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天塌地陷入絕路(二)
- 云間草
- 白若遺
- 5186字
- 2024-06-16 16:22:26
到現在為止,爸媽都還以為這個病就只是肺氣腫;到現在為止,兩個老人都還在盤算怎么吃可以節省外賣的費用;到現在為止,父親只要一有精神就會全身心地投入到手機視頻的劇情中;到現在為止,兩個老人都還會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爭的面紅耳赤。“絕癥”這個字眼,對他們來說實在遙遠。
何朵無法想象自己該以什么樣的面貌和方式向父母坦白這件事情,腦子里只要一浮現父母善良卑微的笑臉,眼淚就嘩嘩流個不停,更別提那些父母知道真相時的殘酷畫面了。
她做不到,沒法做,她不能允許父母受到如此錐心的傷害。
口袋里僅有的小半袋紙巾已經擦到濕爛,眼淚卻依然滾滾而下沒個停歇。此刻父母認真生活的樣子、因為小事不斷吵架的樣子,和家人得知父親患的是肺癌后的痛苦模樣,以及將來父親身體越來越差直到最后走向死亡的畫面,很多沒有發生、卻終將會發生的一幀幀、一幕幕,現實也好想象也罷,如同紛飛的鵝毛,爭先恐后沖擊著何朵的大腦。任何一幕的閃現都令她心碎疼痛,任何一個思緒的撞擊都會立即演化出新的悲痛畫面。
“我該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何朵緊攥著拳頭,閉上雙眼不斷地對自己喊停:“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不要哭了,停下,停下!”
再這樣下去,只怕自己就要先暈厥過去了,又如何面對和照顧爸媽?
正無法自持間,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何朵一看是母親的來電,慌亂地掛掉了。
看著屏幕上哭腫的大臉,何朵知道自己眼下斷然不能出現在父母面前。否則即便自己再怎么能言善辯,爸媽也會瞬間會意。
“女兒,你去哪兒了呀?這長時間了,你回公司了嗎?剛才醫生來了一下,找家屬呢!不知道啥事。”糾結間,母親發來了語音。還是那樣溫柔又緩慢的親昵聲,卻聽的何朵再度淚眼滂沱。
“公司有點事,我出來了一下,等會就回去了。”何朵摁下語音鍵,結果嘶啞的嗓音讓她趕緊撤回了信息,只好改為發送文字。
雖然爸媽對醫院已經比較熟悉,但自己依然不能離開他們太久。何朵心一橫,狠狠地對自己說道:“媽的,老天爺,我就不信這個邪了!你對我們如此殘忍,我卻不會對你束手就擒!你要折磨我們,我偏不讓你如意!我才不會被你打倒!不就是個狗屁癌癥嗎,誰怕誰!你越是對我們狠辣決絕,我越要挺直腰桿跟你對著干!我絕不會在父母面前掉一滴眼淚,說一句軟話!不信我們走著瞧!我爸這條命,我要定了!!”
心思一定,何朵的情緒終于平息下來。反復嘗試了幾次后,眼淚也逐漸可以控制住了。何朵牢記這段心路經驗,時刻守著內心防線,一旦發現思緒飄飛,立刻引導自己轉念。就這樣過了半個小時,除了紅腫的眼睛,整體面相已經好了大半。
看著鏡子里哭到微腫的嘴唇,何朵使勁抿了幾次,卻發現除了讓嘴唇疼痛外并無任何用處。眼睛已經徹底沒戲了,腫的像核桃一樣,連睜開都感覺困難,還有絲絲發疼的太陽穴,一切都在提醒她身體隨時會到極限。
何朵走到車里,放倒車座閉目養神躺了二十分鐘,再拿出眼鏡戴上,用口紅把嘴巴稍微加了一點色彩,深呼吸幾次后,大踏步走回住院樓。
哪怕只是一秒鐘,只要稍有不慎讓消極的思想冒出頭來,何朵就會立刻淚眼迷蒙。走向父親病房的十分鐘路程里,眼睛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她只能反復訓練著自己的情緒,不斷給自己重復那句狠話:“我偏不會掉一滴眼淚,不信走著瞧!”
