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馬女人
- (意)阿爾貝托·莫拉維亞
- 10060字
- 2022-08-22 15:22:44
第一部
第一章
我十六歲的時候,長得很漂亮。我有一張秀美的鵝蛋臉,額頭略窄,下巴稍寬,一對修長而溫柔的大眼睛,鼻子挺直而又端正,嘴巴上有著漂亮紅潤而富有肉感的雙唇,笑起來時,露出一排整齊雪白的牙齒。媽媽說我長得像圣母瑪利亞。我發現自己長得很像一位紅極一時的電影明星,從此便把發型搞得與她一樣。媽媽說,我不僅臉蛋俊美,身材更是無可挑剔;她說,像我這樣身材的姑娘,全羅馬也難找到。當時我不怎么在意我的身材,我覺得一個人的美都體現在臉上,現在我明白了媽媽說得很有道理。我的大腿健美,臀部圓潤,脊背修長,腰細肩寬。我的腹部稍稍鼓突,肚臍眼凹在肉里幾乎看不見;但媽媽說,這樣我的體態更美了,因為女人的肚子就應該是鼓突著的,不像現在的人都喜歡腹部扁平。我的乳房很豐滿,飽滿而又高高隆起,連乳罩都不用戴:當我嫌自己的乳房似乎太豐滿時,我媽媽卻說那樣才美呢,現在的女人的胸脯沒有意思。后來,我脫光衣服讓別人看時,像尊高大又勻稱的雕像;但穿著衣服時,卻像個嬌小柔弱的小姑娘,誰也想象不出我其實那樣豐滿健美。正如我開始當模特時遇見的那個畫家說的那樣,這跟我身體各部位的比例有關。
那位畫家是媽媽替我找的。媽媽在婚前,在她當縫制襯衣的女工之前,也曾當過模特。有一位畫家請她縫制襯衣,她想起了自己干過的老行當,就建議畫家讓我給他當模特。我第一次去畫家那兒時,媽媽非要陪我去,盡管我堅持說我完全可以自己單獨去。我感到很難為情,不光因為我生平第一次在一個男人面前脫光衣服,還因為媽媽可能會為了使畫家愿意雇我,說些不堪入耳的肉麻話。果真不出所料,媽媽幫我從頭上把衣服褪下來,讓我光著身子站在畫室中間,然后興奮地對畫家說開了:“您瞧,這胸脯……這屁股……這大腿……您到哪兒能找得到啊?”她一邊這樣說著,一邊用手拍打著我,就像集市上招攬買主的牲口販子一樣。畫家笑著,我窘極了,加上又是冬天,我冷極了。我知道媽媽并沒有任何惡意,她是為我的美貌而感到自豪,因為我是她生的,我這么漂亮,當然得歸功于她。好像畫家也理解媽媽這種感情,他善意地笑著,很親切,這使我很快鼓起了勇氣,不再感到羞怯,便踮著腳湊到爐邊去暖身子。那個畫家可能有四十歲了,胖胖的,神情快樂而又溫和。他看我時,似乎并沒有什么欲念,就像觀賞一件物品一樣,這使我感到放心。后來,他與我比較熟悉以后,對我總是彬彬有禮,而且很尊重我,不再像對待一件東西,而是在對待一個人。我很快對他有了好感,因為他對我那么有禮貌又那么親切,單是為了感恩,我也完全有可能愛上他。但他從來不向我流露感情,總是以一個畫家的身份對待我,而不是以一個男人的身份。在我為他做模特的期間,我們之間的關系就像第一天那樣,總是規規矩矩的,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在媽媽夸了我一番之后,畫家開始默默地翻閱堆放在椅子上的一堆畫稿,從中抽出了一張彩色的復制畫,拿給我媽媽看,并輕聲地說:“這是你的女兒。”這時,我也離開爐子走過去看。畫上是一個裸體女人躺在一張放有華貴服飾的床上。床后掛著一塊絲絨帷幔,以帶有褶皺的帷幔作背景,懸掛著兩張帶翅翼的裸體小孩像,猶如兩個小天使一樣。畫上那女子的確像我;從她周圍擺放的華麗衣飾和手上戴著的一些戒指,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個王后或是什么貴夫人,而我只是個平民女子。媽媽起初不明白,困惑不安地看著那張畫。后來,她好像突然領略到了畫中人與我的相似之處,就長吸一口氣,大聲地說道:“太像了……是她……您看,我剛才說得對吧……這畫的是誰?”
