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孽
蘇府,萬歲閣。
幽暗的樓道深處傳出陣陣細心裂肺的咳嗽聲,蘇定負手站在當中,望著墻上冊立的十多幅人像畫,神情淡漠,對盡頭處老人的痛苦置若罔聞。
良久后,回蕩在幽閉樓道中咳嗽聲漸漸停息,周圍又回到了死一般的沉寂,蘇定慢慢走過每一幅畫像,仔細的望著畫像下撰寫的每一個名字,目光中漸漸露出恭敬。
這些名字代表著光輝,代表著一個數百年前還未曾有人聽聞的家族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地位的光輝歷史。畫像上每一個人都為這個段歷史犧牲了太多,甚至包括修真中人最珍視的生命。
曾經的他意氣風發,也想著有朝一日能被人掛在這座墻上,便不枉自己修真一生,但他錯了,當一個人習慣了安逸,他就再也不可能變回曾經那個揮斥方遒的少年人,過不了曾經那段崢嶸歲月的生活。
他在一處畫像面前停住了腳步,呆呆的望著它和它的名字。
栩栩如生的畫像中是一個英俊的少年人,他嘴角溫和的笑容和清秀俊郎的容貌讓人如沐春風,眼中閃爍的激昂充滿了自信和振奮,大袖飄飄,長發似在風中飛舞,他看著前方,似乎永遠注視著自己眼前這位鬢發蒼蒼的老人。
蘇定張了張嘴,嘴唇微顫似乎想說些什么,但良久過去,他終究沒有吐出口中悶了許久的話語。
他長嘆了一聲,伸出手想要撫摸那畫像上的人兒,但他的右手剛舉起一半,身體劇烈的顫抖和內心不斷傳來的譴責愧疚讓他無可奈何的又放了下去。
他痛苦的閉上了眼睛,臉上露出猙獰的神色,似是哭容,但卻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了他嘴角漸漸泛起的那一絲略帶殘忍的笑容。
良久后,他重新睜開眼睛,目光重歸平靜,口中喃喃念出了這幅人像畫的名字。
蘇翼,蘇翼,蘇定之子。
“進來吧,別看了。”老人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這樓道的盡頭,站在了樓道盡頭的房間門外,他轉過頭漠然的看向房中側躺在席上的老人,踏步走了進去,眼中沒有絲毫的感情。
“你總是這樣,有些事你不想為也為了,既然做了又何必感傷,徒增悲愴。”蘇微緩緩睜開疲憊的雙目凝視蘇定,話中帶著幾分責怪,“你來是有話對我說吧。”
蘇定面無表情,點了點頭。
“那說吧。”蘇微面色蒼白的揮了揮手,并不在這位老朋友面前掩飾自己的虛弱。
“二少爺贏了。”蘇定冷冰冰的說出了結果。
“嗯……”蘇微扶著額頭,懶懶的點了點頭,“意料之中。”
“但有意料之外的事發生。”
“嗯?是什么?”蘇微蒼白的臉上泛起幾分神采,對他這個年紀的人來說,意外,無論是好是壞都是一件值得驚喜的事。至少能為這沉悶腐朽的房間添幾分生氣。
雖然不管怎么發展,最終的結果都一定會向著自己所規定的方向走去,但路途上的波折就如同樂趣一般還是能讓他那顆蒼老的心變得興奮起來。
蘇定冷眼望著臉上掛著如孩童得到心愛的玩具時興奮表情的蘇微,漠然將他在哪座庭院中所看到的一切說了出來。
蘇微閉上眼睛陷入了沉思,良久后,他再睜開眼時,臉上已經恢復了身為如今蘇家掌權人的冷靜和凌厲。
“這么說,那兩個孩子都被那個小家伙給耍了。”他淡然說道,話語中沒有絲毫的感情。
“可以這么說。”蘇定點了點頭:“而且,那個張三應該什么都算到了”
蘇微目光微閃,已顯枯萎的手指輕輕在踏上的小桌上敲打著,嘴角掛著淡然的笑容:“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殺了他吧。”他的話輕描淡寫的就像在點晚上的菜譜。
“你確定嗎?”蘇定微瞇著眼問他,但話一問出來他就后悔了。
“沒想到你也會問我這樣一個問題。”蘇微的眼中帶著笑意還帶著一絲譏諷。
蘇定眉頭微蹙,臉色不渝:“那畢竟是一條人命。”
蘇微眉宇一挑,臉色漸漸露出冰寒,話語中帶著一絲怒氣道:“那又怎么樣,你手上的血債還少了嗎,忘了自己是怎么活到的現在的?”
蘇定臉上露出茫然:“可是……”
“夠了!”蘇微面色一沉,反手一掌轟在一旁的小桌上,頓時將那踏上木桌轟的七零八落,“蘇定,別在我這里裝頓悟!你要是后悔了大可以在這里自碎內府,去黃泉陪那些你殺掉的人,你看我會不會阻你半分!要是你下不了手,我也可以幫你!如果你想死,那就去死,別在我面前裝什么清高,那只會讓我感覺惡心!”
蘇定捂住自己的半邊臉,蒼白的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身子顫抖著連連后退,他猙獰的低吼著,雙眼泛紅,模樣可怖,似乎內心在做著極大的掙扎。
蘇微冷冷的看著自己這位老友痛苦的模樣,良久后,他才長嘆了一聲:“蘇定,我們已經不能回頭了,這個世界的真理已經被大多數的人忘記,但我們不能忘,這是支撐我們活下去的理念,你明白嗎?”
