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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遺憾

泰西弗林國皇帝查士丁尼登極第三十九年(565年)

十一月。

君士坦丁堡,皇帝寢居。

一輪紅日自東方升起,日光照進了查士丁尼的眼眸。

八十三歲的查士丁尼,被這道光芒引得,回想起了很多很多。

他憶起了從叔父手中接過權柄之時的那次喜悅,念起了初見皇后狄奧多拉時驚為天人的那次動心。

他想到了自己對將軍貝利薩留的那份可笑的猜疑,想到了北非與意大利的光復。

可是他做了三十九年的皇帝,君士坦丁堡,終究還是沒能成為羅馬啊。

閉上雙目,他看到了噴涌的火山,歉收的饑民,他看到了流行的疾疫,滿街的尸骸。

人力終究難以勝天啊。

遺憾啊。

查士丁尼努力伸手,想要抓住那團照在自己面上的日光。

只要抓住了光,就不會再害怕死亡了。

然而,死亡究竟是降臨了。

遺憾啊。

是日,羅馬皇帝查士丁尼,崩于君堡。

法家集其生前所頒法典律令,稱為法學大全。后世泰西之立法者,皆承其精神。

是言查氏秉政,羅馬之盛雖未恢復,然而精神終不失也。

可憾也,可嘆也。

————

天嘉六年(565年)

十一月。

齊太常少卿祖珽諂媚于齊上皇高湛,奏書言當為高洋改謚。

高洋生時常鞭撻二人,高湛深怨之,此時聞奏書,大悅,令有司改高洋謚號。

于是,生者終報逝者之仇,不復遺憾。

天嘉七年(566年)

一月。

周帝宇文邕以新滅之宕昌國地置宕州,改元天和。

陳帝陳蒨積勞成疾,養重病于宮中,以太子陳伯宗監國事。

四月。

建康,臺城,華林園。

初夏草長,花開滿野。

面上病氣縈繞的陳蒨,被章昭達與韓子高左右攙扶著,緩步走在野涂之上。

遇荊棘則由章昭達劈砍,逢長草則有韓子高拔除。

身后,則跟著個臂夾棋枰,手拿棋盒的到仲舉。

經行良久,四人終于來到一處大池之畔。

天起微風,池水粼粼,搖動日影。

陳蒨在岸畔一方形貌奇麗的大石之側駐足,抬手撫了撫那石上生出的苔痕,向身后的到仲舉言道。

“這方到公石,本是到公叔父之物,梁武賭戲而納此石于園中?!?

“梁末喪亂,華林園荒廢,宮室、花木盡為亂兵所毀。”

“我朝草創,民力疲敝,園林花木,俱未營造,此地遂荒廢至今?!?

“今日我等既見此石,朕當以此石還于到公。”

到仲舉夾著棋枰的臂膀顫了顫,那塊棋枰差點滑落下來,他推辭道。

“先叔父輸此石于梁武,我朝承梁祚,應天命,此石自是天家所有,臣不敢受。”

陳蒨搖頭笑了笑,想起了些許往事,他言道。

“昔在吳興,我與到公俱為白衣,到公常言叔父家中有奇石,為梁武騙去,甚可惜?!?

“今者,朕得而還之,稍勞到公任事之苦,亦使到公無遺憾也?!?

“到公勿辭。”

到仲舉聞言感動,躬身稱謝不止。

陳蒨輕搖了搖頭,看了看眼前天淵池中,那正嬉戲著的水鳥。

也不知華林園中今日景色,與宋文、齊武之世,相較如何。

雖無世人修飾之美,而余一段質樸天成之味。

可憾,亦或可喜?

念及此處,陳蒨鼻音訕笑一聲,看著身側的章昭達,言道。

“昔日我初領吳興太守,章卿持杖來見我?!?

“彼時,章卿援臺城,失一目,以布帶纏面。我見卿而戲言,獨目郎君來,天下紛亂去。”

“卿可怨朕之戲言否?”