“是達那厄[1]。”畫家微笑著回答說。
“達那厄是誰?”
“達那厄……是個異教神。”
滿以為是現實生活中確有其人的媽媽,聽了畫家的回答后糊涂了,為了掩飾自己露了怯,就開始對我解釋應如何按畫家的意圖擺姿勢,怎樣模仿畫中的形象躺著,或者站著,或者坐著,在畫家作畫的整個過程中都要一動不動。畫家笑著說,媽媽比他都在行;受到恭維后,媽媽馬上又說起她當模特的時候,曾是羅馬城公認的最漂亮的模特之一,還談到了她婚后不再當模特后所遭遇的不幸。就在她說話的時候,畫家叫我躺在書房盡頭的一張長沙發上,親自把我的胳膊和腿按他的要求擺放好;做這一切的時候,他的動作非常輕柔,而且顯得成竹在胸,好像他早考慮好了要把我畫成什么樣。隨后,他開始在畫架上的一塊白色畫布上勾勒。這時媽媽還在一旁不停地說著,后來她發現畫家已在全神貫注地描繪我,不再聽她說話了,就問他:“你一小時給我女兒多少錢?”
畫家眼不離畫布,說了個數目,媽媽一把抓起我放在扶手椅上的衣服,向我扔了過來,責令我說:“起來,穿上衣服……我們還是走的好。”
“你這是怎么回事?”畫家停止了作畫,驚訝地問道。
“沒什么,沒什么。”媽媽裝出急著要走的樣子說,“我們走吧,阿特里亞娜……我們有好多事情要干呢。”
“你說個數目好了……何必這樣呢?”畫家說道。
于是媽媽就開始大吵大鬧起來,說畫家瘋了,竟好意思只給這么點錢,說我可不是上了歲數沒人要的模特。我媽媽就是這么個人,當她想得到什么時,就扯著嗓子大聲嚷嚷,像是真的急了。其實,她根本沒有發火,我最了解她了,我知道她內心實際上十分平靜。但她就是這么高聲大嗓的,像集市上做買賣的女人在買主出錢太少時那樣喊叫。對那些有教養的人,她尤其是這樣,因為她明白,有教養的人最后總是會讓步的。
果真如此,畫家最后也讓步了。當媽媽扯著嗓子沖他喊時,他微笑著,不時地做著手勢,像是在請求容許他說句話。為了喘口氣,媽媽終于停止了喊叫,畫家又問她要多少錢,但媽媽卻不馬上回答。她令人意想不到地問道:“我想知道,剛才讓我看的那幅畫上的模特,您當初給了她多少錢?”
畫家笑了起來:“這根本不是一回事……那是老早的事了……我可能給了她一瓶酒……或許是一副手套。”
媽媽又給搞糊涂了,就像畫家剛才對她說那張畫上畫的是達那厄時一樣。畫家有點拿媽媽開心似的,盡管不帶有絲毫惡意,不過,媽媽并沒有察覺。她又開始大叫大嚷起來,一邊說畫家吝嗇,一邊夸耀我的美貌。后來,她又突然裝作平靜下來的樣子,對畫家說了一個她要的數目。畫家又與她商談了一番,雙方終于談妥了,錢比我媽媽要的略少一些。畫家向一張小桌子走去,打開一個抽屜,取出錢給了媽媽。媽媽相當高興地接過了錢,最后囑咐了我幾句就走了。畫家走過去關上門,然后回到畫架旁,問我道:“你媽媽總是這樣喊叫嗎?”
