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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號屠場

五號屠場

1

故事中的一切,或多或少都發生過。至少,關于戰爭的部分是相當真實的。我認識的一個家伙真的因為拿了一把不屬于他的茶壺,在德累斯頓[1]被槍決。另一個我認識的家伙真的威脅要在戰爭結束后雇殺手除掉他的仇人。如此等等。只不過我都沒用他們的真實姓名。

我也真的在1967年獲得過古根海姆基金會[2]的資助(真是天大的好事),重返過德累斯頓。德累斯頓看上去很像俄亥俄州的戴頓,但比起戴頓,城市中有更多的空間。地底下一定埋著數以噸計的人骨肥料。

與我同往的是一個叫伯納德·維·奧黑爾的戰時老伙伴。我們重訪了夜間關押我們戰俘的那個屠宰場,與帶著我們前往的出租車司機交上了朋友。他的名字叫格哈特·米勒。他告訴我們他曾一度是美軍的俘虜。我們問他在共產黨統治下生活如何,他說開始非常糟糕,因為每個人不得不辛苦勞動,因為當時住的、吃的、穿的都十分稀缺。但現在情況好多了。他有了舒適的小套間,女兒能享受到高質量的教育。他的母親在德累斯頓的那場空襲中葬身火海。事情就是這樣。

他在圣誕節給奧黑爾寄了一張明信片,上面這么寫著:

我祝愿你和你的家人以及你的朋友圣誕快樂新年好,還希望我們如果機會巧了,還能在一個和平自由世界的出租車里相見。

···

我非常喜歡這樣的說法:“如果機會巧了。”

我真的不想告訴你這本倒霉的小書耗費了我多少錢和時間,帶來了多少煩惱。二十三年前,當我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回到家中時,我本以為,寫一些關于德累斯頓大毀滅的文字,對于我而言輕而易舉,因為我只需報道我所目睹的一切即可。而且我還認為,由于主題如此重大,這將成為一部傳世杰作,或者至少可以為我掙得可觀的經濟收益。

但那時我頭腦中擠不出多少關于德累斯頓的文字——無論如何不足以湊成一本書。直到今天,兒子們都已長大成人,我已經變成了一個讓人討厭的老家伙,沉湎于憶憶舊事、打打門球,時過境遷,但我頭腦中出現的文字仍然非常有限。

我感到自己記憶中關于德累斯頓的部分全然于事無補,然而德累斯頓又極具誘惑,讓我難以擱放。我想起了一首著名的五行幽默打油詩:

伊斯坦布爾有個小青年,

對著自己的家伙開了言:

“你毀掉了我的健康,

你花光了我的金錢,

現在還不尿,你這個老渾蛋。”

我還想起了一首歌,是這樣的:

我的名叫揚·揚遜,

工作就在威斯康星,

木材場里我工作。

遇到路人來打聽,

“你叫什么名和姓?”

我答道:

“我的名叫揚·揚遜,

工作就在威斯康星……”

循環往復,永無終止。

這些年來我遇見的人常常問我在干些什么,我往往回答他們說主要的事情是寫一本關于德累斯頓的書。

有一次,我就是這么對電影制片人哈里森·斯塔爾說的,他揚起眉毛問道:“是一部反戰作品?”

“是的,”我說,“我覺得是。”

“聽到有人寫反戰作品你知道我會怎么對他們說嗎?”

“不知道。您究竟會怎么說,哈里森·斯塔爾?”

“我會說:‘您為什么不寫一本反冰川作品呢?’”

當然,他的意思是,戰爭不可避免,試圖阻止戰爭就像去阻擋冰川形成那樣徒勞無功。這一點我也同意。而且,即使戰爭不像冰川那樣應時而來,衰老和死亡仍然不可避免。

···

我還比較年輕,還在寫那本關于德累斯頓的名作時,我問一個名叫伯納德·維·奧黑爾的戰時老伙伴,是不是可以去拜訪他。他在賓夕法尼亞州當地方檢察官。我成了一名作家,家住科德角。戰爭期間我們都是當兵的,是步兵偵察。那時我們從未指望戰爭結束后能掙到錢,但我倆都干得不錯。