章昭達聞言,亦是想起了那時情狀,憶起了當年那對吳興郊外乘興而游的老友。

而今陳蒨病重,或將不久于人世,他話有哽咽,只真心言道。

“初時心有微怨。然而臣雖獨目,亦能照萬事之明。臣受陛下恩榮重,必不負恩。”

“今惟愿陛下安養圣體,以長壽算?!?

陳蒨默然片刻,只輕松言道。

“朕之病癥,實在積勞,前歲已有癥候,今歲愈重,以至朕不堪治事,或天數也?!?

“今日朕之疾痛稍緩,強令卿等與我游此華林園,非為觀賞,實知時日恐無多,而有數言在心中,不能不言也?!?

他看向章昭達那只含淚的獨目,繼續言道。

“天下紛亂如麻,愚弟前時常有志向與兄同為利刃,斬而斷之?!?

“而今中道不行,憾矣。”

“太子若可輔,則惟愿伯通兄,能承愚弟之志,作此利刃?!?

陳蒨緊緊地抓了抓章昭達這個故友的手臂。

忽而,他聽見身側的韓子高,啜泣有聲。

他努力側過身子。

記憶中那位面容姣好,善解人意的總角少年,同眼前這位已有了七八分行伍之氣在身的武臣,重疊在了一起。

他努力沖這位韓將軍一笑,口中言道。

“十年戎馬倏忽過,將軍不復少年妝。”

他與他的雙目相視,只是口中吟著詩句,不見有更多動作。

“君王作笑天下和,心中惆悵一人知?!?

淚水墜落。

陳蒨身子一輕,倒在了二人懷中。

—————

中書省內。

陳伯宗正覽看著,由蕭引整理的一份關于各地最新戶籍狀況的文書。

去歲國家減租調二成,清理之下,各地又新附民戶五萬,二十六萬口。

隱戶稍真,實是幸事一樁。

陳伯宗看罷那文書,面上不禁掛上一分喜色。

他相信他的阿父陳蒨會喜歡這個。

又想起了些什么,他提筆在那文書之上,附了一行小字。

“淮水榷場,去歲至今,稅錢已至二億。”

面上露出滿意神色。

陳伯宗相信,得了這兩條好消息,病中的陳蒨一定能夠開心許久。

思慮間,他卻忽聽見廊外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

然后,一個近來愈發熟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天子游華林園病篤,臣章昭達,懇請太子速往見之?!?

那聲音一止,這間太子獨用的屋舍之中,驟然生出一種寂靜,落針可聞。

吱呀一聲。

屋舍門開。

章昭達望見太子眼眶微紅,而其身后桌案之下,墨灑滿地。

————

華林園中,天淵池北。

一處野草滿坡的小丘之上。

陳蒨倚靠著前朝所修景陽樓的一段殘垣,正言笑自若,與到仲舉對坐弈棋。

他面色稍見紅潤,似若病氣已去。

這處名作景陽山的小山丘,現今已被禁中衛士圍了兩重。

陳伯宗穿過山下拱衛的衛士人墻,奔上山來,甫一見到陳蒨,便跪坐在其身前,躬身言道。

“兒請阿父但飲醫藥,速還宮中。”

陳蒨看了那遠處的醫者一眼,伸手在陳伯宗的背上撫了撫,言道。

“阿父之病,不可救也,奉業若欲阿父飲醫藥,則先與阿父弈棋一局。”

陳伯宗聞言,知他阿父性情如此,無可強迫,只能應道。

“一局若罷,阿父當信其諾言?!?

陳蒨聞言,欣然而笑道。

“當然,阿父素重諾?!?

陳伯宗于是與到仲舉易座。

此時陳蒨在東,倚前代之殘垣,大日在西,垂光明至四野。

與五年前一樣。

陳伯宗執白先行,陳蒨執黑后發。

陳蒨的棋風還是一如既往的穩健,雙方落子數十目時,觀者只會覺得他棋力平平,或是庸手。

下至第五十目時,陳蒨手下棋風一轉,變守作攻,一步殺招走出,便直讓陳伯宗難受非常。

見陳伯宗猶豫不決,他面帶笑意,從懷中,掏出一本書來。

那書的封頁上,是“陳律”二字,二字之側還書有兩行小字,陳伯宗距書稍遠,未看真切。

陳蒨將那書本放在棋枰之側,終于緩聲言道。

“我前時有志,欲為百姓立一良法,然則天數有限,而今雖會國中賢良,亦只成其綱目?!?