這招硬碰硬的方法的確大大奏效,雖然情緒依然起伏不定,她也已經可以及時轉念了。
站定在病房門口,何朵使勁活動著面部肌肉,深呼吸幾次后,轉身進入病房。
“咋走了這么久,事兒忙完了嗎?”許嬌蘭溫柔地問道。
“公司那幫子破事,唉,煩都煩死了,沒完沒了!明明不關我的事,領導卻把我罵了一頓,氣得我打電話哭了半天。”何朵借著工作的借口順便長嘆了一口氣,同時也間接解釋了自己當下眼睛發腫的原因。
畢竟自己的一顰一笑從來都瞞不過母親的雙眼,如今眼睛突然紅腫成這樣,一看就是哭過的。即便母親沒說,也不代表她沒有發現。何朵正好先入為主,直接打消母親的顧慮。
“你回公司去,這兒也沒啥事了。”何勝軍懶洋洋地說道。眼睛似乎都沒離開過手機。
“也差不多了,剛才已經處理了這么久,應該暫時沒事了。”何朵表情一松,平淡地說道。
“剛才醫生來了一下,找你呢。你去尋過醫生了嗎?”許嬌蘭問道,同時關切地看著女兒,仿佛這才發現女兒的眼睛確實還腫著。
然而何朵余光掃去,也無法判斷母親只是順著自己的話配合,還是真的剛剛才發現。不過都沒關系,剛才自己那番言辭,應該已經成功奏效了。看父母的樣子,應該沒有聯想到病情上。
“哦對,我都忘了。那我先去。”何朵刻意歡快地站起來,跟父母打了個招呼就風風火火地離開了。
第一關過去了。到此,她也終于可以確信,自己能夠在父母面前表現過關。
“王醫生,您剛才找我?”何朵來到醫生辦公室,放下了剛才的偽裝。
“對”,主治醫生瞅了一眼何朵,說道:“你父親的病情現在你也知道了,醫院需要跟你們家屬確認一下后續的治療方案。你們家就你一個人嗎?”
何朵黯然,說道:“眼下在父母身邊的就我一個人,我還有一個哥哥和姐姐在老家。您可以先跟我商量,我們家人回頭再單獨溝通。”
“也行。前面已經跟你講過了,你父親這個是小細胞肺癌廣泛期,鑒于患者現在的精神狀態和身體基礎,我們有兩個方案可以給你們選擇。小細胞肺癌歷來沒有什么可以根治的手段,也不適宜手術,往往都是通過放化療去緩解它的發病過程以及對身體的傷害。因此第一個方案就是傳統放化療療法,這個療法在全國各地都非常成熟,也花不了多少錢。如果選擇這個,你們可以直接回老家去做,病人也會更舒服自在一些。但是小細胞肺癌分化率特別高,雖然對化療非常敏感,可能你剛做完第一次,體內的腫瘤就會很快縮小一半以上,患者的身體也會有明顯好轉。但是隨著化療的深入,效果就會越來越小,因為它的抗藥性很強。也許到了后面幾次,你可能就看不到明顯變化了。”
何朵緩緩地坐到椅子上,問道:“那第二個方案呢?”
“對于小細胞肺癌,還有一種新的療法,我們稱之為免疫療法。這種治療方法在國外較為普及,國內是這一兩年才引進的。因此對我們臨床來說還屬于新藥,目前在臨床試驗的合作階段。什么叫臨床試驗呢?我這樣跟你說吧!”
醫生一邊說著,一邊拿出來白紙,用水筆在上面邊寫邊畫道:“免疫療法目前有兩種方式,一種是自費治療,因為免疫療法目前是沒進醫保的,一年下來費用大概需要二十萬,很多經濟寬裕的人家會采用這一種。另一種是臨床合作,因為新藥都需要大量的臨床數據去記錄和論證藥效的發揮過程,而我們國家目前還很需要這些數據,所以會開放臨床合作。當然,雖然叫做臨床試驗,并不代表這個藥不好。一般來說能批準進入臨床階段的,藥的安全性已經沒什么問題了。”
何朵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問道:“那臨床合作有什么要求嗎?”