我通過貝爾電話公司的幫助找到了他。在這方面他們非常出色。有時候在深夜,我會得一種毛病,與酒精和電話有關。我喝醉酒,呼出的口氣像芥子氣[3]和玫瑰的混合體,將我的妻子熏走,然后對著電話用凝重而優雅的聲音,請求接線員幫我與多年沒有音訊的這個或那個朋友連線。

用這種方法我與奧黑爾通上了電話。他是個矮個子,我個子很高,就像戰爭中的默特和杰夫[4]。我們倆在戰爭中一起被俘。我在電話里告訴他我是誰。對此他毫不懷疑。他還沒睡,在看書。屋子里其他人都已入睡。

“聽我說,”我說,“我在寫一本關于德累斯頓的書。我想讓你幫著回憶回憶過去的事情。不知道我可不可以過來見你,我們可以一起喝酒、聊天,談談往事。”

他熱情不高。他說他記不起太多東西,但他還是跟我說讓我過去。

“我覺得故事的高潮部分應該是處決可憐的老埃德加·德比,”我說,“真是巨大的諷刺。整座城市被大火燒塌,成千上萬的人死于非命。然后這個美國步兵卻因在廢墟中拿了一把茶壺而遭到逮捕。在對他進行了常規審判之后,他就被交給行刑隊槍決了。”

“是啊。”奧黑爾說。

“你不認為全書的高潮應該在這里出現?”

“這方面我一竅不通,”他說,“那是你的行當,我是外行。”

···

作為干這種勾當——設計高潮和情節、塑造人物、編寫精彩對話、安排懸念和沖突——的人,我已經多次為這個德累斯頓的故事編排過提綱。規劃得最好的提綱,至少看上去最漂亮的,寫在一卷墻紙背后。

我使用女兒的彩色蠟筆,每個主要人物用一種顏色。墻紙的一頭是故事的開始,另一頭是結尾,然后是所有的中間部分,居于墻紙中間。藍線遇到了紅線,又遇到了黃線,然后黃線中斷,因為黃線代表的人物死了。如此等等。德累斯頓大毀滅由一個橙色交叉線組成的垂直色帶代表,所有還活著的彩色線都穿過這塊色帶,從另一端出來。

所有線條都停止的終結點,是哈雷郊外易北河畔的一片甜菜地。當時天正下著雨。歐洲的戰爭兩個星期前已經結束。我們排著隊列,由俄國士兵看守著——英國人、美國人、荷蘭人、比利時人、法國人、加拿大人、南非人、新西蘭人、澳大利亞人,成千個列隊等候的人馬上將不再是戰俘了。

甜菜地的另一側站著成千個俄國人、波蘭人、南斯拉夫人等,由美國士兵看守著。戰俘交換在雨中進行,一個對一個。我和奧黑爾同其他許多人一起爬上了一輛美國卡車的后部。奧黑爾沒有帶上任何紀念品,而其他每個人幾乎都有些小玩意兒。我有一把納粹德國空軍檢閱軍刀,現在還保存著。在書中我稱之為保羅·拉扎羅的壞脾氣小個子美國人,帶著大約一夸脫的鉆石、翡翠、紅寶石之類。這些東西是他從德累斯頓地窖的死人身上找來的。事情就是這樣。

一個不知在什么地方弄掉了所有牙齒的英國白癡,把他的紀念品裝在一個帆布包里。帆布包擱在我的鞋面上。他不時朝包里偷偷張望,轉動著眼珠,扭動著細瘦的脖子,試圖逮到任何企圖偷看他包中之物的人。他提起包在我的鞋背上顛動。

我以為顛動是無意中發生的,但我錯了。他必須找個人展示他的藏品,并認定我是個可信任之人。我倆眼神相遇時,他對我擠擠眼睛,把包打開。包里是一座埃菲爾鐵塔的石膏模型,漆成金色,上面有一只鐘。

“這里頭可是個好東西。”他說。

我們坐飛機來到法國的一個整休營地,喝上了巧克力麥乳精,吃上了其他富有營養的食品,直到渾身填滿了嬰兒脂肪。接著我們被送回家。我與一位同樣渾身填滿嬰兒脂肪的漂亮姑娘結了婚。

