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秋海棠少了白日里眾目睽睽之下的那番架子，此番竟有些平易近人，對他的目光也絲毫不躲閃。

“今天……”林薄暮有些猶豫，卻還是要問一句，“今天，你是故意派那人同我打斗的？”

秋海棠道：“你別見怪，派他只是試一試你的身手。沒有明確告訴你是怕你有準備。簡七下手一向有分寸，今日不知怎的，卻還是傷了你。”

“那，試的怎么樣？”

“簡七說你身手尚可，如此甚好，”秋海棠頓了頓，繼續道，“明日，你便隨我一同啟程，咱們去江南。”

“江南？”林薄暮疑惑道。

“嗯。”秋海棠點了點頭，“你涂了簡七的金瘡藥，估計這兩三日內傷口便會長好，這幾日你且將就一下。還有這個，”秋海棠說著朝林薄暮伸出了手，林薄暮這才發現她手中還拿著一把劍，“這把劍你先用著防身，走這一趟沒點東西防身怕是不行。”

林薄暮接過那把劍，雖然月色朦朧，他看不真切這劍上的紋路，但是剛一入手，他就感覺到這是把用著趁手的好劍。“怎么突然之間要去江南？”

“江南柳寧鎮的生意斷了，得去看看。”突然之間風起，吹亂了秋海棠的發絲，她伸手一攏。”你應該也有所耳聞吧，宮中御用的和賞賜別國用的，都是從柳寧鎮中進貢來的。那里的姑娘們心靈手巧的很，改良了織機，手法又巧妙，式樣和數量總是數一數二。近來不知怎的，那里的姑娘們都不肯紡織了。“

”那負責那處的府衙呢？沒有著手處理嗎？“

秋海棠道： ”這個或許有但處理不過來吧。那邊的人把這消息瞞的死死的，圣上根本不知情，我得去看看。“

林薄暮道：”就咱們兩個嗎？“

”不錯。閣中事務繁多，我需留下些心腹和人手。此番也算是對你的考察，你如果能助我把那里整治一番，那你也算是立了功，從此之后清心閣內一定會有你的一席之地。“

柳寧鎮是個名聲大震的地界，林薄暮也曾有所耳聞。他心道依著秋海棠話中的意思，柳寧鎮里怕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應當十分棘手。

“閣主……”鬼使神差地，他又開了口，“你是不是還對我有所防備。”

秋海棠目光中帶著少許探究，“你是個聰明人，想必為什么防備你你也心里清楚。這一趟確實兇險，或許，你是不想去？”

“不敢不敢，”林薄暮連忙否認，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進了清心閣，就死心塌地的辦事。你吩咐什么，我就做什么。”

秋海棠冷冷道：“你能背叛你家公子，就已經說明了你為人不忠。”

“我……”林薄暮也清楚，秋海棠不可能對自己百分百信任，背叛林府這一點，他永遠也洗刷不了罪名。“公子對我有恩，數年來我也確實盡力為他辦事。只是他棄我于危難之中，我在他眼中早已是一顆廢子，是一個死人了。我實在心寒。”

秋海棠道：“那若是有一天，我也這么做了呢？倘若有一天在生死關頭，我如他一般對你不管不顧，你是不是也要背叛我？”秋海棠的目光猶如一把利劍，仿佛直要把他刺穿。“謀事在人，你在人手底下做事，本就是以主子的利益為核心。危急關頭，舍命救他難道不是情理之中嗎？”

“那還是人嗎？”林薄暮苦笑，他也是活過兩世的人了，接受過現代教育，活得比這個時代的人更要通透。“那是狗吧，是你們養的狗。死心塌的地按照你們的意愿做事，沒有思想，沒有靈魂。”

他搖著頭，說道，“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樣的，任何人都不值得枉死。他若是真心待我，我也必定舍命相還。”

