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漸漸地開始沉寂了,無邊無際的黑暗悄悄地湮沒過來,夜晚吞噬著人們的眼光,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見了。
周曉芳把雞鴨豬狗都伺弄好了,回來看到孫女在灶塘里點著了火,系著圍裙,踩在小板凳上,正在炒菜。周曉芳家還是那種較為高大的灶臺,灶臺上兩口大鐵鍋。兒子老給她說,就用沼氣灶炒菜,燒柴麻煩。大鍋柴火,炒菜才香呢。這是周曉芳的心里話,老覺得沼氣火力不夠,炒菜時間短了,炒不熟,時間長了,又過了,菜色和味道差很多。
如果連吃飯都沒有了味道,這日子就感覺更難過了。
“小祖宗,下來,讓奶奶來。”周曉芳伸手把陳向南從板凳上抱下來,一方面為她的乖巧懂事,能體諒自己的辛苦而慶幸,另一方面,極度擔心孫女掉到鍋里……
“南南,奶奶事多,沒回來你餓了就先吃吃餅干墊墊,炒菜做飯等奶奶回來再做。”周曉芳眼淚巴沙的,心疼得要命,一遍又一遍地告誡孫女,她不敢想象孫女掉進鍋里的情形。
陳向南從小就喜歡站在灶臺邊,看著她炒菜,一雙大眼睛盯著她的一雙手,左右弧旋,上下翻騰,鍋鏟和鐵鍋輕輕貼近,發出歡快的聲響,鍋中的菜也隨之附和,嗞嗞地鳴叫,不一會兒,一盤色香味俱全的菜就出鍋了。
陳向南很是欣賞這種美妙,在她六歲時,就開始嘗試炒菜,周曉芳就覺得孫女是在炒著自己的心。
歡心、擔心、痛心……
吃完飯,陳向南自己取了衣服進去洗澡間,盡管熱水器掛在洗澡間的外邊,她還是擔心孫女會沼氣中毒,一旦里面沒有聲音了,她就有些心慌地叫,南南!還沒洗好呢,奶奶。只有孫女發出了聲音,她才去做自己的事情。
周曉芳覺得是自己神經過敏,但一想到電視上以前播放的新聞,說孫子跟著奶奶在農村的老家,孫子出去玩水溺亡,奶奶無法面對兒子而自盡……
盡管陳向南十分乖巧聽話,周曉芳每時每刻都在擔心,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不是沒有道理的。這種心情,是兒子陳邦國,即便是善解人意的兒媳向麗,也可能體會不到的。他們一天不回來,孫女一天在自己身邊,這種心靈的魔咒就會存在。就是他們回來了,會不會有新的魔咒呢?這可能存在,因為自己是母親,母親的擔心是永遠存在的。
有人說,兒女是風箏,父母就是扯著風箏的人,風箏飛得再高再遠,永遠攥在自己的手里。她覺得這句話說反了,父母才是風箏,時時刻刻擔心兒女手中的線斷了,自己就隨風而去了。
“大美女,我看到快遞公司的短信,說簽收了,您收到了嗎?”向麗發微信給她。
“收到了,很好看,南南也說很漂亮,我們吃的喝的穿的都不愁,你們就不要操這個心了。”她有很多話想跟兒媳、與自己親如母女、又情同姐妹的向麗說。
但她說不出口,不說吧,他們又可能感受不到,只有憋在心里。
她又擔心兒子陳邦國會和向麗鬧矛盾,她了解自己的兒子,不會心疼人,不會關心人,性格又倔,脾氣不好,向麗受了委屈,會不會影響他們回馬道河的決定呢?
這個想法使她覺得長夜漫漫,陳邦國對向麗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可能會擾亂自己的期盼。
今天丁秋香說陳向南遺傳了良好的基因,這個她表示充分的認同,但陳邦國怎么就沒有這種良好的遺傳呢?