我們生了幾個孩子。

他們現在都已長大成人,而我也變成了讓人討厭的老家伙,憶憶舊事,打打門球。我的名叫揚·揚遜,工作就在威斯康星,木材場里我工作。

有時在深夜,等我妻子上床睡覺后,我會嘗試打電話給我過去的女友:“接線員,不知你們是否可以替我找到某某太太的電話。我想她住在某某地方。”

“對不起,先生。名冊上沒有這個人。”

“謝謝,接線員。還是非常感謝。”

我有時放狗出去,有時讓狗進來,我們說說話。我讓它知道我喜歡它,它讓我知道它喜歡我。它并不在意芥子氣和玫瑰的混合氣味。

“你很好,桑迪,”我會對狗說,“你是不是知道,桑迪?你很不錯。”

有時我會打開收音機,收聽波士頓或紐約的談話節目。如果酒喝多了,我就受不了錄制的音樂。

或遲或早我上床睡覺,妻子問我幾點了。她總是要知道時間。有時候我不知道,就說:“你問我,我問誰?

有時候我會想起我所受過的教育。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我在芝加哥大學待過一陣子。我是人類學系的學生。在那時,他們傳授的思想是人與人之間絕對沒有任何區別。今天他們也許仍然傳授著同樣的思想。

他們傳授的另一個認識是,沒有人是怪僻的、邪惡的或者可憎的。我父親在去世前不久曾對我說:“你知道嗎——你從來沒寫過一篇里面有壞蛋的小說。”

我告訴他,那是戰后我在大學里學到的東西之一。

···

我一邊學習人類學的課業知識,一邊在著名的芝加哥城市新聞署當警務記者,每周可得二十八美元的報酬。有一次他們將我的夜班換成日班,于是我一口氣工作了十六個小時。我們得到城里所有報刊的資助,還有美聯社和合眾社等。我們的報道范圍包括法庭、警察局、消防局和密歇根湖上巡航的海岸衛隊等。我們通過鋪排在芝加哥街道下面的壓縮空氣動力管道,與這些資助我們的機構取得聯系。

記者通過電話將新聞故事口述給戴著耳機的記錄員,記錄員刻寫在油印蠟紙上。油印后的新聞稿被塞入銅和絲絨做成的管狀盒里,送入壓縮空氣推動的管道。最心狠手辣的記者和記錄員都是女性,男人上戰場后她們接管了工作。

我不得不通過電話將我負責報道的第一篇新聞稿口述給這群可惡的姑娘中的一個。寫的是一個年輕的退伍軍人,他找了份工作,在一幢辦公樓里開老式電梯。一樓的電梯門是由鐵鑲邊裝飾的,鐵制常春藤從孔眼中纏來繞去。一根鐵枝條上停棲著一對鐵制的情侶鳥。

退伍兵決定將電梯廂開到地下室,關了門,開始下降,但他的結婚戒指鉤住了門上的鐵鑲邊。于是當電梯廂的地板開始下降,離開他的腳底時,他被懸在了空中,電梯廂頂部砸碎了他的腦殼。事情就是這樣。

于是我發了事件的電話稿,準備打蠟紙的女人向我提出了問題:“他的妻子怎么說?”

“她還不知道呢,”我說,“事故剛剛發生。”

“給她打個電話,要個說法。”

“什么?”

“告訴她你是警察局的芬恩警長,你有不幸的消息要通知她。讓她知道這件事,聽聽她怎么說。”

于是我照辦了。她說了些你能想到的話。家中還有個嬰兒。如此等等。

我回到辦公室時,女打字員問我,說她只是自己想知道,那個人被砸碎時是什么樣子。

我如實相告。

“這種事讓你感到不安嗎?”她問,口中嚼著“三個火槍手”牌糖果。

“見鬼,不,南茜,”我說,“在戰爭中我見過的場面比這糟糕得多。”

···

即便那時我仍琢磨著寫一本關于德累斯頓的書。在當時的美國,知道那場空襲的人并不多,沒有多少美國人知道它比廣島大爆炸更慘。我本人也不知道。公布的消息不多。

在一個雞尾酒會上,我碰巧同一個芝加哥大學的教授談起我親眼看到的空襲,以及我計劃寫的那本書。他是一個叫作“社會思潮委員會”[5]的成員。他對我講起關于集中營,還有德國人如何用猶太人尸體的油脂做肥皂和蠟燭諸如此類的事。