秋海棠聞言，有些愣住了。什么叫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樣的？從來沒有人和她說過這樣的話！在魔教那個地方長大，每個人的生命都如同草芥，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說你的命很珍貴這樣的話。這個世道，本來就是蒼天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年代，戰火一但燒起，生靈涂炭那是非常常見的事情。倘若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樣的，那為什么王侯將相與平民有著云泥之別？

林薄暮繼續問她道，“你知道，‘朋友’這個詞嗎？或者說‘為兄弟兩肋插刀’這樣的話。”

“只有真心對待別人，才會有人真心回報你。閣主，難道你不明白嗎？人人生而平等。”

“如果我們隨時可能出賣身邊的人，那他們就沒有安全感，危急關頭十分可能大難臨頭各自飛。可是只有我們用真心對待每一個人，他們才會愿意用性命相報。”

“每一個人都有親人朋友，如果閣主您死了，一定會有春草等人傷心難過；可是換一個人，就算是今日下午幫我治腿的牢房看門人死去，他也有表兄，他也有父母親友，他們就不難過傷心了嗎？”

“沒有人生來就高人一等，現在的武鼎皇也是從布衣起步，一步一步走上了權力頂端。”

林薄暮說到最后，語氣竟忽而變得又輕柔又懇切，“閣主，世道昏黑，切莫被蒙了眼啊。”

猶如一塊石頭落入經久不動的湖泊，林薄暮的話在秋海棠心里掀起一片驚濤駭浪。“砰——”一聲，泛起層層漣漪，經久不散。她雖覺得這些話大逆不道，但是卻不得不承認這話的說服力。

“你這是從哪兒學的？”秋海棠道。他說的話實在是駭人聽聞，別說她生長在魔教，就是走出去，在長安街上問一問，也不會有人理解為什么‘人人生而平等’這樣的胡話，一時間，她竟也有些分不清孰對孰錯。

林薄暮上前一步，與秋海棠面對面而立，“從哪兒學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閣主，我對你說這些話的意思是說，我不想做你的狗。想做你真心對待的人，做你忠心耿耿的下屬。”說罷，林薄暮懇切地看著她，沒了下一步動作。

秋海棠瞪大了雙眼，呼吸一滯。這話，為什么聽起來有些匪夷所思？

“閣主，我初來乍到，你懷疑我是在所難免的。但是你如果一直對我保持戒備，背地里設計我，那我怎么可能放心為你做事？”

“那敢情，你這報價還挺高。”她忽而急切地打斷道，“既然你也這么說了，那我為何不多養幾條狗，反而來招惹你呢？”

林薄暮眼神晶亮且誠懇，“閣主，我和他們不一樣。”

“你養那么多人，可都是些你記不住姓名的小人物，何苦呢？”他頓了頓，繼續道，“話已至此，我并不是奢求旁的什么，只是想要讓閣主對我少幾分猜忌，希望閣主，信得過我。”他一彎腰，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

“滿口胡言亂語！”這個才認識不久的年輕人，堂而皇之、言之鑿鑿地說著一些驚世駭俗的話，他何德何能？怎么如此膽大妄為？可是當她一抬頭看向他的眼神，她卻呵斥不出口了。

林薄暮只嘆要想打消秋海棠的疑心真是不簡單。偽裝身份那是準備，你還要給她講道理，還要挨打被試探，還要被派去處理棘手的案子。這些還不足夠，要想真正能打消她的顧慮，那恐怕只有出生入死的交情才可以。

林薄暮的眼睛仿佛有魔力般，與月色同輝，交相輝映，然后化為一池沼澤，吞噬人心。

好在秋海棠并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過多。

“你不用再多說了。”她沉默了一晌，打斷道。“先好好待著吧，在清心閣好好做事。想那些旁的做什么？再者，我并沒有設計害過你吧，最多也就是今天簡七試探了你一番。”

