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決心要違逆扈大巫的指令,拂了冰水抹去臉上亂七八糟的油脂。坑坑洼洼紅紅綠綠油膩的污垢被一層層剝落擦凈,他撥開蘆葦和湖中挺水植物,待湖水靜停下來,就著蒼白月光歪著腦袋看自己的倒影。幾粒晶瑩雪花砸在平靜的水面上,激起漣漪。月影朦朧。湖水里有個妙人兒,瀲滟微波中櫻唇顫抖,紅霞粉腮,胸前一對小 乳如熊熊燃燒的火焰……
什么時候他才可以不做侍從呢?什么時候他才可以還回女兒身如婉顏君上一般美麗明媚贏得辰溢哥哥更多的關注呢?辰溢哥哥……一聲極淺極淺的嘆息自他唇際流泄,伴著頰邊淺笑在垂首低眉間。他多么喜歡辰溢哥哥啊,可惜辰溢哥哥看他的眼光總是憐惜同情,而非看婉顏君上那般熱烈多情。
他羞了紅顏,倏地伸手搗碎湖中倒影,掬了冰涼湖水輕輕捋著亂草似的頭發,齒間嘆出剛才婉顏君上唱過的曲子,“一梳兮一輪明鏡,二梳兮二雅成角……”聲音沒有婉顏君上清麗優雅,卻更柔和多情,裊裊娜娜,隨漫天飛雪飄逸。歌聲中有淡淡的哀傷。
“阿黛?”扈大巫尖細喊聲遠遠傳來,“哪去了?”
“我在這呢。”歌聲戛然而止,他驚嚇回眸,墨黑眼瞳里掠過一絲失措,扭頭回應。
扈大巫沒有再過問他。
但他卻如受驚的小鹿,急忙將破舊長布條重新裹好胸脯,將啞姆送的月事布比比劃劃纏在袴下,確保不再會有血流感覺,再穿好破舊衣衫和大得出奇的破爛靴子,掛好楓香木鈴鐺,披上邊緣磨得破破爛爛的褐色斗篷,小匕首插在靴筒里,拽下褲腿藏好。
俄爾,他又是一個瘦弱的有著森森白骨小手的侍從,營養不良,發育遲緩,被眾人習慣的非男非女可憐怪物。
他戀戀不舍地望著蒼白月色下的湖水,雪粒依然飄逸,淺淺的漣漪漸次擴大,突然,他雙眸睜大,驚恐地發現蘆葦叢中有一只碩大的蛇蜥正與他四目相對,流著骯臟的涎水,抬起兩只前爪向他撲來——
“誒呀!”他失聲大叫,小臉煞白,彎腰去拔靴筒里的小匕首。
他的雙腿被蛇蜥攫住,身子往蘆葦叢中滑去,他拔不出匕首,驚慌中返手極快地抓住破爛木梯,雙腳使勁蹬踢蛇蜥頭部。木梯斷裂,他將木板向蛇蜥砸去。
一陣嘩嘩啦啦,武衛們沖過來,慌亂將他從蘆葦叢中撈起,但他的雙腿卻被蛇蜥死死扣住,斗篷和袍子濕了一地。
杜士卡將蛇蜥從阿黛大腿上掰開摜在地上。
那不是蛇蜥。是一個渾身黏糊糊粘著褐色淤泥和雜草、蕨葉的……人,四腳動物。看那樣子,也就二十歲左右,趴在地上,渾身如篩糠似地發抖,汪在一灘污水里,額頭上被阿黛砸出幾縷溫潤鮮血。
“這狗東西……”扈大巫抱著雙臂走來,踢踢骯臟的流浪少年,抬眼皮看阿黛,“你沒事吧?”阿黛咬唇搖頭,扈大巫隨手揪起斗篷角往他臉上擦擦,抹抹,斗篷骯臟濕潤,不擦還好,這一擦,阿黛粉臉立馬污穢如昔。
“你用冰水洗了臉?你會生病的?!彼娴馈?
阿黛抿嘴,點頭。
扈大巫不再管他,注意力轉移到癱在地上的流浪少年?!翱礃幼樱谖覀兊絹碇?,他就一聲不吭地藏在蘆葦叢中?!彼咛吣_下的流浪少年,似乎那真的是蛇蜥,經踢?!澳阏l呀你?能說通用語嗎?沒凍死真奇怪了?!?
那個被稱為狗東西的蛇蜥少年一言不發蜷縮在自己積下的一汪臟水里,全身水淋淋顫抖,撩起眼皮盯著漸走漸近的婉顏君上——她婀娜多姿,紅色斗篷下的五官美妙昭華,她扭擰著臀部,頭上小辮前后晃蕩,粉腮微鼓,兩頰含春如蜜 桃。
他看著婉顏的眼神有恍惚、迷離、豁亮和欣喜。他喜悅地雙手前伸,然后幾乎是剎那間,他瞥見了婉顏眼里的厭惡和蔑視不屑。
他收斂了眸中光亮,注意力轉移到她手中的粟米餅,以惡狗撲勢之態,躍起半身,迅雷不及掩耳搶奪。
婉顏驚恐大叫。
婉顏身邊的辰溢抓住蛇蜥少年,再次將他重重地摜在地上。
粟米餅被拋在褐色爛木板上。
蛇蜥少年一個鯉魚打坐又彈跳起來重新撲過去。武衛們跳后一步,持劍相對。其中一劍劃進蛇蜥少年腿肚上,哧溜一聲,褲腿劃爛,露出他白花花的腿肉,一汪黑血噴涌。
蛇蜥少年對腿部的疼痛毫不在意,伸出的手距粟子餅還有一臂之距,長長的睫毛下,一雙墨黑眼瞳深深地凹在眼眶里,滴溜溜轉,暗中觀察四周武衛的劍尖,一寸寸地移動瘦長骯臟的指尖。
婉顏君上如被毒蛇蟄著,抬腳將粟米餅踩在褐色爛木板里。
蛇蜥少年抬起上眼皮,不置信地看著婉顏,雙眸微瞇,嘴角微牽——剎那間,趁周圍人不注意,他又不顧一切地撲過去,從爛木板里摳出粟米餅拍拍木屑就往嘴里送,狼吞虎咽。
“虎口搶食。要噎死你?!膘璐笪妆П畚⑿Φ?。
武衛們輕松嘻笑起來,撤劍。這是一個餓得快死的流浪者,而且雙腿在沼澤里泡得腫脹,連站都站不起來。
“他是餓壞了。”阿黛呢喃,擠進人群將水囊遞過去,然后再把懷里的小塊粟米餅掏出來遞去。
“你有粟米餅!”婉顏君上秀眉挑高,杏眼大瞪,驚叫道,“阿黛,你偷我的吃食!”
蛇蜥少年一把搶過阿黛手里的粟米餅,全部塞進嘴里,在婉顏君上的尖叫聲中,那塊本來就不大的粟米餅已經被他囫圇吞下,他抓過水囊袋咕嚕咕嚕喝水,骯臟喉結涌動,水和餅滑下腹中。肚里有了些許東西,他試圖說話,“……”話音尚鯁在喉嚨,已經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扈大巫撩起袖角,伸手探他鼻息,掐掐人中,揉揉他胸部,再從袖袋里拿出一個藍色小瓶,掰開少年嘴灌下幾滴藍色液體,對阿黛說道,“阿黛,他若活過來……便可以做你的武衛?!?
“我也可以有武衛嗎?”阿黛訝異,喃喃地問,這是一個他從沒有想過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