我所能說的只是:“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

第二次世界大戰無疑讓每個人變得韌性十足。我成了紐約斯克內克塔迪通用電器公司的公關員,也成了我購買的第一套房子所在地阿爾普羅斯村的志愿消防隊員。我的老板是我所遇見的人中韌性最足的一個。他曾是巴爾的摩負責公關的中校。我在斯克內克塔迪的時候,他加入了荷蘭改革派教會,一個絕對韌性十足的教會。

他曾幾次不無嘲諷地問我為何當不了軍官,就好像我犯過什么錯誤。

我和我妻子身上的嬰兒脂肪消失了。那些年是我們干癟的年代。我們的朋友中有很多干癟的老兵和他們干癟的妻子。我認為在斯克內克塔迪,最可愛的老兵,那些最善良、最滑稽、最憎恨戰爭的人,是那些真正上過戰場的人。

那時我曾寫信給空軍,索要德累斯頓空襲的詳細資料:誰下的命令?出動了多少架飛機?為何要轟炸?取得了哪些預期的效果?如此等等。一個同我一樣從事公關工作的男性給予了我回復。他說很抱歉,此類信息仍屬絕密。

我把信大聲讀給妻子聽,然后我說:“絕密?我的天哪——向誰保密?”

···

那時候我們是世界聯邦主義者聯合會的成員。現在我不再清楚自己屬于哪類人。也許是電話使用者,我估計。我們打很多電話——不管怎樣,至少我打,在深更半夜的時候。

···

在我給我的戰時老伙伴伯納德·維·奧黑爾打電話的兩周后,我真的動身前去與他見面。那應該是1964年左右——反正前一年是紐約世貿會。唉,一年又一年[6]。我的名叫揚·揚遜。伊斯坦布爾有個小青年。

我帶了兩個小女孩一同前往,我的女兒南妮和她最要好的朋友艾麗森·米切爾。此前她們從來沒有離開過科德角。如果我們看見一條河,就得停下,這樣她們可以站在河邊,稍作思考。她們此前從未見過這么長、這么窄,又沒有鹽分的水體。這就是哈德遜河。河中有鯉魚,我們能看見它們,大得像核潛艇。

我們也觀賞了瀑布,像無數溪流從懸崖躍入特拉瓦河谷。可以駐足觀看的東西有許許多多——然后到了該上路的時候了,總是有該離開的時候。兩個小女孩穿著社交聚會時穿的白色連衣裙和黑色皮鞋,陌生人一看就知道她們有多么可愛。“該上路了,姑娘們。”我說。然后我們離開。

夕陽西下,我們在一家意大利餐館吃了晚飯,然后我敲響了伯納德·維·奧黑爾家漂亮石頭房子的前門。我手握一瓶愛爾蘭威士忌,像提著通知就餐的手搖鈴。

···

我遇見了他可愛的妻子瑪麗,我的這本書就是題獻給她的。我也將此書題獻給德累斯頓的出租車司機格哈特·米勒。瑪麗·奧黑爾是個受過職業訓練的護士。當護士對于女人來說是個很好的職業選擇。

瑪麗非常喜愛我帶來的兩個女孩,讓她們同自己的孩子一起在樓上玩游戲、看電視。只是在孩子們上樓以后,我才感覺到瑪麗不喜歡我,或者說不喜歡那天晚上某方面的事情。她彬彬有禮,但十分冷淡。

“你們的屋子真是可愛,很溫馨。”我說。這不是奉承。

“我收拾了一個地方,你們可以去那邊聊聊,免受打擾。”她說。

“好。”我說。我想象的是一間墻上有鑲板的房間,壁爐旁放著兩把皮座椅,兩個老兵可以坐著喝喝酒、談談天。但她把我們帶進了廚房。她在白色瓷面廚房桌子旁放了兩把直背椅子。頭頂上是一盞兩百瓦的燈泡,桌面的反射光直刺眼球。瑪麗準備的是一間手術室。桌上只放了一只玻璃杯,是給我的。她解釋說自戰爭以后奧黑爾不能喝高濃度酒。

