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定，月影恍惚，風里唯有細碎的草木聲響。

還醒著的，都是大忙人。

昏暗的巷道里響起腳步聲，山停連連打著哈欠，一邊腹誹：同那個死小鬼折騰這么久，困死了。

正在上下眼皮直打架之時，他無意瞄到房頂有抹黑影，眼里登時睡意全無，殺意凜然道：“什么人！”喊罷一躍而起，不過，足尖堪堪點到瓦片就身子一歪，吃驚地跌在那黑影腳下：“——殿下？！”

蕭其默不作聲，仍然保持眺望的姿勢，山停見狀忙爬起順著他目光看去，這一看又是一驚，駭然道：“那不是周……”

蕭其立馬一記眼刀盯過去。

嚇得山停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惶惶看遠處那人越走越近，最終再越來越遠…終于猶豫道：“殿下，您等在這里是為了……”

蕭其收回目光，淡淡開口：“讓她走。”

山停一臉茫然，又欲要說些什么，身邊卻哪里還有蕭其的影子？

而行走在夜色里的周衍對以上渾然不覺，她藏得謹慎，將全身都包裹在寬大的黑色披風之下，帽檐壓住了大半張臉，只剩朱紅的嘴唇在暗夜里隱隱可見。

巷道忽起一陣大風，吹得披風下擺獵獵作響，她倏然屏住呼吸，停下腳步側耳細聽，好半晌才又抬起步子……七拐八繞后，單薄的身影停在了一座府邸前，借著月光清晰可見牌匾上的“晉王府”三字。

周衍快速扣了幾下門環，屋子里的門房罵罵咧咧地坐起，踢開亂七八糟的物什探頭問：“干什么的！長沒長眼睛？！晉王府的門是你隨隨便……啊！”

“門口有位舟姓女子求見。把原話帶給你們主子，我等著。”周衍櫻唇輕啟，說罷不悅地甩開手。

那門房大口喘著氣，砰地推上門就去通報了，良久后腆著臉回來，賠笑道：“姑娘，請恕小的失禮。”接著又伸出手臂笑臉相迎：“我家王爺有請。”

周衍輕輕瞥了一眼，無言地跟在他身后。

府內亭榭林立，在夜里頗有一番風情，她沿路掃了一眼，暗道：相較之下，蕭其住得倒是簡陋。

正在出神之際，門房已經停下，恭敬道：“姑娘，到了。”

“有勞。”周衍隨口道了謝，徑自走入寂靜的房內。

燭影搖曳，襯得書案前的素潔白衣竟添幾分莊嚴。

周衍見屋里只他一人，隨手摘下兜帽，對著書案前矜貴的男子微微一笑，道：“晉王殿下就這么放我進來，不怕我圖謀不軌嗎？”

蕭鉞不答，只細細打量她，接著展開手中畫卷，道：“姑娘的畫技拙劣了些。”說著將畫輕輕舉到燭邊，問：“就是你在幫本王？”

周衍抿唇一笑，反問：“不知道舟妍的禮物，夠不夠誠意？”

蕭鉞仍然盯著手中畫卷，看火勢越蔓越高，眼神耐心而悠閑，道：“夠不夠誠意……要看你的能耐有多大。如果這些就是你的全部能耐，那么誠意是定然夠了的，只不過，你也就沒有繼續獻禮的可能了。”

“馬能跑多遠，取決于殿下愿意給它吃多少草。”她眉梢揚起，并不直接給出肯定的回答。

畫上人眉眼已燒為灰燼，垂落在地。他終于扔下那幅畫，抬眼去看周衍，語氣淡淡：“你能做到哪一步？”

周衍余光掠過地上灰燼，目光暗了暗，道：“助您登上儲君之位。”

蕭鉞聞言一哂，哼笑：“呵，你這千里馬，志向不小。本王府上的草恐怕是不夠你塞牙縫的。”

周衍慢慢眨眼：“殿下還是不要太早下論斷。”

蕭鉞：“把你的眼睛低下，再跟本王談條件。”

他的影子被燭火拉長，長至黯淡的墻角后銳利彎折，墻上的畸形人影便搖擺不定，頗叫人脊梁一寒。

周衍注視他一會兒，接著收斂起鋒芒，慢慢垂頭低眉順目道：“殿下可知道北野暴動？”

她定定望著眼前白衣上的繡字，許久未聽回音，又道：“想必殿下是有消息了，那也應該清楚此事與太子的人脫不開干系。”

蕭鉞眸子深沉，問：“你當如何？”

“如果我沒有猜錯，殿下正差一筆錢。”周衍緩緩道：“戶部的賬目，雖說不著急，卻也是個心頭大患，早日拔除了自然是最好。而甘陜太守孫恩惠那邊……如若能將他揪下來，一來可流轉大筆銀錢，二來傷及太子元氣，三來可為民除害討皇上的歡心。”

蕭鉞仍然良久未開口。

周衍抬頭道：“殿下不必懷疑我，今晚畫舫上我說的那些便是真話。”她笑著笑著卻忽而恨意叢生，咬牙握拳：“太子害我家破人亡，我做這些只是為了自己。”

蕭鉞冷笑：“和太子結仇的想必不是什么小人物吧，又何需依附本王？”說罷負手轉身背對她，這是要下逐客令的意思。

身后傳來一聲輕嘆。

“……我乃南越祈城人氏，家中世代經商，故自小便走南闖北，消息靈通了些不足為奇。數月前兩國交戰，家父當時正在北齊運貨，我娘心憂他遇難，不顧勸阻獨自冒著烽火北上，最終被太子的人……”

周衍眼眶通紅，哽咽著又說：“他們攻破城后，洗劫掠燒了我家莊子，我那時不在城內，可全莊上下百余人都死不瞑目！我小弟面容盡毀，家父下落不明……我同太子一黨不同戴天！恨不能絞殺了他以解心頭之恨！”

她深呼吸一口氣，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道：“家道中落后，我帶著小弟漂泊無依，只有來北齊投靠家父的友人，哈哈，可惜世態炎涼，哪里還有人肯認我們……好在輾轉之間我們得了寧王憐憫，有了容身之所。只是寧王嬌奢荒淫、胸無大志……我，”

纖弱的身形俯在蕭鉞腳下：“我驚羨殿下雄才偉略，只求助您一展宏圖！”

蕭鉞卻似乎是在欣賞自己墻上的影子，聽到耳邊話落，只輕輕一笑轉過身，笑說：“起來。”

他手里拿著一個純黑色的藥瓶，周衍看他緩緩取出一粒藥，眼里不由得一顫。

蕭鉞伸出手，道：“本王不信那些虛虛實實的。”

意思再明白不過。

她輕輕接過、咽下，臉上悲慟未消，帶著似有似無的狠辣。

“……很好。”蕭鉞微微點頭，轉身坐上了高椅，漫不經心道：“想要解藥，就提著孫恩惠的人頭來見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