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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凄風冷雨送離魂(二)

  • 云間草
  • 白若遺
  • 4818字
  • 2024-04-28 22:44:49

“祭”,即祭拜大禮,是葬禮中一個極其隆重的環節。第一次祭禮是送完“引路燈”后,家眷親友們按血親關系從近到遠排序,一輪輪陸續在靈前哭喪。重要哭喪者,也就是逝者最親近的人,身邊往往會有兩個幫扶者。幫扶者要么是哭喪者的兒女,要么是子侄,作用之一是襯托哭喪人的重要性,二是在哭喪人哭到不能自控時拉扶和勸慰一把。

“我熄火的爸呀!你怎么這么狠心啊……”

“爸,好了,不哭了,起來。”

何勝軍在何平和何文的攙扶下艱難地站起來,再次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繼續哭喊著。

哭喪者需要一邊在親人的扶持下跪在靈前哭喊,一邊跟著主事人的節奏站起和跪拜。連續三次后,再由幫扶的親人攙進靈堂,跪在棺材前繼續哭兩嗓子,再繞一圈回到靈前。再哭哭啼啼跪拜三次,然后再次被拉到棺材前跪著哭兩下,才算結束。

這一輪的哭喪結束后,下一輪會無縫對接,緊接著上前跪拜哭喊。由于最先哭喪的都是逝者的兒女或者父母,內心最是悲泣感傷,哭的最是動情,因此也最能感染到圍觀的群眾們。看著那鼻涕眼淚堆流一地,聽著那哀嚎哭喊震徹云霄,任他再心如鋼鐵之人,也會禁不住鼻眼發酸。

再往后的祭拜速度會越來越快,哭喪者會逐漸改為一人攙扶,關系遠的親戚輩兒連攙扶都不需要,只需默默在靈前磕幾個頭便可。整個祭禮一般需要將近兩個小時,血緣近的哭的肝腸寸斷,血緣遠的走一下過程。無論是否真的傷心,儀式感一定要拉滿,不然會被旁人詬病這家人不親近。

第二場祭禮則是在下葬當天,舉辦完之后就會緊接著安排移棺下葬。相對來說,第二場祭禮要靈活些,同樣由主事人全權安排,來得及就舉辦,如果來不及或者主事人覺得這家人哭不出什么花樣,就不再辦第二次,免得無趣。

何文、何朵和其他堂弟堂妹一樣,雖然傷心欲絕,卻無法像村里人那樣大聲嚎喊出來。明明很難過,可一聲大叫,喊出來的瞬間就出戲了。不僅自己懵逼在原地,旁人都會忍不住要笑出聲。幾個晚輩試了幾次,紛紛放棄。何朵心里不平,明明也是撕心裂肺的難過,憑什么只有嚎叫才算孝順?為此特意和母親及姑嬸們爭論了幾次,結果都是被批不懂事,只得憤然作罷。倒是何平哭的天昏地暗,捶胸頓足,圍觀的人們紛紛豎起大拇指,贊嘆這個長孫有情有義。

許嬌蘭身體不好,兩條腿幾乎走不了幾步路,腰也常年酸疼的直不起來。身子虛弱的她,一旦哭急了就容易喘不過氣。何朵雖知爺爺去世對母親以及幾位嬸嬸來說,是解脫大于悲傷,她更看得出母親并沒有十分難過。然而誰都有傷心事,誰又能看得出來哭泣的人到底哭的是什么?哪怕是做個樣子,一旦開始哭起來,傷心事一被勾起,就真會哭的呼天搶地了。何況母親和眾嬸嬸們也都是久經沙場、經驗豐富的哭喪老手,隨時隨地一聲“爸”,眼淚都會奪眶而出。這種哭嚎難免會牽動身體,而母親的身體是經不住折騰的。何文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姐妹倆全程小心照顧著母親,倒也無事。