于是我們坐下。奧黑爾有點尷尬,但他不告訴我問題出在何處。我無法想象我哪方面有過失,使得瑪麗如此大動肝火。我是個顧家的男人,沒有離過婚,沒有喝醉酒,在戰爭期間也沒有對她丈夫使過壞。

她給自己倒了一杯可口可樂,在不銹鋼水槽上敲打制冰塊的盤子,制造了不少噪聲。然后她走到屋子的另一處,卻不安安靜靜地坐下。她滿屋子走來走去,開門關門,甚至把家具拖來拖去,發泄憤怒。

我問奧黑爾,我說錯做錯了什么,使她有如此舉動。

“沒事,”他說,“不用擔心。這事與你沒有任何關系。”他出于好心,沒說實話。事情與我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于是我們不理會瑪麗,回憶戰爭中的事。我喝了兩口自己帶來的烈酒。我們有時談笑風生,就好像戰爭中的故事正漸漸重現,但我倆誰也回憶不起任何有價值的片段。奧黑爾記得有個家伙灌飽了酒,我們在德累斯頓遭到空襲之前不得不用一輛獨輪車把他送回家去。這類素材不足以寫成一本書。我記起兩個俄國兵搶了一家鐘表廠,他們的大馬車上裝滿了鐘。他們酩酊大醉,興高采烈,嘴里抽著用報紙卷的巨大煙卷。

能回想起來的大致就是這些,而瑪麗還在制造噪聲。她最終又一次走進廚房,再倒一杯可樂,從冰箱里取出另一個冰格盤子。雖然冰格盤外已經有不少冰塊了,她還是不停地在水槽上敲打。

接著她轉身對著我,讓我看清她有多么生氣,讓我知道她的怒氣是沖我而來的。她自言自語在說些什么,因此我聽到的只是整個對話中的一塊殘片。“那時候你們只不過是些不懂事的娃娃!”她說。

“什么?”我說。

“戰爭中你們只是些不懂事的娃娃——就像樓上的那些娃娃!”

我點點頭表示同意這樣的說法。戰爭中我們的確是些涉世未深的娃娃,正處于童年的尾聲。

“但你寫的東西不會實話實說,對不對?”這不是一個問題。這分明是譴責。

“我……我不知道。”我說。

“但我可知道,”她說,“你會假裝你們不是些娃娃,而是男子漢,讓弗蘭克·辛納特拉[7]、約翰·韋恩[8]或者其他一些魅力十足的、好戰的、有一把年紀的無恥之徒在電影中表演你的故事。戰爭看上去無比美好,我們還需要更多的戰爭。送去當炮灰的是些娃娃,就像樓上的娃娃們。”

我終于明白了,是戰爭讓她如此憤怒。她不想讓自己的或任何人家的孩子到戰場上去送死。她認為書和電影起的作用是為戰爭推波助瀾。

···

于是我舉起右手向她保證。“瑪麗,”我說,“我覺得這本書也許永遠不會完稿。到現在為止我肯定都已經寫過五千頁了,但都扔掉了。如果真的完成了,我以名譽向你擔保,書中不會出現弗蘭克·辛納特拉和約翰·韋恩的角色。”

“這么說吧,”我說,“我把書名叫作《童子軍圣戰》[9]。”

自那以后,她成了我的朋友。

···

我和奧黑爾走進客廳,聊些別的話題。我們對歷史上曾出現過的童子軍圣戰產生了好奇,于是拿出他的一本藏書進行查閱,是法學博士查爾斯·麥凱寫的《特殊流行幻覺與集體瘋狂》。這本書1841年在倫敦首次出版。

麥凱對所有圣戰都不懷好感。對他而言,與其他十次成年人的圣戰相比,童子軍圣戰只不過略微更加卑鄙了一點。奧黑爾大聲朗讀了下面精彩的一段:

歷史莊嚴的書頁告訴我們,十字軍圣戰者只不過是些無知野蠻的人,其動機來源于絕對的偏執,其歷程浸透著血淚。而另一方面,浪漫作品放大了他們的虔誠和英雄主義,用熱情洋溢、慷慨激昂的語氣描述他們的美德和氣度,贊頌他們為自己贏得的永久的榮耀,以及為基督教做出的巨大貢獻。

奧黑爾接著往下讀:

所有這些爭斗的顯赫結果是什么呢?歐洲以上百萬的財富以及兩百萬生命的鮮血為代價,一小撮好斗的騎士擁有了對巴勒斯坦一百年左右的控制權!