“我觀天下諸律,唯齊律最為佳品,奉業若無開創之能,取其律令,會賢良大臣,損益則可用之。”

“若奉業果有開創之心,則當以我所立之綱目,取北國之精要,增刪而補益之。”

“如此,阿父雖在九泉之下,亦可無遺憾矣。”

言罷,他見陳伯宗欲答話,卻抬手止之,道。

“奉業不必以言辭答我,此間且弈棋?!?

又行棋二十目,陳蒨步步侵逼,卻并不一鼓而下,只是緩緩布局,以增陳伯宗白子之壓力。

他揮手讓到、韓、章三人遠退,俯首低聲同陳伯宗言道。

“天下之局,我已為奉業布之。”

“章昭達、周羅睺,良帥之選,奉業當親厚待之,西征、北討,用此二人必成其事?!?

“任忠、程文季、周敷、樊毅,良將之才,歷練久之,則可堪大用?!?

“至于老臣,吳明徹、黃法氍、徐度、程靈洗、周炅,皆堪用使,惟慮其壽數若我,不能常在。”

“另有侯安都、淳于量及我所榮寵之韓子高等,但思恩養,慎而用之。”

“武臣之用,皆在前述?!?

“至于文臣,我知奉業已有計較,不必多言也?!?

陳蒨言罷,撫額稍緩困乏,仍是抬手止住陳伯宗言語,復又將三位近臣招至身側。

他繼續與陳伯宗弈棋。

陳伯宗只覺得陳蒨布下了一張大網。

他想起了五年前的四月,自己與陳蒨在亭中弈棋,等候日食來臨之事。

那時,陳蒨亦是對千里之外的陳寶應布下了一張大網。

便如今日,對自己一樣。

歷史,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被改寫的。

天色忽而陰沉下來,似若有雨將至。

陳蒨看了眼天邊光色漸淡的夕陽,忽而止了手中動作,他問陳伯宗道。

“奉業若為皇帝,其志為何?”

“我身將入土,愿聽真言?!?

他望著陳伯宗的雙目,靜靜等待著兒子的答案。

萬千雨滴垂落九天。

四野傳來落雨之聲。

章昭達持傘,將襲向陳伯宗的雨水屏去。

韓子高舉傘,將落向陳蒨的水滴擋去。

棋枰稍濕,陳伯宗終于答道。

“一天下,威四夷?!?

“教化萬方,移風易俗?!?

“為生民種百世安樂之根苗。”

“兒之所愿也?!?

陳蒨聞言大笑,將一枚黑子抓在掌中,送到傘外,他言道。

“奉業之言,我甚愛之,當可不憾矣?!?

“當可無憾矣?!?

他攤開手掌,任那雨水將那棋子沾濕,他又道。

“我欲將天下之局付于奉業?!?

“恐無所憑信?!?

“今日天上雨至,正宜為信?!?

他握住手掌,將拳頭移至陳伯宗身前,努力言道。

“我兒接命!”

陳伯宗似有猶豫,未見伸手。

陳蒨再努力作言。

“我兒接命!”

情既至此,陳伯宗終于拋卻猶豫,舉雙臂捧在身前。

那枚棋子自陳蒨的手中落下。

那上面裹著九霄之外的甘霖,留著陳蒨掌中的余溫。

那是枚后發先至的黑子。

棋子落在陳伯宗雙掌之內,明明極輕,卻又好似極重。

陳蒨收掌,只望向將落的夕陽,他言道。

“奉業。”

“天命已在你手?!?

“功成之日,勿忘家祭而告之?!?

言罷,他將那本棋枰之側的陳律撿起,沖陳伯宗指了指封頁上的兩行小字。

那書上寫道。

大天而思之,孰與物蓄而制之。

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

將那書本放到陳伯宗身前,陳蒨最后看了一眼面前的兒子。

他終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依著那道殘垣,迎著那輪夕陽。

他努力含笑。

可惜生機終究消逝。

陰云掩日。

天為之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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