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希飛奔著抵達后臺的時候時間正好,五分鐘不多不少,剛好趕得上補妝,整理服裝還有被她跑得差點散架的發型,期間被美人化妝師意味深長地用她那狐貍般魅惑的眼看了一眼,還特別撩撥人又帶著點暗示意味地眨了一邊眼睛。
她有種身上穿著的是皇帝的新衣的錯覺,自己早已被那美人化妝師看得透透的了。
電話掛斷后,蘇妄又在原地站了會兒——禮堂隔音稍微不好一些,他便會發覺他站了有一個演出那么長。待冷風把他吹得清醒了些,才拉開禮堂的后門走進去,也不找位置坐下,只是往黑暗的角落一站——反正他不會待太久。
音響發出的巨大的聲音就在頭頂不遠處,觀眾席時不時響起的鼓掌和尖叫聲都讓他煩躁得眉心下意識蹙起——所以他為什么抗拒這種晚會,顯而易見。
他皺著眉看向舞臺,距離有些遠,看不清人臉,但舞臺兩旁的墻上掛著巨大的幕布正直播著臺上的表演,此刻的畫面是女孩慟哭的臉,連自臉頰滑下的淚珠都清晰可見,伴隨著自她嘴里念出久久回響在禮堂的最后一句深入人心的臺詞,幕布落下。
大抵他的心不是人心——他毫無感覺,只是不明白這種做作的表演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臺下燈光亮起,但不是每一排的燈光都被點亮,而是隔了幾排才會亮一排,所以光線不至于讓剛從黑暗中釋放出來的眼太過刺痛。
蘇妄前邊的幾排燈皆沒亮,可他還是下意識地瞇了瞇眼,整個人又往更角落燈光照射不太到的地方挪去,露出來一小截白皙的下巴在黑暗中愈加顯眼。
兩位主持人在臺上默契地一唱一和夸獎方才的表演。
揣在兜里的手感受到來自手機的震動。
指尖似是忽有電流經過,觸了電般條件反射地抽搐了一下。
這震動來自于誰不言而喻。
他蜷了蜷發麻的手指又伸直,重復了數次,像是在讓血液流通以緩解那股酥麻,又似乎是因為猶豫不決,仿佛他即將觸碰的不是一臺手機,而是一個已經進入十秒倒計時的炸.彈。
他最終還是握上了手機,把手從兜里抽了出來。
來自她的一張圖和三條消息。
圖上是后臺登往舞臺有些暗的樓梯,臺階上已經站好了一排人,中間空了個大概是給她留的位置,再往上一點看能窺見舞臺飄蕩的暗紅色幕布一角。
【C】:啊啊啊啊啊啊蘇同學到我了到我打理理我了!!
【C】:我會好好要出的!
【C】:保證你到時候藍錄像不會獅王!
大概是著急準備登臺得擱下電話沒多少時間發消息了,以至于那張照片是有些模糊的,消息里也是一堆錯別字。
但不影響他看明白。
隨著他讀完最后一條消息是臺上主持人的一句“讓我們有請高二七班”。
他抬起頭,幕布正在緩緩升起,舞臺上聚光燈亮起打向舞臺中央高低有致站成三排的人時,臺下的燈光也隨之徹底暗下,顯得舞臺上的人愈發光芒四射耀眼無比,讓人的視線下意識就被吸引過去。
他一眼就看見了站在第一排最中間的陳希,面前架著一支麥克風。
畢竟只有她一個女孩,找起來還是很輕松的。
即使他也不清楚為什么視線就下意識地在人群之中找尋她,黏上她,并被她所占據。
明明該是個看不太清臉的距離,可他恍惚間又似乎能看見此時浮現在她臉上那燦爛的笑容,任誰也無法想象她不久前還像是被拋棄的小狗在討要著一句普普通通的加油,嗚咽著說“我真的很需要你”。
哪里需要看什么錄像。
他把手機連同手揣回兜里,微微揚起下巴看向舞臺,后腦勺的兜帽往下滑了一小截,能看見凌亂地垂在額前的劉海、高挺的鼻梁和緊抿著的薄唇。
他就在這里,在舞臺下,看著她。
那雙被凌亂的劉海稍微遮擋住的雙眼微微瞇起,是前所未有的專注認真。
伴奏響起,他們跟著音樂聲左右擺動著身子,再一同開口唱道——
「在無窮無盡之間充滿吶喊的子夜
十七歲的我們在哪邊」
女孩輕柔的聲音夾雜在男生粗啞的嗓音之間變得格外明顯,卻又異常的融合,不顯突兀。可當那些聲音從他頭頂的音響傳出來,再灌入他耳朵時,耳膜像是忽然有了過濾的功效,將混雜的聲音抽絲剝繭拆分成兩道徹底不一樣的聲道,只余下女孩明亮清脆、悠揚婉轉,猶如胸膛扎在玫瑰上那只夜鶯的聲音,如初見時講臺上那道驅走夏日的聲音。