麥凱告訴我們,童子軍圣戰始于1213年。兩個僧侶突發奇想,在德國和法國招募童子軍,到北非再把他們當奴隸出售。三萬娃娃志愿報名,以為將前往巴勒斯坦。顯然他們是些大城市中到處可見的游手好閑的棄兒,生活的困境使他們深陷罪惡、膽大無比,麥凱寫道,他們無所顧忌。

教皇英諾森三世也以為他們將向巴勒斯坦進發,異常激動。“我們仍在昏睡,而這些孩子覺醒了!”他說。

大多數孩子是在馬賽乘船離港的,其中大約一半人因航船失事而葬身魚腹。另一半人到達北非后被賣掉。

由于信息錯誤,有些孩子來到熱那亞報到,但那邊沒有前來接送的奴隸船。熱那亞的好心人給他們提供吃住,親切地詢問事由——然后給了他們一點錢和很多忠告,送他們回家。

“向熱那亞的好心人致敬。”瑪麗·奧黑爾說。

···

那天晚上我被安置在一間孩子的臥室過夜。奧黑爾在我的床邊放了一本書,是瑪麗·恩德爾寫的《德累斯頓:歷史、劇院和藝術畫廊》。書是1908年出版的,序言這樣開始:

希望這本小冊子能對您有所幫助。本書為英語讀者提供一個整體圖景:德累斯頓的建筑如何逐漸形成了今天的面貌;德累斯頓的音樂如何通過幾個天才的出現發展至今天的繁榮;德累斯頓還有一些成為永恒藝術里程碑的珍品,它的許多畫廊因此成為讓人難忘的藝術勝地。

我繼續讀這座城市的歷史:

1760年,德累斯頓處于普魯士人的包圍之下,7月15日炮轟開始。繪畫藝術館起火。許多館藏繪畫此前已經被轉移到了哥尼斯坦,但還有一些被火炮彈片嚴重損壞——其中著名的一幅是弗蘭西亞的《基督洗禮圖》。此外,曾用于日夜監視敵軍動靜的雄偉的克魯齊亞塔樓也被火焰吞噬,后來倒塌。與克魯齊亞塔樓不幸命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圣母院,普魯士人的炮彈在它的石穹頂上像雨點一樣被彈回。最后弗里德里希[10]獲知他新征服版圖中的要塞格拉茨被攻陷的消息,不得不放棄圍攻。“我們必須向西里西亞進發,不然我們將失去一切。”

德累斯頓遭受的摧殘難以估量。當還是個青年學子的歌德來到此地時,該地仍然滿目瘡痍:“從圣母教堂的穹頂,我看到橫臥在美麗而井然有序的城市中間的這堆令人厭惡的瓦礫。恰在此時,教堂司事對我夸贊起建筑師的技藝,教堂和穹頂被建造得如此堅固夯實,早就為意料之外的轟炸做好了準備。隨后,心地善良的司事又引我看了教堂四周的廢墟,并憂心忡忡地附上一句話:這都是敵人干的!”[11]

···

第二天上午,我和兩個小姑娘渡過了喬治·華盛頓曾經跨越過的特拉瓦河。我們來到紐約世貿會,通過福特汽車公司和華特·迪士尼的展示,了解過去的歷史,又通過通用汽車公司的展示,看到將來的世界。

我向自己提出了關于今天的問題:今天有多寬,有多深,有多少屬于我自己的東西可以留存。

···

自那以后我在愛荷華大學著名的作家學習班任教,教了兩年文學創作課。我卷入了一些絕對甜美的麻煩,又從中得以解脫。我下午去學習班上課,上午寫作。我不讓任何人打擾。我伏案筆耕的是我那本關于德累斯頓的名作。

正是在愛荷華大學的日子,一個名叫西摩·勞倫斯的大好人向我提供了一份三本書的出版合同,我說:“好的,三本中的第一本將是那本著名的關于德累斯頓的書。”

西摩·勞倫斯的朋友叫他“山姆”。我現在可以對他說:“山姆——書稿給你。”

···

書不長,雜亂無章,胡言亂語,山姆,因為關于一場大屠殺沒有什么順乎理智的話可說。可以說每個人都已經死了,永遠不再說任何話,不再需要任何東西。大屠殺以后一切都趨于無聲,永久沉默,只有鳥兒還在啼叫。

那么鳥兒在說些什么?關于大屠殺所能說的也只是“嘰——啁——嘰”?