”你這個人，心思復雜，處事謹慎。我設計你？呵。“ 這一聲‘呵’算是戳了林薄暮心窩子。”你若是對閣中忠心不二，我自然不會多做什么。“

“明日天一亮，咱們就出發。”一句輕飄飄像風一般零碎的話語飄散在空氣中，像是秋海棠抓不住的衣角般轉瞬消失不見。

她丟下這一句話，幾個飛躍便消失在了眼前。

“好吧……”梅苑內，林薄暮仍舊看著她離去的方向呆呆出神，腦海中仍然還殘留著她走時衣角翻飛的樣子，像極了一朵盛開的百合花。他方才對她說的話，真假參半，也不知道她聽進去了多少。

江南水鄉，林薄暮早年是去過的，對柳寧鎮也不算太陌生。他雖心下猜測秋海棠只是拿他當槍使，派他與她一同出這湯渾水，但也樂此不疲。沒有一同共事過，她肯定不會真正相信自己。

他走回屋內，點上了燈。好好端詳起了秋海棠給他的這把劍。通體雪白泛著銀光，劍身上還筆跡瀟灑地刻著“雪燃”兩字。趁手，也舒服。

又過了一炷香時間，突然傳來了“咚咚”兩聲敲門聲，陳叔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公子，睡了嗎？”

“還沒有。”林薄暮拖著傷腿蹦了兩下，幫陳叔打開了門。“這么晚了，陳叔怎么還沒睡？”

“這是閣主命我給公子送來的。”陳叔將手中捧著的盒子給林薄暮看，“閣主吩咐，物盡其用，還說要您好生歇著。”盒中放置的是一把流光溢轉的匕首，在昏暗的房屋內熠熠生輝。

“這……可她方才已經把這把劍給我了。”林薄暮示意陳叔看他手中的雪燃，陳叔抬頭一看，并未流露多余的想法，就再次低下頭，躬身說道，“雪燃曾是閣主最常用的佩劍。把它借給公子用，想必是覺得公子實力與之匹配。這把匕首喚作‘碧落’，不知公子聽說過與否。”

“碧落？”林薄暮皺了皺眉，他雖來這世上僅有幾年，但是也聽說過‘碧落’的故事。

碧落聞名，不因其身，只因其人。傳說，這把匕首的主人曾是一位皇子，皇子與一名魔教女子相愛，誰知女子背叛了男人，出賣了中原情報，最后魔教大舉進攻中原，一時間生靈涂炭。男人國破家亡失，無臉面對江東父老，自覺女子讓他失去了一切，對她恨之入骨。他立志報仇雪恨，誓要報那亡國之仇，潛伏十三載，臥薪嘗膽，一舉復國，對魔教趕盡殺絕！

可是踏破鐵鞋，他卻再尋不到那讓他念念不忘的女子。原來，女子迫于教中壓力出賣男子，心中凄苦無處訴說，最后竟自盡身亡了。皇子得知后心痛難當，苦苦追尋尋回愛人的法子，至死方休。最后竟然在黃泉碧落那處尋到了女子的魂魄，女子自覺虧欠皇子良多，許了自己三生三世的氣韻借給皇子，讓皇子重返陽間。皇子重返陽間之后，隨身只帶出來了女子一縷魂魄，二人仍然無法相守。國師出了一計，派人用精鐵打造了一把匕首，用皇子的鮮血淬煉，那女子的魂魄便依附在了這把匕首上，與皇子鮮血相依。

有了這么一樁苦命鴛鴦的故事托在這匕首上，也不知是天命還是巧合，從此以后無論這匕首落入誰手，誰就難免有情人難成眷屬。

可是，秋海棠把這把匕首送給他，是什么意思呢？他說道，“多謝陳叔，‘碧落’的名聲，佟溫自然是聽說過的。”

陳叔躬身道：“雪燃是佩劍，是主劍，碧落是匕首，是輔劍。閣主既然給了公子這兩物，那還請公子不要辜負了閣主的一片苦心，好好辦事，才是物盡其用。”

“是，有勞陳叔，佟溫明白。”林薄暮應道。

“那公子好生歇著，夜已深，老身告退。”說著，陳叔便弓著腰又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