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馬道河的故事
- 荊蕭默
- 4371字
- 2022-08-30 00:11:38
黃杏到車站接他,長靴修身牛仔褲搭配著一件淺灰色的羽絨服,把她本來嬌小玲瓏的身材襯托得亭亭玉立,看起來纖弱卻顯得那么鏗鏘有力,在她面前,他顯得如土著,她拒絕了司機的幫助,自己打開汽車后尾箱,把他的大包小包有序地放好,然后仔細拍凈他身上的灰塵,拉著他一起坐在了后排座位上,像小時候那樣雙手抱著他的胳膊,臉向他面前斜傾著。與在馬道河不同,她不再那么沉默寡言,很興奮,話也多了起來。他想抽回自己的胳膊卻始終沒動彈,他聞到了她的體香,然后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在馬道河時他是那么的平靜,現在卻思潮洶涌。他沒聽清她說了什么,擔心自己的衣服會弄臟了她的衣服,她并沒有在意,之后她把頭倚在了他臂膀上,兩人的眼睛就一直盯著奔馳著的汽車前方,看著馬路飛快地往前延伸。
車在一棟別墅前停了下來,綠色的喬木叢中不時傳出清脆的鳥叫。兩人無聲相互照顧著鉆出車來,打開后尾箱,又分頭協作把大包小包拎出來進了別墅的門,別墅里的大廳異常寬敞而典雅。他站在那兒打量著別墅里的擺設時看到了墻上掛著黃爺爺黃奶奶遺像的相框,相框中黃爺爺笑著黃奶奶神情凝視著,把他又帶回了馬道河。兩位老人曾經在那一段歲月中給了他無數的溫暖。黃杏走了過來輕輕地拍了拍他,讓他把手里的東西放下,他才回過神來給她介紹大包小包里的東西,之后黃杏笑著給她端來了一杯熱茶,他接過來捂在面前,在適應了屋子里的氛圍之后,眼光又停留在了黃爺爺黃奶奶的照片上。
“黃爺爺和黃奶奶一直在責怪我吧?”他在一片遐想中問。
“沒有的事,我爸媽還說多虧了你。”她看出他的自責與內疚。拉著他在沙發上坐下來。他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在了面前的茶幾上。
她伸過手來,叉開五指鉆進他的五指縫里,緊緊地扣著,嫩藕一般的手指暖暖的。
其實,十多年前的,準確地說是十二年前,她爸黃永興在武漢已經給她物色好了學校,到時候暑假過來參加入學考試后就可以在新學校讀四年級。考試雖是個形式,但如果考得不好黃永興擔心會出什么意外,所以,他又聯系了一所學校借讀,讓她先適應適應武漢這邊的教學,也好準備入校前的考試。黃杏雖然想回到爸爸媽媽身邊,但讓她馬上來武漢又有些不舍,這其中也有陳安東的成分。那天他澆了她一身泥漿之后,把她想在馬道河多停留一段時間的想法也隨之澆滅了,第二天就來到了武漢,這使她爸媽大喜過望。到了武漢的學校,陌生的環境加上她不會說武漢話也不會講普通話。在陌生的環境里,她人小膽子不大,無力反抗,只有任由班上幾個同學欺負,那個時候,她十分痛恨陳安東,如果不是他自己也不會來這里。原來在馬道河成績最好,在這里卻落在了最后。她覺得屈辱,開始抗爭,她想只要自己的學習成績好,可能找回一點自信和尊嚴,就可以減少同學對她的歧視。從小學到高中,她都是以這種方式來保護自己,維護她在老師和同學面前的尊嚴。為此,她跟著她媽趙曼出入美容院、整形醫院,就這樣,從里到外徹底改變了自己。讀高中時她開始住校,爺爺奶奶本在武漢不習慣,黃杏住校后心里少了一分寄托,黃爺爺郁郁而終,黃奶奶大劑量服藥也跟隨著黃爺爺而去了。從小學到高中那段時間里,她很少有朋友,也很少和同學們來往,她爸媽以為她得了抑郁癥或者自閉癥,到大醫院檢查過很多次,也看過心理醫生,但都沒有結論,她還是喜歡把自己裝在內心的籠子里。直至上了大學,她才開始走出自我的世界。
“我來武漢的那一年,我改名叫黃雅莉。”她說著,沖他笑了一下,“你以后還是叫我黃杏吧,這個名字屬于馬道河。”又說,你也說說自己罷。