···

我告訴我的兒子們,任何情況之下他們都不能參與大屠殺,即便是對敵人進行大屠殺的消息,也不應該給他們帶來滿足和欣喜。

···

我還告訴他們不要去那些制造屠殺武器的公司工作,對那些認為我們需要那類武器的人,我們要表示鄙視。

···

我說過我最近與朋友奧黑爾一起故地重游,再訪德累斯頓。我們去了漢堡、西柏林、東柏林、維也納、薩爾茨堡和赫爾辛基,也去了列寧格勒,一路笑聲不斷。此行對我幫助很大,因為我看到了許多可供我以后創作虛構故事的真實背景,這些作品是《俄羅斯巴洛克》,另一篇是《不準接吻》,另一篇是《一元酒吧》,另一篇是《如果機會巧了》,如此等等。

如此等等。

···

漢莎航空公司有一趟航班從費城飛往波士頓,再到法蘭克福。原計劃是奧黑爾在費城登機,我從波士頓出發,一同前往。但波士頓機場因大霧關閉,于是航班從費城直飛法蘭克福。在波士頓的大霧中,我成了個多余的人。漢莎航空公司將我同其他多余的人領上一輛大型轎車,送到一家旅館度過多余的一天。

時間不愿朝前走。有人在玩弄計時器,不光是電子鐘表,也包括使用發條的那些。我手表上的秒針顫動一下,要等上一年,才會再次顫動一下。

對此我無能為力。作為地球仔,我只能相信鐘表上——還有日歷上顯示的時間。

···

我隨身帶了兩本書,打算在飛機上閱讀。其中之一是西奧多·羅特克的《給風的話》,在其中我讀到了這樣的詞句:

我醒來又入睡,把蘇醒放慢。

我感覺命運,不會驚恐。

我行必行之路,學習人生。

我帶的另一本書是伊麗加·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塞蘭尼和他的幻覺》。塞蘭尼是一戰中一名勇敢的法國士兵——直到他的頭顱被打裂。自那以后,他無法入眠,腦中不斷有噪聲轟響。他成了一名醫生,白天給窮人看病,夜晚寫怪誕故事。“沒有經歷與死亡共舞,就不可能產生藝術。”他寫道。

真理就是死亡,他寫道,我盡我之所能與它長期巧妙周旋……與它共舞,為它裝飾花彩,伴它優雅地四處飄蕩……為它披上彩帶,讓它興高采烈……

時間使他著迷。奧斯特洛夫斯基小姐引導著我走入了《分期支付死亡》中的奇妙場景,在其中,塞蘭尼試圖讓街上忙忙碌碌的一群人停止不動。他在小說的書頁中喊道:讓他們停下……別讓他們移動一步……就這樣,讓他們凝固……永遠永遠!……這樣他們才不再會消失!

···

我在旅館房間里翻閱基甸國際[12]贈送的《圣經》,在其中尋找大毀滅的故事。當羅德進入瑣珥時,太陽已在地球上升起,我讀著。然后,主從天外之主那里引來硫黃與火,降落在所多瑪和蛾摩拉;他摧毀這兩座城市,所有的平原,所有城中的居民,以及一切地面上的生物。

事情就是這樣。

兩座城里住的都是壞人,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沒有他們世界會變得更美好。

當然,羅德的妻子被告知不能回首觀看她的同胞和家園所在之處,但她還是回首了。我很欣賞她的舉動,因為那是人之常情。

她變成了一根鹽柱。事情就是這樣。

···

人們不應回首往事。我當然不再如此。

現在這本關于戰爭的書我已完稿。接下來我要寫一本好玩的書。

這是一部失敗之作,非如此不可,因為它是由鹽柱寫下的。書是這樣開頭的:

聽我說:

比利·皮爾格林從時間鏈上脫開了。

書是這樣結尾的:

嘰——啁——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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