他爺爺和他奶奶已去世多年了,但他們夫妻恩愛的美名一直到現在還在流傳著,難道是自己擔心過度,太過于緊張,才產生對兒子未來的憂慮,而出現的認知錯覺呢?
在她的記憶中,自從自己嫁到陳家,從沒有看見過公公婆婆吵過一次嘴,也沒有紅過臉。公公和婆婆相敬如賓,公公稱呼婆婆為奶奶,婆婆稱呼公公為爺爺。婆婆說,爺爺,刀鈍了。公公就把家里的大小刀具通通找出來,一刀一刀的磨,磨好了,用大拇指在刀口上輕輕拂一下,確定磨得鋒利了,就把刀一一放回原處。公公喜歡抽煙,是那種旱煙,煙葉都是婆婆一棵一棵地種出來的,從不讓周曉芳經手。婆婆種出的煙葉碩大無比,泛著綠色的光芒,煙葉長成后,公公就用刀從每一片的煙葉連著煙莖一段段切割下來,然后把煙莖夾在一條草繩的兩股之中,煙葉垂著晾曬,煙葉只會稍稍收縮,絕不會卷起,不幾天就變得金黃亮澤了。晾曬好了,再用厚厚的木板壓實,然后公公就會扯出一片煙葉,用刀細細切了,然后搬著椅子,在大門口屋廊里坐下,用手指捻著煙絲,擂進煙鍋。婆婆馬上拿出火柴,嗞地一下劃燃,靠近煙鍋,公公長吸一口,煙鍋閃亮一下,一道白煙就從公公的嘴邊徐徐飄出。公公的煙鍋有長短兩個,短的如筷子長,出門時隨身攜帶著,長的近一米,一般在家使用。
好?婆婆盯著公公的臉,有些緊張地問。
嗯。公公半閉著眼睛,笑了一下,一團煙霧冒出,裊裊繞繞地,在公公婆婆兩人之間縹緲。
婆婆也跟著笑了,那神情,就叫甜蜜幸福。
爹有沒有罵過您?有一次周曉芳大著膽子問婆婆。有呢,只記得過日本人那一次,你爹從外地急匆匆趕回來說日本人來啦,趕快跑。我說我不是當官的也不是當兵的干嘛跑?日本人也是人,難道會把我殺了?你爹以為我是小腳(裹足)不想跑,就說,聽說日本人見人就殺,等他們來殺?我還是不跑。你爹急了,就罵道,狗日的!我聽他罵,知道他生氣了,站起來就往山上跑。等我們跑到半山腰,就聽著噼里啪啦的槍聲,日本人就來了。
婆婆講著,臉上呵呵地,沉浸在往事中,然后又現出神傷,說好在跑了,我哥哥那么老實的人,被他們一槍打死了,我們家的房子也被他們放火燒了。周曉芳現在住著的房子是后來買得李友乾家的老屋,原來陳家的老屋已廢棄了,有些墻體還是烏黑烏黑的,那是當年日本鬼子留下的罪證。
最為神奇詭秘的是公公婆婆的死,那天周曉芳準備去田里干活,婆婆在屋檐下曬著干豆角,聽公公說,我要走啦。婆婆顛著小腳,費力地往竹竿上搭晾著豆角,沒怎么在意,說,又去哪兒?都這么大把年紀了。公公沒搭腔,就進了屋。周曉芳沒當回事,就去了地里。過了不多久,就聽著老陳扯著嗓子,讓她趕快回來。周曉芳急匆匆趕回來,看見公公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臉色沒有異樣,像睡著了一般。婆婆在旁邊不停地絮叨,你怎么就先走了呢?也不等等我……
她不明白,公公沒病沒痛的,怎么就死了呢?還說我要走啦,難道人死之前會有感應?