“媽媽很喜歡我。”我說。
“我覺得,”畫家重又拿起畫筆,平靜地指出,“她喜歡的是錢。”
“不,不能這樣說,”我快速回答道,“她首先是喜歡我……我一生下來就那么窮,她很遺憾,她想讓我多賺些錢。”
我之所以如此詳細地講述給畫家當模特這件事,首先因為從那天起,我開始有了工作,盡管后來我又另選了別的職業;其次因為,媽媽那次的所作所為充分體現了她的性格,也充分說明了她對我懷有的那種感情。
做完模特,我到媽媽跟我約好的一家牛奶店去找她。她問我進行得如何,并要我詳細地學說一遍,那位寡言少語的畫家在讓我擺姿勢時都說了些什么話。最后她對我說要十分小心,她說,也許那位畫家沒有什么歹心,但很多畫家雇女模特都是為了讓她們當自己的情婦。現在我得拒絕他們任何形式的提議。她對我解釋道:“他們都是窮鬼,沒有什么可指望他們的……以你漂亮的長相,可以追求比這好得多的歸宿。”
這是媽媽第一次與我談這類事。但是,她說話時顯得很有把握,像是在說一些經過深思熟慮的事情。“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我驚訝地問道。
她含糊其詞地回答道:“那些人可會用甜言蜜語打動人了,但他們一貧如洗……像你這么漂亮的姑娘應該跟著那些有錢的先生。”
“哪些是有錢的先生?我不認識他們。”
她看了看我,更加含糊其詞地總結說:“眼下,你暫且先當模特……以后再慢慢看,一步一步來吧。”但她臉上流露出一種老謀深算又貪得無厭的神情,讓我感到有些害怕。那天,我沒再問她別的什么。
說實在的,媽媽的囑咐真是多余,因為當時我雖然還很年輕,可我是個十分嚴肅的姑娘。在給那位畫家當過模特之后,我還給另外幾位畫家當過模特,很快我就在畫家的圈子里出了名。應該說,畫家待人都相當審慎而有分寸;不過,不止一個人曾對我流露過感情,但我都拒絕了,而且拒絕得很生硬,以致我后來落了一個脾氣不好的壞名聲。剛才我提到過,畫家對人總是彬彬有禮的,我猜想,他們之所以這樣,主要是因為想拿我當模特描摹、作畫,而不是向我求愛;他們在描摹時,已經不是以一種男人的目光來看我,而是以一種藝術家的角度,就像看一把扶手椅或別的什么東西。他們見慣了模特和裸體女子,不管女孩多么年輕,多么放肆,他們都不大在意,就像大夫們對待病人一樣。但畫家的朋友們常常使我感到窘迫,他們經常走進畫室,與畫家攀談。我很快發現,盡管他們竭力裝出淡然的樣子,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盯著我。更有一些臉皮厚的,為了從各種不同的角度看我,還故意在畫室里繞著圈轉悠。這些目光,以及媽媽那些隱約的暗示,誘發了我的媚態,同時,也使我意識到自己的魅力所在以及我可以從中贏得的好處。后來,我不僅對那些冒失者的放肆習以為常,而且隨著時光的流逝,那些來訪者看到我時的那種局促不安的神情反倒使我感到由衷地興奮。若我發現他們無動于衷,反倒有些失望。于是,出于一種虛榮心理,我不知不覺地開始向往能到一個可以利用美貌改變我的地位和處境的地方去,這也正是我媽媽所企望的。
不過,那個時候,我首先想的是結婚。我的情欲尚未被喚醒,在畫室擺姿勢時,男人們的目光,只能勾起我的虛榮心,并未能誘發我內心的情感。我把我掙來的所有的錢都交給媽媽,在我不去做模特時,就與媽媽在一起,幫助她裁剪和縫制襯衣,自從我那當鐵路工人的父親去世后,這是我們唯一的生計來源。我們住在兩層的一個小套間里,那幢樓狹長而又低矮,是五十年前專為鐵路工人們建造的。樓房坐落在郊區的一條林蔭大道上,兩旁的法國梧桐郁郁蔥蔥,與我們同側的另一排房子,也和我們的一模一樣,都是兩層的樓房,正面裸露著未抹灰泥的磚墻,共有十二扇窗子,每層六扇窗,大門開在中間;林蔭大道另一邊延伸著的城墻,每隔一段就有一個小塔樓,那一段城墻很完好,墻下還種有綠油油的蔬菜。