 T1 136XXXXXXXX 主治醫師:熊煒國
胡楠病 癥類型 A4 138XXXXXXXX 主治醫師:莫楠
劉子昌 病癥類型 A2 159XXXXXXXX 主治醫師:莫楠
“哦,那個……我以為這里是咖啡館,可能是把‘星光之岬’和之前去過的咖啡館的名字記混了,不好意思。”
劉頎偉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終于來了是嗎……”
親切的聲音從半開著門的房間傳出來,房門上掛著“診療室一”的牌子。
里面的人似乎有意將音樂聲放大,劉頎偉這才意識到剛才聽到的歌曲并不是“星光之岬”播放的背景音樂,而是從這間診療室傳出來的。
房門漸漸打開,出現在眼前的是一位身材瘦高的男子,一身白衣,年紀四十上下,微卷的大背頭,五官有點像歐洲人。當他的目光轉向劉頎偉后,原先親切的表情立刻消失了。
“你、你就是老范說的朋友?”
“那個……老范指的是《北窗》雜志社主編范建偉?”
“除了他還會有誰?”
“我想我就是他所說的人。請問您就是莫楠醫師嗎?”
“我的天!什么叫‘要好好保護那孩子’,用這么曖昧的語言形容三十多歲的大男人我還是頭一次聽說!虧我特意量身定制了托馬提斯診療啊!璐璐,就說我不在,送客!”
診療室的房門“咚”地關上了。
“不好意思,他的個性就是這么古怪。”
劉頎偉正尷尬得不知說什么好,一位比莫楠稍微年長的醫師用手帕捂著鼻子走了進來。
“呵呵,虧那家伙還好意思說托馬提斯音樂療法,明明是我最先使用這項技術的。”他打量著劉頎偉,隨即嚴肅地向前臺的女孩問道,“那些小家伙都被殺死了嗎?”
“是的,很抱歉。”
“這次就算了,我最討厭那些小蟲子,不希望以后再遇到這樣的事。雖然你是莫楠的表妹,但我跟那個瘋瘋癲癲的人不同,如果一位醫師把自己的診療室搞得邋里邋遢,又如何能得到患者的信任?”言及此,醫師才對劉頎偉進行自我介紹:“我是這里的副主任醫師,熊煒國。如果您正為工作、生活所煩惱,歡迎加入我的‘托馬提斯音樂診療計劃’。”
“托馬提斯?”
“呵呵,這是療法創始人的名字。簡單來說,大多數人會認為我們的雙耳一模一樣,功能也一樣,可是事實并非如此。托馬提斯發現用右耳較多的人學習得快,并利用神經學的原理解釋了這一現象:右耳聯結著左腦,而左腦又是語言學習的中樞,右耳到左腦的聯結是快速而準確的;而左耳聯結的是不能加工語言的右腦。從左耳進入的語言要經過胼胝體傳輸到左腦,這個傳輸過程不但緩慢而且也不可靠,而在整個傳遞過程中,一些對于語言學習很重要的高頻聲音丟失了。后來,托馬提斯開始利用經過過濾的樂曲進行試驗,他發現經過接收高頻率聲音聽覺訓練的人,不但學習能力提高了,而且精神也變得比以前高昂。”
“所以,這個療法是通過聽覺訓練治療精神方面的紊亂?”
“可以這么說,托馬提斯音樂療法對自閉癥、多動癥、閱讀困難癥和抑郁癥效果非常顯著。”熊煒國從診療工具箱里拿出頭戴式耳機和播放器,“另外,一些專業的歌手得了職業性耳聾,隨之而來的是他們失去了原有的聲音,他們變聾的原因是唱歌聲音太大,更準確地說,他們變聾的音頻區域是2000Hz左右。由于那些歌手長期處在吵鬧的環境中,他們耳中的肌肉變得越來越松弛,所以大聲的音樂再也不能進入內耳部分。托馬提斯發現通過聽一些一會兒開、一會兒關的音樂,從而不斷對耳肌進行鍛煉,可以有效避免這一情況的發生。”
正當劉頎偉對熊煒國的診療方式產生些許興趣時,莫楠大大咧咧地闖了出來。
“老兄,別對我的患者下手啊,不然我這主任醫師還怎么混?”
“啊,抱歉,抱歉。如果已經預約的話,還是找對應的醫師治療吧。”
熊煒國行了個禮,回自己的診療室去了。
“剛才那位老兄最喜歡的就是推銷自己的產品,什么老年人按摩椅、安睡床、蜂膠、口服液……簡直就是詐騙!更可笑的是,他的詐騙手法簡直就是幼兒園水準。電視推銷廣告你看過嗎?他總在那里大放厥詞,把營銷的保健品吹上天。不過,最荒唐的還是每次活動后都有大批可憐的家伙為他的詐騙行徑買單!”
“其實,我只是聽主編的建議來這兒咨詢的而已……”
“咨詢?說到咨詢,大多數心理診療教材都強調初次見面要給對方安全感,增強信任度,避免直白的陳述。真是笑話!既然患者來訪,那么唯一的目的就是根治病癥,一味地像溫水似的敲敲打打不觸及核心的醫師才是庸才!”
“不好意思,他有演說癖。”莫楠的表妹帶著歉意向劉頎偉解釋道。
“總而言之,先進來再說吧!”