他站起來,扶住了將倒的蘇定,拍了拍他的肩膀,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疲憊:“如果可以的話,我也不想這樣,但我們真的回不了頭了。”
蘇定茫然的放下了手,雙眼無神的看著四周,良久后,他突然笑了,笑的是那么自嘲:“呵……是啊,我們早已回不了頭了,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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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妹的事?”蘇子衿目光微閃,抬頭望著蘇嗣問道。
蘇嗣沉吟著點了點頭。
“你……不。”蘇子衿將目光投向一旁的夜未央:“你們,在懷疑我嗎?”
夜未央笑了笑,向前走了兩步,站到了蘇嗣的前方:“具體來說,不是懷疑。”
蘇子衿目光微瞇,凝視夜未央,眼中微不可查的凌厲:“沒想到張三先生對這件事還有興趣。”
夜未央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秦家
“你懷疑自己人?”蘇子衿肅穆的看著夜未央。
“說不上吧。”夜未央把酒壇子放在鼻尖嗅了嗅,“你覺得我和你們是自己人嗎?”
蘇嗣不在馬車里,雙方把條件和立場談妥之后,蘇子衿就把蘇嗣打發走了,但留下了夜未央。
夜未央心不在焉的聽著,他知道蘇嗣留下他是有話要和他單獨談,不過蘇清兒的事情他也只是順手管管,算是打發時間的一種方式。
夜未央酌了一口手里的佳釀,“現在誰都有嫌疑,關鍵是找到那個殺手。”
這對他來說才是最重要的,他每一次“重生”都在極力避免與前一世或者前幾世的熟人見面,這不是在避免什么,而是一種態度。
但每一次醒來他總是無可避免的要與前一世扯上關系,因為種下了因,那果隨時都可能到來,這總是逃避不了的。
更何況活了上萬年,他自己也數不清楚自己還有多少前世因果沒有了解。也許上萬年前做過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萬年后的今天回報過來恐怕就是大麻煩。
所以要是眼前能解決的,盡量就別拖下去。夜未央一直抱有這樣的積極心態。
“張兄已經有線索了?”蘇子衿低聲問道。
“有一些吧。”夜未央放下酒杯,“但還不夠。”
“能否講與我聽?”
“你相信我?”
“為何不信?”
夜未央目光平靜注視著蘇子衿,而蘇子衿用同樣的目光在看著他。
“你不應該信我,就像我現在也不信你一樣。我說過,現在誰都有嫌疑,你也不例外。”他指著蘇子衿,笑了笑:“當然,我勸你最好也把我列入懷疑名單,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在騙你呢?你有什么根據認為我是個可信的人呢?”
“可你救了四妹,當時我也在場,雖然還是不能排除嫌疑,但我們畢竟是如今嫌疑最小的兩個人,要想把這件事查清楚,我想我們需要合作。如果我們都互相懷疑,那這件事真的能有真相大白的那天嗎?”
夜未央沉默了。
蘇子衿說的是對的,從常理來分析,無論他們兩人之間是不是有真兇,如果真的想找到那個暗殺的人,他需要蘇子衿的情報,蘇子衿也需要他的線索,兩人合作才有可能把這件事查清楚。
按照當下的情況,湮城中任何勢力都有做這件事的動機,無論是逐漸下行的薛家還是秦家本族的城主府,乃至蘇家內部,每一個人都有嫌疑。
夜未央不想引起騷亂,至少不能自己把自己拖進這個漩渦,無論是明著來還是暗著來,他都希望自己能置身事外,能作為一個旁觀者的身份來審視這些事情,所以他需要一個在臺前幫他掩飾身份的人存在。現在看來,蘇嗣已經失勢,蘇子衿就是最適合的人選。
但是…這一切都有一個最基本的前提。
如果一切都按照常理來分析,那這樣做是沒錯的,但這件事真的能按照常理來分析嗎?牽扯上自己的事,夜未央從來都不會把它當做一件小事來對待,這不是自耀,這是之前每一世積累下的經驗和教訓。
就算是他,在對待很多事情上,也必須謹慎。
“酒不錯,二少爺倒是一個懂得享受的人。”夜未央笑了笑,悄然將這件事避了過去。
蘇子衿目光微凝,心中多了幾分凝重。
他不是一個魯莽的人,相反,在蘇家他一直都以謹慎冷靜的態度示人,但他也知道在很多重要的事情面前,若是沒有雷厲風行的果決,往往會被謹慎所拖累。
他相信夜未央是個聰明人,這樣的聰明人一定明白自己想說什么,擔心的是什么,如果兩人不合作未來又會面臨什么樣的困難,這些東西交雜糅合在一起只能得出一個答案。
他們必須聯合在一起。
但夜未央還是選擇了拒絕,他不明白,其實面前這個人做的很多選擇他都不明白。幫一個已經失勢的廢物少爺,拒絕一個明顯更有實力的自己,這些選擇在常人看來都是難以相信的愚蠢。
難道他真的是因為自己利用了他懷恨在心?但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因為自尊心受損就拒絕一切利好的聰明人嗎?
他一開始不相信,但現在也有些動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