在離我家不遠的地方,城墻開有一個豁口。在離豁口不遠的城墻上,有個圈起來的露天游樂場。每逢夏天的晚上,這個游樂場總是燈火通明,不時傳來陣陣笑語喧嘩。從我家的窗口稍稍斜著望去,可以看到游樂場張燈結彩并掛有各種彩旗的篷頂,還能看到在法國梧桐掩映下擁擠在進口處的人群。那里演奏的樂聲我聽得十分清楚。夜里,我經常一邊躺著聽,一邊睜著眼睛遐想。我覺得這音樂似乎來自一個神秘的世界,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而我房間的狹小與幽暗更加強了這種感覺。我似乎覺得全城的居民都會聚集在那個露天游樂場里,唯獨沒有我。我本也想到游樂場去,但沒有動,音樂整宿不停地、毫無顧忌地響著,它使我想到,自己究竟莫名其妙犯了什么過錯才難以擺脫這種貧困命運呢?有時候,聽著那樂聲,我甚至會哭起來,為自己被排除在人世之外而感到痛苦。那時候,我非常多愁善感,往往為一點小事流淚。譬如,一位女友的無禮行為,一次媽媽的責備,一個動人的電影鏡頭,都可以使我痛哭流涕。在我的童年時代,若我不是被迫遠遠離開這露天游樂場,而是也有些游樂活動的話,也許對我來說就不會存在這樣一個幸福美好但又可望而不可即的世界了。但媽媽的寡居和她的貧困境遇,尤其是她那種由于命運安排而與娛樂消遣絕緣產生的敵意,不允許我踏進露天游樂場的大門,我也沒去過任何其他娛樂場所,后來等我有條件光顧的時候,我已長大,性格也已形成了。也許,就因為這個緣故,我一生中總在懷疑自己是一個被排除在歡樂和幸福門外的人。我一直無法擺脫這種心境,盡管有時候我明知自己是幸福的。
我說過,當時我首先想的是結婚,我也可以說說為什么我會有這種念頭。沿著我家所在的那條城郊林蔭大道,再往前走一點,就是一個較體面的住宅區。與我們那邊的住宅區相反,這里再也看不見鐵路工人住的那種滿是塵埃的火車廂似的狹長又低矮的房舍了,而是一幢幢帶有花園的小洋房。那是職員和小商人們住的庭院,雖說不上豪華,但比起我們那些簡陋的房舍,也使人感到他們生活得比較舒適而愉快。首先,那里的房子每幢都不同,看上去完全不像我家的房子那么破舊、發黑而且布滿裂縫,令人聯想到居民舊時的宿怨;其次,那片面積不大但茂密蔥翠的宅前花園,給人以別有一番天地的印象,遠遠避開了街市的喧鬧和外界的干擾。而我們家簡直就像在大馬路上一樣:寬大的門廊像堆滿了雜物的倉庫,那簡陋、骯臟的樓梯沒有任何裝飾和點綴;甚至房間里都堆滿了破舊不堪的家具和雜物,使人不禁聯想到那些在馬路上拍賣舊家具的舊貨商。
夏天的一個晚上,我與媽媽沿著林蔭大道散步時,我透過一座小洋房的窗戶,看到了里面住家的生活情景,這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覺得,那樣正常而又體面的生活正符合我的心愿。一個雖小卻十分干凈的房間里,墻上貼著碎花墻紙,有一個餐具柜,在飯桌正中的上方放著一盞吊燈。桌子四周坐著五六個人,其中有三個八歲到十二歲的孩子。桌子中央放著一個帶蓋的大湯盆。母親站在那兒正給眾人盛湯。奇怪的是,這一切讓我印象最深的是房間中央懸掛著的那盞吊燈;確切地說,是燈光中洋溢著的那種寧靜而平凡的生活氣息。后來,每當我回想起那種情景時,我深信不疑地對自己說,有朝一日我也要住在那樣的房子里,有一個那樣的家,生活在那樣的燈光照耀下的環境和氣氛中,享有一種寧靜感和親切感。可能很多人會認為我的追求太低了,但這得考慮我當時的境況。對于我這樣一個出生在鐵路工人家庭的姑娘來講,向往那樣一幢小庭院,就像那些身處其中的居民向往全城最富裕、最舒適的大住宅一樣。事情就是這樣,人總是把自己的天堂建立在他人的地獄之上。