“有。”醫生說道:“臨床合作要求病人必須符合加入試驗的身體特征,身體條件太差是進不了組的。像你爸現在的情況,還是蠻適合的。說實話,當下能進入臨床試驗的,大多是年紀比較大的老年人,其實我們臨床數據更需要覆蓋各類年齡和性別的病人。你父親現在六十七周歲,還算是當下臨床患者中年紀較小的了。”
何朵一聽這話,眼淚忍不住又撲簌簌滾了下來。是啊,父親才六十多歲,就得了這萬惡的癌癥!原以為父親怎么著也會活到八十多歲以上,可現實卻如此殘忍,連古稀之齡都沒到,就進入了生命的倒計時。
“你先冷靜一下吧!”醫生看到何朵情緒有些激動,平靜地說道。
何朵用衣袖抹了把眼淚,說道:“沒事,您繼續說吧!”
“臨床合作一旦加入,就要完全按照臨床的治療方法進行,期間不能隨意使用醫生處方之外的藥物,尤其是所有中藥。”醫生說道。
“所有中藥都不能用?”
“對,包括中成藥也不行。”
“這么嚴格?”
“是的,因為要確保對藥效的絕對管控。”醫生接著說道:“當然,如果過程中你們對治療手段有疑義,或者有新的治療方案,隨時可以申請退出臨床合作。一旦退出,就不能再進。也有另一種情況,當病人的條件不再符合臨床合作要求的時候,我們也會解除臨床試驗的合作關系。”
何朵茫然不已,喃喃地道:“這可太難了。未來的事情誰說得準?再說我們都是普通老百姓,這些醫學專業的事情,我也不懂。”
“所以說跟你商量。把原理告訴你,你們自己拿主意。”醫生推了推眼鏡,扭頭看向電腦,上面正播放著何勝軍的各種檢查片。
何朵腦子有些亂,一時間也理不清思緒,只能想到哪里就問到哪里,“那臨床合作的話,就只需要免疫療法就能治好嗎?截止到現在,你們的平均療效怎么樣?”
“免疫療法一定要結合傳統化療一起進行。其實治療小細胞最主要的方式依然是化療,免疫療法只是給化療的過程保駕護航。通俗理解,免疫就是針對身體基礎系統的抵抗力、免疫力進行的治療,對小細胞本身不起主要作用。化療對身體畢竟有一些副作用,正向作用的時間也有期限,而免疫就是盡量延長化療對身體的正面治療效果。”醫生說道。
“是啊,可是您也說了,化療對身體有副作用。實不相瞞,王醫生,之前我們都是看到聽到別人得腫瘤,然后化療放療什么的,那時一切離自己還很遠。但是化療對身體會產生巨大副作用這件事情,卻是多年來我們聽到的話題。您也說了不管有沒有免疫療法,我父親的病都只能通過化療治療。可是化療對身體的傷害那么大,據說很多病人最后沒被癌癥給殺死,反倒被化療弄的油盡燈枯。化療,對身體的損害真的那么大嗎?”何朵滔滔不絕地說道。
醫生對何朵的疑問并沒有表現出任何驚奇或者不悅,看得出來這類問題對他們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飯。聽完何朵的顧慮,王醫生反倒耐心地說道:“化療對身體一定有副作用,畢竟藥物打進去,不像靶向藥那樣是針對病灶發揮作用的,而是在你的體內,針對所有細胞同時去洗禮。所以副作用肯定有,但是是相對的。雖然身體的抵抗力弱了,但是腫瘤也下去了,對患者整體而言,身體的好轉是立竿見影的,至少你父親不會像當下這樣每日咳嗽咳到吃不成睡不成。化療確實不能根治,但讓患者在最后這段時間享受到高一點的生活質量,也是非常重要的。”
何朵緊閉雙眼,長嘆一口氣,問道:“就沒有別的治療方案了嗎?中藥可以嗎?”