被帶到掛有“診療室一”的小房間后,劉頎偉才真正體驗到熊煒國說的“邋里邋遢”是什么感覺了。室內的窗簾嚴嚴實實地拉著,燈光昏暗,辦公桌上隨意放置著診療書籍,掛在靠背椅上的衣服還沾著發垢與花露水的氣味,墻角凌亂地堆著看上去像心理診療時會用到的圖板、器材等。
“首先,來談談你的遭遇吧——十五年前令尊因瑣事離家出走,在那之后,你與令堂相依為命,好不容易通過貸款在市中心買上了房,令堂卻因為胃癌去世了。聽說幾天前你還險些被一個自殺的老頭兒害死,真是不幸啊。”
“您都聽說了?”
“嗯,誰讓你遇到事情就喜歡向領導抱怨。”
“其實也不是抱怨……”
“因為在他身上,你看到了父親的影子?”
“您好像很了解我。”
“了解?我從來不打算了解一位三十歲男性患者的心理。”莫楠不屑地打量著眼前的男人。
此時,診療室的門被打開,前臺接待員將飲料遞到二人面前,彬彬有禮地說了句“請用”。
“她是莫醫師的表妹?”
“聽隔壁的老頭兒說的?”
“嗯。”
劉頎偉心里暗自嘀咕著,這對表兄妹簡直毫無相似點可言。
“來、來,先喝點飲料。”
“咦?莫醫師您為何不用吸管?”
“哦,我都是用這玩意兒喝的。”莫楠說罷,從抽屜里取出一副盒裝筷子。
“您、您用筷子?”
“對呀,因為浸泡在冰鎮可樂里的冰塊才是人間第一美味。”莫楠一邊咬著冰塊,一邊說道,“當然,碳酸飲料的確應該少喝,最好的例子就是我上回那顆齲齒……”
“那個……我們能繼續剛才的話題嗎?”
“哦,剛談到彼得·潘癥候群。恕我冒昧推測,在令尊悄無聲息地離家出走后,你和令堂開始了名副其實的相依為命的生活。換句話說,你是獨生子?”
“確實如你所說,從那時開始,我逐漸感受到家母加倍的關懷。當時的我還是個初中生,說來慚愧,不論是飲食起居還是功課學業,只要她能幫得上忙的,幾乎全都為我打理……”
“而你也接受了這樣的角色,對嗎?”
劉頎偉點點頭,答道:“后來我有幸就讀本市的985重點大學,那也是家母為我填報的第一志愿,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這所大學可以選擇走讀,并非強制住宿。”
“我明白了。久而久之,令堂掌握了你生活的一切,或者說,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她眼皮底下,而你并沒有反抗的勇氣,心想只要照著她所設想的模樣活下去就沒問題了。所以,直到現在,依然渴望受到無微不至的關懷的心態與這個年齡段應有的自理能力產生嚴重的矛盾,一旦遇見可以信賴的長者便將其視作親人般依靠……話說,這十五年來有和令尊聯系過嗎?”
“他在十五年前和家母大吵一架后就離家出走了,直到現在都沒有音訊。家母和我曾經嘗試聯絡過,但沒有找到關于他的任何線索。”
“令尊從事的行業是……”
“他曾經當過新聞記者,后來轉為自由撰稿人,經常在雜志上發表言辭犀利的社會評論文。”
“哦。這樣一來,只要令尊還繼續寫文章,就表示他只是單純地不想與你們相見咯。”
“不,他的最后一篇文章是于二〇〇三年刊登在《少年童話》上的。”
“你可把我搞糊涂了,令尊不是撰寫社會評論文嗎,怎么又寫起了童話?”
“老實說,我也很意外,因為家父的文章從來沒有涉足過其他領域,而且當時留給《少年童話》雜志社的聯系地址和收稿酬的銀行卡號還是家里的。”
“所以,你認為令尊對你們還是有感情的,只是因為某種原因沒能回來?”
“嗯。”
“搞了半天,只要知道令尊的下落,你的心病就好了一半……”莫楠揉了揉雙眼,似乎真的開始傷腦筋了,“那么,你剛才說的那則童話能給我看看嗎?當然,我不保證能幫到你什么。”
“已經很感謝您了!”
劉頎偉將二〇〇三年第二輯的《少年童話》遞給坐在對面的莫楠。顯而易見,雜志的受眾是小學生群體,封面和內文的插圖都十分樸素,裝幀也是簡單的騎馬釘。
“令尊撰寫的文章是……”
“《光榮的荊棘王國》,在第八十五頁,筆名是浣月。”
“哦,對學生群體來說,篇幅未免有些長。”
“聽《少年童話》的編輯說,家父是將這則童話的手寫稿寄去雜志社的,當時手寫稿還算比較常見。”
“總之,讓我來研究一下吧。”
莫楠開始津津有味地品讀《光榮的荊棘王國》。讀到一半,他突然兩眼放光,嘴里還念叨著什么,接著便在凌亂的文件柜里翻找資料,全然顧不上杵在一旁的劉頎偉。
“請問……您好像對家父的童話很感興趣?”
“哈哈,好久沒遇到這么有趣的事情了!”莫楠坐在資料文件堆的中央,一副樂呵呵的樣子。
“莫非您有什么收獲?”
“收獲可大了!這樣吧,我透露給你一個秘密,這則童話的意義絕不亞于他所撰寫的社評!”
“可……這算什么線索?”劉頎偉無奈地笑道。
“對了,你不用在這兒傻等了,這本雜志我得借用三五天,沒問題吧?”
“嗯,當然沒問題。”
“成交!這是給你的處方。”
劉頎偉遲疑了一會兒,才接過莫楠遞來的一張話劇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