而媽媽對我卻另有一番打算;后來我很快發現,她的那些打算與我心里想的完全是兩碼事。說穿了,她是想,我長得漂亮,今后我可以左右逢源,攀上高枝,而不是像其他姑娘那樣嫁人成家。我們那時太窮了,在她看來,我的美貌是我們唯一可支配的財富;這筆財富,不僅屬于我,也屬于她,就像我前面說過的那樣,因為是她把我送到這個世界上來的。為了改變我們的處境,如何支配這筆財富,得聽她的,根本無須考慮這樣做是否合適。大概是因為缺乏想象力吧,像我們這樣處境的人,頭腦里首先想的是怎樣利用我的美貌。媽媽這種意識根深蒂固,永遠擺脫不了。
起初,我對媽媽的這些打算不太明白。后來,我搞清楚她的意圖后,也沒勇氣問她一個鐵路工人的妻子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為什么會落到那樣窮困的地步。從她的很多暗示中,我終于懂得了,我媽媽就是因為我才遭罪的,因為我是她非她所愿地生下來的。換句話說,我是一個意外;媽媽沒有勇氣阻止我出生(據她說,她本不應該讓我出生的),她是被迫與我父親結婚的,是不得已才忍受這樣的婚姻所帶來的后果的。提到我出生一事,媽媽曾多次重復說:“你把我的一切都毀了。”過去我不太明白她這句話,感到很痛苦,但后來我明白了這句話的全部含義,它的意思是:“要是沒你,我就不會結婚,此時此刻我可能正坐在小汽車里呢。”她這樣回顧自己的一生,不愿意讓比自己漂亮得多的女兒重蹈自己的覆轍,遭受她那樣的厄運,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現在我把一切都看透了,我也不想責怪她。對媽媽來說,家庭曾意味著貧困和束縛,丈夫死后,僅有的一點歡樂也沒有了。她把正常的家庭生活看成是一種不幸,她特別擔心我再被曾毀過她的海市蜃樓所迷惑。
媽媽以她的方式疼愛著我。譬如,我剛開始周旋于畫家們的畫室當模特時,她就給我做了兩套衣服,一套是上衣和裙子,另一套是連衣裙。說實在的,她更應該給我添置些內衣,因為每次我脫衣服時,總是為自己那粗劣而又褪色發舊的內衣感到難為情,但媽媽說,里面的衣服即使是破衣衫也無妨,重要的是我的外表要好看。給我做衣服時,她選了兩塊帶花的顏色鮮艷的便宜面料,她自己裁剪。但她是縫制襯衣的,從沒裁剪過裙子,雖然她動了很多腦筋,兩件衣服還是全裁壞了。我記得,那件連衣裙的胸部開口不合適,乳房都看得見,所以我總得帶個別針。那身套裙,上衣做得太短、太小,所以臀部、胸部繃得很緊,像要綻開似的,手腕也露在外面;而裙子做得又太肥大,腹部有好幾個大褶皺。但對我來說,有這兩套衣服卻是了不得的事,因為在這以前,我穿著更糟糕的小裙子,裸露著大腿,只有幾件毛衣和幾條披巾。媽媽還給我買了兩雙長絲襪;在這以前,我一直穿只到腿肚的短襪子,膝蓋露著。媽媽的這些禮物使我既高興又自豪;我看不夠,也想不夠;我挺著胸,端莊地走在馬路上,好像我身上穿的不是可憐巴巴的衣裳,而是一套高級裁縫定制的華貴服飾。
媽媽老是想著我的未來,沒過多久,她就開始對我模特的職業不滿意了。依她看來,我掙得太少了,而且畫家和他們的朋友們都是窮光蛋,在畫室里是沒希望碰上什么有用的人的。媽媽靈機一動,突然想到我可以去學跳舞。她總是異想天開,但我沒有想得那么多,我只是想跟丈夫和孩子們過一種平靜安寧的生活,這我已經說過了。讓我去學跳舞的念頭,是在她接到一個小歌舞團經理的訂貨單時產生的,那個歌舞團是專在電影放映間歇在舞臺上表演各種節目的。她知道當舞蹈演員本來賺錢就多,而且在舞臺上演出,總有機會能遇上某位闊佬,就像她經常說的那句口頭禪:“從一件事能引出另一件事。”