唱至一曲將畢的高.潮之后,是女孩的獨唱。
所有聚光燈暗下,余下一盞打在女孩身上,大屏幕的畫面也切到了女孩那張如他所料笑靨如花的臉。
兩只微彎的杏眼看向鏡頭,漆黑的眸子盛著的不是深不見底的深淵,而是不久前他們一同賞過的夜空,繁星揉碎在其中,在聚光燈下碎鉆般熠熠生輝。
蘇妄出神地望向大屏幕,總是翻騰著各種情緒的眼居然變得空洞,只余下一片茫然的空白,仿若那些所有讓人類能夠被稱為高等生靈的東西皆被從他的軀體里抽取殆盡了。
她那張總是追在他身后說著廢話又特別恬噪的嘴輕聲唱道——
「就一起走著走到了永恒
還請你們陪我們見證」
女孩的聲音和音樂聲落下后,蘇妄久久無法回過神。
鏡頭還停留在女孩的身上,他能清楚地看見她身上穿著的白襯衫百褶裙套著的馬甲系著的領帶,后腦勺的蝴蝶結只能在頭頂的邊緣窺見兩邊露出來的一點紅色尖角。
屏幕上的女孩和他手機照片里的漸漸重合,恍惚間又像是回到了床上,他還躺在那里,舉著手機,看著照片里的女孩,幻想出了禮堂內的這一幕。
直到如雷貫耳的掌聲、喇叭聲、吶喊聲和口哨聲響起,他才驚覺他是實實在在站在禮堂內,舞臺下。
耳朵被那些噪音刺得耳鳴,嗡嗡聲將他圍繞。他似是在水里憋了許久剛探出水面的人般用力喘了口氣,試圖一口氣把流逝的氧氣悉數補回。
他好像知道了,他在大腦不住環繞著的嗡鳴聲中異常清醒地想——
好像知道,他一定要看看的究竟是什么了。
伴奏再次響起。
可蘇妄已經被振聾發聵余音不絕的耳鳴聲折磨得無法再聽見哪怕一點聲音了,只能看見一翕一動的嘴。
身體甚至無法本能地操控著他抬起手捂住雙耳。
他只是那么仰頭站立著,從屏幕上挪開目光,看向舞臺正中央的那個人,那個處于聚光燈炫目燈光下的人。
耳鳴聲好似又潮水般盡數退去,余下的是死一般的寂靜,耳膜仿佛在剛才的巨大聲響之下不堪負重地被撕裂成碎片,真正意義上的聽不見了。
如同被扔進了一座六面都是死一樣的白的空間里,沒有門、沒有窗、沒有一絲供空氣流通的裂縫,徹底真空的環境里,只有他。
她本就該站在光里,腦海深處響起一道悠遠的聲音,她天生就屬于光,或者說她就是光本身。
他們從來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即使她再如何強硬又不講道理地闖進來,她終歸不屬于他的世界。
如同此時此刻,她站在萬眾矚目的鎂光燈下笑意粲然,他卻只是見不得光似的站在陰暗潮濕的角落,連窺探一縷光線都要躲躲藏藏。
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她永遠不會屬于他。
她不是他一人的光。
這些想法在他腦海里前所未有的清晰深刻,宛如一遍一遍用錐子照著鐫刻下的痕跡不斷剜著,讓那些痕跡愈發分明,讓他至死都要記著。
腦子里那道悠遠的聲音陡然變得極近,在歇息底里地嘶喊,混亂無序地重復嘶吼那些想法,精神全面崩壞,甚至已經無法稱之為是人發出的聲音。
可即使全然失了理智,充斥著眼球的還是那道絢爛的光,有且僅有。
他該滾得遠遠的,遠離不屬于他世界的一切,自己強行抽離也好,把那些強硬地扔走也好,怎么都好。
他知道的,他清楚的,他明白的。
這不也是他一直所奢望的嗎?
從一開始就亟不可待望眼欲穿的嗎?
可為什么在這一霎心臟卻莫名的泛起一陣抽痛。
他們之間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原來是個這么令他絕望的事實嗎?
他直直地看向那道光,眼一眨不眨,像是要趁著最后剩下的那一點少得可憐的時間將這一輩子的光都看夠,然后就能繼續在黑暗里茍活直到短暫的一生結束。
上天大抵是不愿垂憐他這種爛透的人的。
多一秒鐘都不肯施舍。
幕布落下,光消逝。
一如從未出現過。
他恍惚了幾秒,眼前似是出現了重影,無法分辨虛幻和真實。
將不知何時滑落的兜帽往上拉,他低頭轉身,拉開門走入冷風中。
這個角落也一如從未有人站在這里仰望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