婆婆嘴里一直不停地說,你怎么就先走了呢。只見她不舍的樣子,沒有悲傷,也不見流淚。嘴里念叨著就進了廚房燒水。沒多大一會兒,婆婆就端著熱水進了屋,向周曉芳夫妻倆揮揮手,示意他倆出去。
周曉芳明白,婆婆要為公公洗身,當地的風俗,人死后,要把亡者洗得干干凈凈,換上壽衣,才能入殮。
周曉芳夫妻倆退出屋后,婆婆就把房門關上了,老陳就出去找人來幫忙安排后事,周曉芳要準備孝服以及接待前來吊唁的客人所需要的東西。
夫妻倆忙活了老半天,也不見婆婆開門出來,敲門也不應,以為婆婆在入殮之前,多和公公待一會。但一直到太陽落山,婆婆依舊沒有出來,老陳覺得出事了,撞開房門,不覺驚呆了。
公公婆婆都穿好了壽衣,并排躺在了一起,婆婆神態安詳,看不出異樣。老陳叫了幾聲媽,也不見回應,就抖悚著手,伸到婆婆的鼻子下,已沒了氣息。
婆婆的娘家是行醫的,她自己識得一些字,在床頭的柜子上,婆婆留了一張紙條:我兒,把我和你爹入一個壽材,切記。
此事很快被傳開,無人能解得其中之謎,那就可能就是心靈感應,心心相通吧。
“奶奶,你哭啦?”陳向南走過來,拉了拉她的衣角。
“奶奶眼里進沙子了。你想媽媽嗎?”她摸了摸孫女的頭。
陳向南睜大眼睛,對著她重重地點點頭。
“那你給媽媽打電話?!彼郎蕚鋸氖謾C里找出向麗的電話。
卻看見陳向南垂下了眼瞼,臉上悠悠凄凄地,轉身走了。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陳向南年齡雖小,但心靈深處也有隱藏著的敏感區域,輕易不敢觸碰。
“南南,來,來,和奶奶一起試試媽媽給我們買的新衣服。”周曉芳不想讓孫女帶著憂傷入眠,那可能會做噩夢,包括自己。
陳向南這才露出笑臉,蹦蹦跳跳地走了過來。
向麗給婆孫倆買的都是連衣裙,面料和花紋差不多,就是顏色不同,陳向南的是黃色碎花,周曉芳的是紫色碎花。
“好看嗎?”兩人穿上衣服,在衣柜門里的鏡前,左扭扭,右看看。
“好看!”陳向南尖聲歡叫著。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在裙子的映襯下,顯得年輕多了,也苗條多了,丁秋香說自己像三十多歲,那是恭維話,自己看起來比同年人年輕倒是真的。
她看著看著,突然在鏡子里發現一個有點泛黑而又充滿著紋路的手,心里掙扎著呻吟了一下,無比觳觫。
自己表面看起來再怎么年輕,一雙手就暴露了自己的年齡,有人說,辨別不了男女的手,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嬰兒,一種就是老年人。自己這雙手還真看不出是一雙女人的手,說明自己已真正步入老年了。盡管自己內心在狡辯,勞累的人再年輕都會有一雙粗糙的手,但參考自己的年齡,這句話就沒有說服力了。
“明天我們再去城里逛逛,可以嗎?”她突然對孫女脫口而出,就連自己也感到吃驚。
“好啊,好啊,我好想好想每天都能在書店里看書,可有趣了?!标愊蚰吓d奮起來,加重語氣重復著“好想”兩個字,夸張地拖長了聲音。
她知道,自己心底對李友乾還有著很強的眷念之心,剛才說再次進城,不是自己言不由衷,而是內心所望。
看到自己的手,才感覺自己真的老了,可還有心事未了,自己不能就這樣把未了之事埋到黃土里。老陳在時,她把這段錐心之痛深深隔離在心靈的角落,唯恐這事冒出來再度傷害自己,以及老陳。但有時候又做不到,慶幸的是,老陳,以及老陳一家人給了她從來沒有的幸福感,這種感覺就像一座山,把自己曾經的傷痛壓得死死地,時光就是個好東西,可以撫平一切,包括刻骨銘心的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