有一天,媽媽對我說,她已與那位經理談過了,那位經理鼓勵她把我帶去見他。我們一早就到那位經理和他的歌舞團下榻的旅館去了。我記得旅館就在火車站附近,是一幢高大的舊式樓房。已將近中午了,但走廊里還是黑洞洞的。上百間房間里,一夜蘊蓄的臭氣熏得人透不過氣來。我們穿過好幾條走廊,最后,找到了一間像會客室那樣的房間,房間陰暗得很,里面有三個跳芭蕾舞的姑娘,還有一個鋼琴伴奏師,他們在幽暗的燈光下排練,就像在舞臺上一樣。鋼琴安放在房間的一個角落里,挨著裝有毛玻璃的廁所門;鋼琴對面的角落里堆放著一大堆臟床單。鋼琴伴奏師是一位干癟的老頭兒,他彈琴不看琴譜,好像在想什么別的事,也許他在彈著琴睡覺。跳芭蕾舞的三個姑娘很年輕,她們脫去了上衣,袒胸露背。她們雙手叉腰,鋼琴伴奏師一開始彈曲子,三個人就一起朝那堆臟床單前進,先右后左地擺腿,動作整齊一致,最后,她們以一種含有挑逗性的動作轉過身來,使勁地扭擺著屁股。在那樣昏暗的地方,這動作顯得很突兀。當看見她們用腳打著拍子,在地板上發出沉重的響聲時,我心臟都要承受不了了。說實在的,雖然我的腿又長又結實,但我不具備跳舞的天賦。我與兩個朋友,也曾在區里的舞蹈學校上過課。她們上了幾次課以后,就跟得上拍子了,像有經驗的芭蕾舞演員一樣,會扭動大腿和胯部,而我卻只能吃力地跟著跳,下身好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我覺得自己生來就與那兩個姑娘不一樣,我感到自己身上墜著一塊又大又笨重的東西,即使音樂也無法消融它。我以前只跳過那么幾次舞,有只胳膊攏著我的腰時,就能激起我一種無限憂郁的情感,于是,我簡直是在拖曳著大腿蹭地,而不是在輕盈地起舞。畫家也說過:“你呀,阿特里亞娜,你要是四個世紀以前出生就好了……那個時候的女人都像你一樣……現在講究苗條了,你這樣的體態不時興了……再過四五年,你將是個豐腴勻稱的婦人了。”他預計錯了,因為現在已過去了五年,我并沒有比那時更肥胖或更豐腴;但說我不是時下崇尚的那種苗條的身材,那倒是有道理的。我對自己這種不適于舞蹈的體態感到很苦惱,我真希望自己瘦一些,跟別的姑娘一樣,也能跳得好。但不管我吃得多么少,我總是像尊塑像那樣笨重,跳舞時,總跟不上現代音樂那種歡快、激越的節拍。
這些情況我都對媽媽說了,因為我深知去拜訪歌舞團經理肯定不會成功,一想到可能遭到拒絕,我就感到非常羞怯。但媽媽馬上叫喊開了,說我比在舞臺上演出的那些可憐的姑娘不知要漂亮多少倍,她說,要是經理能把我招到他的舞蹈團里,那他得感謝上帝,她還說了不少類似的話。媽媽一點也不懂得現代人的審美觀,她堅持認為,女人的胸部越豐滿,胯部越圓潤,就越漂亮。
經理在通向會客室的一個房間里等著我們;我猜想他是在通過打開的門,從那個房間里監視著女舞蹈演員們的排練情況的。他坐在床邊的一張扶手椅上。床上亂七八糟的,上面有一個茶盤,盤上有一杯咖啡,那時他快要用完早餐了。他是個胖老頭,但他油頭粉面,衣著考究、雅致,這與床上亂七八糟的被褥、屋里幽暗的燈光和那齷齪的臭味極不協調。他氣色很好,紅潤的面頰透出的褐色雀斑,簡直跟畫出來的一樣。他戴著單片眼鏡,不停氣喘吁吁地翕動著嘴唇,露出一口白得出奇的牙齒,看樣子是鑲的假牙。我說過,他穿著很高雅;我尤其記得他打成蝴蝶狀的領結和露在口袋外的畫有蝴蝶的小手絹,顏色都是一色的。他坐在那兒,小肚子像是夾在兩腿中間。用完早餐后,他擦了擦嘴巴,帶著厭煩、幾乎像是抱怨的口氣說:“來,露出大腿來,讓我看看。”
“露出大腿來,讓經理先生看看。”媽媽急切地重復道。
有過去在畫室當模特的經歷,我現在不再難為情了;我撩起衣服,露出大腿,手提著衣角,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我的腿很美,又長又直,兩腿能并齊;在膝蓋稍稍上面一點,大腿發育得比尋常姑娘更好,又圓又重,一直延伸到胯部頂端。經理一邊審視著我,一邊不停地搖著頭,然后問道:“你多大啦?”