“我沒事,你去看著點兒你爸。”許嬌蘭悄悄說道。

何朵與何文對視一眼,便小跑幾步追上父親,跟在他身后。何勝軍正拿著那塊使用過無數次的老舊手絹,一遍遍抹擦著鼻涕眼淚,看的何朵心里難受又犯怵,于是趁機悄悄遞給他一個干凈的大毛巾。何勝軍也顧不上看,拿去直接擤了幾把鼻涕。

何勝軍是何家長子,所有儀式都由他來帶頭,他也是全程哭的最傷心的人。不管什么時候,一聲“爸呀”從渾厚的老煙中嗓呼喊出來,充斥于山林之間,桑滄悲愴的哀切之情瞬間會擊垮所有看客,令人人動容。

何勝軍一米八四的個頭,肩膀寬大,四肢修長。正是這樣一個一百八十斤的大塊頭,一個看起來堅不可摧頂天立地的大汗子,如今一步一跪間撕心裂肺哭喊著父親的無助痛苦模樣,任誰都忍不住心疼唏噓。何朵看著父親的眼淚撲簌簌打進土里,鼻涕拉著好長的距離在空中飄搖,明明并不是很清爽的場面,讓人感受到的,卻是滿滿的血肉親情。任你是鐵石心腸,也會忍不住潸然淚下。

“爸,好了,不哭了,起來吧!”何朵勸道。

何勝軍的一輩子幾乎都在礦井中勞作,因此膝蓋不太好。何朵怕父親腿軟吃痛,好幾次想拖拽他起身,可使盡全身力氣都無法挪動他分毫。何勝軍感覺出女兒的用意,也想主動站立起來,可由于膝蓋酸軟,每次都要向前踉蹌一把,才能勉強穩住,急得何朵手忙腳亂。還好何平趕了過來,她才安心回到母親身邊。

下葬當日,道士團會一邊吹奏樂器,一邊隨著哭喪者從靈前到指定地點來回奔走,叫做“送素(送壽)”。所謂的指定地點,就是由主事人向著閻王廟的方向選一個隨機地點,在那里放一個小案桌,備好上香道具。孝子孝孫會分批次從靈前一路哭挪到這里跪拜。

送素環節開始,主事人一聲令下,孝子孝孫就會哭跪在靈前,嚎哭幾聲后起身前往案桌地點。走不了三四步又要跪下來哭喊一陣,再由攙扶之人勸慰起身,哭喊著向前走,走幾步繼續哭喊著跪拜,直到走到桌案處。

抵達案桌后便不能再哭,道士團也會停止吹奏。哭喪之人跪在案桌前點上香,再拿著托盤起身。托盤里會提前放好一張寫了簡單祭詞的黃紙,和一個插著道具的饅頭。

“好了嗎?”

“好了。”

“走。”

道士團和哭喪者確認好之后,哭喪者一聲大喊,繼續哭將起來,音樂同時響起。哭喪者在攙扶人的協同下,沿原路三步三叩首地哭喊著返回,道士團則繼續跟在身后,直到回到靈前完成這一輪的送素。

送素順序同樣按照血緣關系,由近及遠分批次進行。第一輪就是何勝軍,其次何勝利,再次何勝華,然后是女兒何勝果,結束后再是兒媳輩,兒媳輩結束后是孫子輩,然后再是孫女,外孫輩等等。直系親屬結束后便是旁系親屬,到了旁系親屬的時候,速度就會越來越快,哭聲也越來越小。再往后人們就只是拿著托盤低調走一圈,把儀式完整地做全活,就算了事。

全部結束后,道士團中會有一位身著白孝服的女人,打扮成古代青衣的模樣,一邊流淚唱著《十叩首》,一邊指揮孝子孝孫們在靈前跪拜、行禮和哭喊,這就是農村非常有名的“吊孝”。何朵記得小時候村里每逢白事時,母親父親們都會早早等著吊孝環節,欣賞戲子們邊哭邊唱的震撼場景。吊孝是所有白事中必須有的環節,但唱什么曲子,均以點歌模式為主。即誰點歌,誰給戲子錢,再由戲子帶著點歌的孝子走一遍完整的吊孝跪拜儀式。