他心里慨嘆她在武漢的不易,沒什么對她說的,就給她說了她離開馬道河后他經常做的那個噩夢。一團碩大無比的白云飄過來,像她那身白色的裙,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然后從云中露出她的臉,用一雙幽怨的眼神看著他……
他說和她一樣,那段日子為這事求醫問藥,折騰了好幾年,說得黃杏把頭埋在他臂彎里,難過了很久,她覺得,這就是兩人的心靈感應,心心相通的證明。
這完全是我咎由自取,你走后,我像變成另外一個人似的,再也無心學習,隨波逐流,這大概是我應有的懲罰吧。
再痛苦的往事,現在回憶起來或許不再是痛苦,雖說有點惋惜,但還有一種風雨洗禮之后苦盡甘來的觸感。黃杏說著,拉著他要他到她的房間,他有點不好意思。你小時候從不覺靦腆的,現在怎么忸怩起來了呢?她笑他,房間布置的精美雅致,有一種淡淡的香味。兩人在一個桌前坐下,她拿出來幾本相冊,攤開放在他的面前,全是她小時候在馬道河的照片,有好幾張竟然是自己的,還有和黃杏的合影,每看一張,黃杏都能說出當時的情形,兒時的馬道河載著他和黃杏穿越時空,撲面而來。
這是黃杏精心的安排,那天在馬道河聽說他有女朋友之后,當時心里很難受,當即選擇離開,她心中有些不舍,在離開之前,她故意留下平板電腦,如果她想好了與他繼續保持她一直期望的那種交往,就讓他把自己遺忘的東西帶過來。回到武漢之后,每天腦海里都閃爍著他的身影,她知道自己無法忘記,又通過陳安心了解他和楚安然之間的事情,最終她決定參與這場與楚安然的博弈和競爭。她知道他對兩人以前的事念念不忘,選擇兩人一起重溫童年時光作為第一步。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黃永興和趙曼回來了,多年不見,記憶已經模糊,黃杏在旁邊不停地提醒,才讓三人重續起多年前的印記。黃永興對他十分的客氣,小陳,喝茶,小陳,吃點水果,小陳,喜歡看什么電視。他只是微笑著點頭應對。趙曼的眼光卻在他和女兒之間掃來掃去,然后就問他在哪兒讀書,什么時候畢業等等,熱情地把他細細了解了一下。
爸媽,安東帶來了好東西,我要和安東給您們好好露一手,這可是馬道河地地道道的味道,黃杏拿出他帶來的臘肉、鲊菜,說不出的高興。
你這孩子,哪能讓客人下廚呢?黃永興看黃杏招呼著陳安東走向廚房,連忙拉著他回到沙發上坐下來。
行,你們就先坐著,我跟曉芳阿姨學了幾招,等一下讓你們嘗嘗我的手藝,黃杏本想和陳安東一起做做菜的,現在被她爸擋住了,只好一個人進了廚房。
黃永興太過客氣,讓他感覺很是拘束,他剛才沉浸在與黃杏共同的回憶之中,懊惱自己沒把握好時間。他想找個理由離開這里,但黃永興說,雅莉今天破天荒下廚,值得期待。他又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心里有些不自在,氣氛似乎有些跟著發霉,為了緩解一下尷尬,他對黃永興說,我幺爹捎來一點香菇讓您嘗嘗。黃永興聽說,走過去打開了袋子,袋子里裝了滿滿一袋花菇,花菇是香菇的極品,菇面龜裂開來,白白地如一朵盛開的花兒,散發著濃郁的香味。黃永興看了連說,好東西,好東西,謝謝,謝謝!陳安東心里直叨咕,幺媽楊昌美平時不是大方之人,這次卻下了血本,不至于這樣啊。只有黃永興知道其中的事情,以前他幾次回馬道河考察過,香菇質量沒得說,但村民多年來經過香菇販子急功近利式的狡黠馴化,只看眼前利益,沒有契約精神,很難進行統一規劃。到時候事情做不好錢也賺不了,還落個埋怨,周曉芳勸阻他放棄想法。
陳安東的學校在郊區,距離黃杏家約三十多公里,吃過晚飯,他準備回學校,黃杏說,先就在我家住下來吧,明天我帶你去參觀一個地方。他心里極不愿意,黃杏拉著他的手,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他的心頓時軟了下來,小時候她就是這樣央求著他,不答應不松手,但在黃杏家里,她爸媽在旁,他有些如坐針氈,但為了黃杏,他只好委屈一下自己。黃杏繼續和他一起回憶,在以前的時空,他心里舒坦了許多,兩人聊到很晚。當黃杏回到自己房間后,那種不習慣不自在的心理接踵而來,他躺在床上,楚安然包括楚有才和劉嘉雯一家人在一起的情形迅速占據了他,他不明白,兩家人對他都不錯,自己的感覺卻有著天壤之別的差異。