“就我們目前掌握到的治療手段,沒可能。中藥你可以去試,但是沒什么希望。想必你這段時間多少應該也了解過了吧?”醫生說道。
何朵點點頭。確實,這段時間里,自己也沒少問過江臨有名的中醫大夫,的確沒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那如果不選擇臨床合作,而是我自己自費買免疫藥物請醫院用,那是不是中間我就可以根據需要隨時給父親調整中藥服用?”何朵問道。
“是這樣的。但是一年二十萬,你想好了,而且臨床合作的藥和自費的藥都是一樣的。”醫生淡淡地說道。
“好的。謝謝醫生,等我這兩天和家人們商量一下吧!”
何朵告別醫生,無力地游蕩在走廊里,腦子里一團亂麻。
“朵朵,朵朵——”
何朵在轉角處徘徊的身影被許嬌蘭看到,她遠遠地喊了兩省女兒。何朵趕緊悄悄調整下情緒,走了過去。
“你爸說突然有點餓了,想喝紅豆湯。”許嬌蘭說道。
“餓了呀!那說明胃在工作了,好轉了呀!我這就去買。”何朵笑道。
“你見過醫生了嗎?”許嬌蘭問道。
“還沒。那不一直在等這么,他辦公室一直都有人。”何朵撒謊道。
“那要不我去買吧,你繼續等著。”許嬌蘭說道。
“你這腿那里走得動?我去吧!很快的。正好也快晚飯時間了,你想吃啥?媽。”
“沒啥想吃的,隨便買吧。”
“行。”
何朵趁著外出給父母買晚餐的機會,再度理了理頭緒,決定先不要著急回復醫生,這兩天帶著父親的檢查報告,再去其他中醫院問問。
晚飯買回來已經是半小時以后。何朵假裝在醫生辦公室呆了一會,回來以“醫生說報告還要再等兩天才能出來”為由搪塞了父母。看著爸媽悠閑認真地吃著晚餐,小心翼翼地和前來查床尋呼的護士們打著招呼,何朵心里再次揪成一團。
這一下午,情緒的起伏太大了,這么多信息和負能量壓在心里,她感覺自己已經到了崩潰的邊際,趕緊找了個借口提前回家。
在車里呆愣了半個小時,才反應過來居然還沒啟動。等她恍恍惚惚駛上回家的高架時,外面已是燈火闌珊。一個人行駛在蒼茫高架上,看著身邊呼嘯而去的車子,一時間竟不知自己的終點會在哪里。猛然一個回神,何朵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除了緊握方向盤的雙手,全身再無任何力量。
之前千方百計壓制下去的消極念頭和哀傷畫面,終于如突破牢籠的黑手,紛紛肆虐地浮現在腦際,冷漠地揪著何朵本就刺痛的神經。眼淚不斷沖刷著臉龐,以至于連前方的路都變得模糊不清。何朵放慢車速,充耳不聞身后焦灼煩躁的喇叭聲,嚎啕大哭了起來。
世界這么大,原來只有在車里的時候,才能純粹地釋放出自己。那對孤獨無助的老人還在身后等著盼著自己救他們走出病痛、迎接光明和自由,可事實留給他們的,卻是倒計時已敲響的告別。希望越是堅守,越能讓人心如刀絞、痛不欲生。
命運啊,我如此掙扎嚎啕,你聽得到嗎?天大地大,誰來給我一個支撐?誰來給我一絲希望?誰來給我一點力量?!父親溫暖平和的笑容明明還在眼前,又如何能讓人接受他即將消散的結局?
“爸!爸!爸啊!我好難受——我好心疼——我舍不得你啊!你該怎么辦?你該——怎么辦啊?爸——”
車子默默飛馳著,何朵早已哭的歇斯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