“八月份就滿十八歲。”媽媽馬上回答。
經理沒說什么,站起身,氣喘吁吁地走到放在桌子上的留聲機旁,桌子上堆放著紙張和衣物。他轉動手柄,仔細斟酌后選了一張唱片,放在留聲機上。然后他對我說:“現在你隨著這音樂盡管跳吧……不過,你得一直高高地提著裙子。”
“她只上過幾節舞蹈課。”媽媽說道。她明白這肯定就是最后的考核了,她了解我笨手笨腳的,所以擔心結果不妙。
但經理用手示意她不要作聲,他開始放音樂,并示意我跳起來。我按他說的那樣,兩手提著裙子跳了起來。實際上,我只是有氣無力而又笨拙地來回移動大腿,動作總跟不上節拍。經理站在留聲機旁,肘關節支在桌上,臉朝著我。他突然關上了留聲機,回到扶手椅那兒坐下,同時朝門的方向相當明確地做了個手勢。
“不行嗎?”媽媽焦急而又帶有幾分挑釁地問道。
“不,不行。”他看也不看地回答道,同時在口袋里掏煙盒。
我知道,當媽媽說話帶有這種腔調時,意味著她要跟人吵架了,于是,我就拉她的袖子。但她猛地甩開了我,兩只憤怒的眼睛直盯著經理,嗓門更大地重復問道:“不行,嗯?能知道為什么不行嗎?”
經理摸到煙盒后,又開始找火柴。他很肥胖,好像做每個動作都十分費勁似的。他盡管有些氣喘,但十分平靜地回答說:“不行,因為她不具備跳舞的素質,而且體型也不合適。”
此時,正如我擔心的那樣,媽媽開始大叫大喊,理由總是那老一套。說我長得實在美,臉長得像圣母瑪利亞,還說要是他看看我的胸部、大腿和胯部有多美的話,就不會這樣了。經理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兒,他點燃了一支香煙,一邊吸,一邊看著她,等她把話說完。然后,他以一種厭煩和抱怨的口吻說:“你的女兒過兩年會變成一個好媽媽的……但是她永遠不能成為一個舞蹈演員。”
他不知道媽媽會厲害到這種程度——他驚訝得取走了嘴上的香煙,變得目瞪口呆——他想說什么,但媽媽不讓他開口。瘦削而又有些氣喘的媽媽不知哪兒來的那么大聲音,竟至于那樣激動。她說了很多難聽的話,攻擊經理個人,還辱罵我們在走廊里見到過的那幾位跳舞的姑娘。最后,她抄起經理托她做襯衣的綢料,劈頭蓋臉地朝他扔了過去:“這些襯衣您愿意誰做就讓誰做去吧……哪怕叫您的跳舞女郎去做……您即使給我披金掛銀我也不伺候了。”被綢料蒙住的經理萬萬沒料到這樣的結局,他呆若木雞,臉漲得通紅。此時,我拉著媽媽的衣袖,又害羞又委屈,差點哭了出來。她終于依從了我,我們撇下正在解脫衣料纏裹的經理,從房間里走了出來。
第二天,我把這事詳細地對已經成了我知心朋友的畫家敘述了一番。畫家聽了經理說的我將來會成為一個好媽媽的那番話以后,笑了半天;后來他提醒我說:“我可憐的阿特里亞娜,我已對你說過多少次了……你不該生在今天……你應該出生在四個世紀以前,因為現在人認為是缺陷的地方,在當時卻是一種美,反過來也如此……從那位經理的角度來說,他沒有錯……他知道觀眾喜歡苗條的金發女郎,喜歡胸部不發達的、屁股小的,喜歡長相調皮和富有挑逗性的……你并不是肥胖,你是長得豐滿,你有一頭棕色的秀發,你的胸部和臀部豐腴,你的臉蛋長得甜美、優雅……那有什么辦法?對我來說你這樣很好……你繼續當模特吧……將來,總有一天你要結婚的,你將有許多孩子,他們會很愛你的,棕褐色的頭發,胖乎乎的,小臉甜美而又文雅。”
我聽得非常帶勁,說道:“這正是我想要的。”
“好樣的,”他說,“現在,你身子稍微側一側……對,就這樣。”那位畫家實際上是在以他的方式愛著我;要是他一直留在羅馬并一直是我的知心朋友的話,他會給我出點好主意,也許很多事情也就不會發生了。但他不斷抱怨自己的畫賣不出去,最后,他借著有人在米蘭為他舉辦畫展的機會搬到米蘭去了。我就像他囑咐我的那樣,繼續當模特。但其他的畫家不像他那么熱情可親,而我也根本不想對他們談我的生活,更何況我過的是一種充滿夢境、渴求和希望的虛構的生活呢;還因為在那段時間里,我一切正常,并沒有發生什么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