五天時間下來,何朵已經哭得面目浮腫,衣服也因反復跪拜和就地坐臥導致襤褸破敗。眼瞅著爺爺馬上就要下葬,馬上就要永遠都看不到他,何朵心里不是滋味。聽聞播放《地藏經》能為逝者超度,便打開手機循環播放,要不是嗓子已經連話都說不出,她一定會親自為爺爺誦經祈福。

“來,孝子孝孫們到前走。”一個村民喊道。

起靈前,人們會把棺材蓋拿下來,取出里面冷凍尸體的儀器,讓家人見逝者的最后一面。因此村民話音一落,何家一大家子孝子孝孫便匆匆起身,默默圍站在棺材周圍。

“朵朵,你別靠那么前!”許嬌蘭輕輕說道。

何朵怒視了母親一眼。

這都什么時候了,還因為她那點封建小心思,不想讓自己見爺爺最后一面。這可是爺爺,有什么好忌諱的?因此并不搭理母親,回過頭認真地、悲戚地看著棺材里的親人。

好平和、好溫柔的一張臉,那么熟悉,那么親切,那么安靜。只見爺爺眼睛緊閉,就像睡著了一樣,任由子女們在他身上小心翼翼地放著些什么東西,也無知無覺,沒有任何反應了。

按照習俗要求,家屬觀看逝者儀容時不可大聲說話,不可落淚,尤其是不能落到尸體上。何朵釣起腳尖努力看著爺爺的臉,使勁瞪著眼睛,不讓眼淚落下來。

“好了,封!”主事人一聲令下,家人們紛紛后退兩步跪在地上。

棺蓋再次被蓋上去,與此同時是噼里啪啦震天響錘釘子的聲音,靈堂外的鞭炮聲同時爆起,家人們哭天喊地的哀嚎也隨即響徹靈堂,震徹山間。

“爸呀!爸!我熄火的爸啊!”

“爺!爺!”

“姥爺……”

“舅舅啊!我熄火的舅啊!”

“姑父啊!我熄火的姑父啊!”

喧鬧嘈雜的鞭炮聲和無數個錘頭咣當敲打釘子的聲音,像一把把鋒利的尖刀,無情刺入親人的胸膛。如果逝者還有感知,此刻躺在棺材里聽著這震耳欲聾把自己釘死在棺材里的聲音,會有多么難受?而這些家人明明近在眼前,卻要接受親人被無情封死在這一口薄木中的殘酷事實,實在是心如刀絞。

棺材封牢后,十幾個人抬起左右幾根大木頭,一邊整齊吆喝著,一邊同時使勁,把棺材從凳子上抬了起來,一群人搖搖晃晃間快速奔向墓穴之地。家人們哭喊著小跑著跟在棺材后面,吃席的賓客們則目送主角們離去,回到席位上繼續最后的午餐。

自從上次何老太太的墳被惡意挖開后,何勝軍和弟弟們便給老人重新換了一個新墳地。為了保險起見,還特意用水泥把墳墓封死。如今何老爺子仙去,人們挖開老太太的墳塋,把何老爺子的棺材也放了進去。兩個老人自此合葬在一起,也算做到了生同寢,死同穴。

何朵看著爺爺的棺材被放進去,墳墓再次被圈起來,封土。只是圈墳的時候不像以前那樣用水泥嚴絲合縫的去刷,而是簡單用各種或零或整的磚塊堆壘填縫。很多地方的縫隙,連小一點的老鼠都能進去。

“這土就這么埋上去了?我看下面的磚塊還有縫兒呢!能結實嗎?”何朵小心翼翼地問道。

“都是這樣的。”許嬌蘭說道。

“不怕老鼠進去嗎?”

“上面不是蓋了土嗎?”

“老鼠會打洞啊!”