黃杏要帶他參觀的,是她爸的公司,在郊區,辦公樓后有一個巨大冷庫。黃永興以前只是集中采購蔬菜,然后配送到各單位食堂、大型飯店和一些蔬菜販子,以前沒有冷庫,蔬菜只是當天按各方需求定量采購后再配送,價格和質量不好控制,遇到極端天氣,損耗較大。現在耗巨資建了冷庫后,可以大量采購,并統一進行清洗、分類、包裝,在冷庫里保質時間較長,損耗大為降低。
黃杏帶著他來到分揀中心,他看到了傳送帶上的香菇,最后環節人工分揀,裝袋,裝袋的動作和在馬道河給菇料裝袋差不多,工人熟練的動作讓他看得眼花繚亂,他這才明白,那次在他家,黃杏套袋的動作難怪那么熟練。看著看著他忽然間明白了,幺媽讓他帶香菇給黃永興的目的。
上了初中后,每逢節假日,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這里干活,上大學后,我爸媽和我有個約定,學雜費他們給我,但零用錢得自己掙,我的目的不是掙零花錢,就是想了解公司各個環節,黃杏一邊走一邊給他介紹。
他即刻明白,以后她就是這個公司的掌舵人,這讓他不得不羨慕,她已經有了自己的事業,盡管是她爸媽辛苦打拼建立的,但傳業不易守業更難,最起碼的,她已經有了奮斗的目標,但自己,卻沒基礎沒目標,就連需要實習的單位都不知道在哪里。
或許是老天的安排,我倆讀的同一個專業,這市場營銷在于以后的實踐和學習,我倆都處在一個起跑線上,黃杏仿佛看出他的內心,似是安慰,又似乎有所指。
幾乎每一個工序都看遍了,他腿有些發酸,她卻沒事一樣,走起路來還是那么英姿颯爽。在公司她顯得異常自信沉著,舉手投足言行舉止是那么的優雅大方,儀態不凡,她的周圍縈繞著極具感染力的氣場,緊緊地包裹著他。
她把他帶到她爸的辦公室,黃永興依然是那么客氣熱情,趕緊給他泡茶。黃杏從背包里拿出那個平板電腦打開一個文件夾,里面全部是公司的照片以及每個環節的說明,然后她像解說員一樣,講述著現在的狀況和未來的規劃,帶著他走進她的商業“帝國”。他聽得十分專注。一直到她講述完畢,他的“帝國”還在他腦海里矗立著。
“安東,就在這兒實習吧!”黃杏突然看著他,不是征求,而是懇求。
他在她的“帝國”的場景中點了點頭,說了一聲,好!
“爸,安東在這兒實習,應該可以吧?!”她看著黃永興,不是請求,語氣卻是十分的堅決。
“你安排就行了。”黃永興給他倒了一杯茶。
他猶如大夢初醒一般,一下子不知所措。回想起剛才竟然答應她了,而自己的計劃是要回荊山實習的,卻鬼使神差地應允了。但話已經說出口,覆水難收。
“不要考慮太多,武漢畢竟是大都市,行業引導性很強,好好實踐一下,豐富自己,到時候一覽眾山小,在什么地方都能很快適應。”黃杏仿佛看出他的心思,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溫言勸慰。
只是黃永興看到她這個動作,臉上閃過一絲異樣。
他腦子里全亂了,自己已經答應楚安然要回去的,現在卻又答應了黃杏,如何向楚安然交代?自己實習一事,估計是陳安心透露給黃杏的,黃杏似乎也做了精心的準備,殺了自己一個措手不及。但他不得不佩服黃杏,如果是自己,再怎么搜腸刮肚,也做不出這么宏偉的計劃來,在武漢這個大都市,耳濡目染,思維都會開闊許多,他只有這樣說服自己。與黃杏別后的這十二年,她已經遠遠地走在了自己的前面,他心里其實真有些渴望能達到她所說的,兩人處在一個起跑線上。這可能是他脫口而出愿意留在她爸公司實習的原因,自己的嘴如同內心都是誠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