“憨憨。人死了就要塵歸塵,土歸土。”

當年奶奶去世的時候,何朵聽到人們談論最多的,是奶奶事無巨細的生前瑣事。而今輪到爺爺喪事,人們卻鮮少提及他的生活點滴,好像都心有靈犀似的,不約而同規避著或者近乎遺忘了種種可以回憶的過往。相反,人們嘴里討論更多的,是爺爺的喪禮和兩年前去世的劉國富的喪禮之區別。

作為紅西鄉首富劉月生的父親、老泉村第一代成功的生意人,劉國富雖然長達二十余年生活在輪椅上,生活質量卻并不受太大影響。劉老太太全天候的精心照顧,兒子隔三岔五的營養補給和山珍海味,以及每隔一段時間全國各地的旅游度假,加上自己原本就豐厚的積蓄……即便坐在輪椅上,劉國富依然自在得意。饒是如此,劉國富的身體依然每況愈下,七十多歲時撒手西去,壽終正寢。

與何老爺子不同的是,劉國富的葬禮之豪華程度、送殯陣容、聲勢陣仗,在整個紅西鄉都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農村里因為普遍的貧困,幾十年來都是薄葬從簡。雖然各種葬禮儀式都差不多,流程基本一致,但基本上也都是遠親近鄰一起過來吃吃飯、哭哭鼻涕、嘆嘆氣。送殯隊伍中算上沾點邊的遠親,也就幾十號人而已。花圈十數個已經很熱鬧,吃席人數多少也不過一二百號。

而劉國富當年的葬禮,何朵聽二嬸三嬸描述為“花圈從家門口一直排到了村子前方的拐彎處,約莫一公里以上”。前去吊唁之人更是多到上千,其中一大半村里人都不認識,多為劉月生商場官場打交道的關系圈。幾天的葬禮時間,劉家門口宦去官來,門庭若市。有關系沒關系的,都想借這個機會前來表現一番,在劉國富靈前哭的前赴后繼,只為留個好印象,多少牽上一點關系,方便日后攀親。

小小一個老泉村,由于大多數人外出打工,導致長年冷寂蕭條,卻突然在幾日內變的聲震云霄,熱鬧非凡。鞭炮聲、哭喊聲、招呼聲、嗩吶聲,聲聲入耳;爐火氣、酒肉氣、香煙氣、口臭氣,氣懾心弦。一箱箱連車端的禮品堆得連人站的地兒都擠不出來,十幾里外的土狗們也都成群結隊的跋山涉水,哄搶著消滅那隨地丟棄的骨頭和飯菜。

一人的離去,成就了上千人的舞臺,成就了周邊狗兒們的盛世狂歡。

相比之下,何老爺子的葬禮確實寒磣的厲害。不過兩者本身也沒什么可比性,畢竟村里多數的葬禮形式都是何老爺子的標準。只是當腦子里繪制出來當時那番“盛世”場景時,難免會對當下殘垣斷壁的蕭條寂落感到唏噓。

僅僅六天的時間,家里那些七嘴八舌的雞毛蒜皮之事已經讓何朵幾近絕望。貌合神離的親戚,不孝無理的嫂嫂,體弱糊涂的母親,坎坷艱難的父親……遠的時候想靠近,近了,那些掩藏在面具下的東西卻看到了。看到的多了,心又遠了。

如是種種,亂哄哄來靜悄悄去。嗩吶吹的再響,喝彩聲再大,也不過都是為自己表演而已。即使有一天你突然去了,也并不會有幾個人真正記得,這世界你來過。

葬禮結束了,嬸嬸們和其他幾個鄰居還在火熱點評著古今大小事,何朵無聊至極,靜靜走到院邊,俯瞰著村莊。天已然放晴,雨后的天空格外干凈洗練,如同一個碧藍的鏡子,溫柔籠罩著這片瘡痍之地。此情此景,竟和當年埋葬完奶奶的時候一模一樣。

“深山有遠客,

孤然天地間。

嘈雜世間事,

裊裊若青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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