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你怎么了作者名: (愛爾蘭)尼爾·圖布里迪本章字數: 4166字更新時間: 2022-08-17 15:27:06
2 短暫性全面性遺忘:靈魂在那一刻出竅
“我吃了早飯,把車停在丹萊里港口,然后去附近散了步。接下來半天發生的事情我就一丁點兒都想不起來了。”
“每次一來性高潮,我的腦袋就好像炸裂了一樣。”
“昨晚我見著圣誕老人了,他在我房間里,就坐著直升機在我頭頂上轉悠。”
我每聽見一樁像這樣的奇聞逸事,對于神經科學的熱愛就增加一分。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正常人在病情的影響下邁入光怪陸離的世界,叫人不禁感到無限的驚奇——設想一下,也許不久前他們還是與你我一樣過著平常生活的老百姓,忽然一下卻要面臨自身理智的崩塌。
年輕的醫生在頭一回遇到罕見神經癥的診斷時往往激動之情溢于言表,如今的我看在眼里,欣賞之余也會回想起當初的自己。此時我就必須提醒他們(也包括我自己),所謂罕見病癥也就如同它字面上所說的——不過是稀奇而已。但不幸在醫學領域,一件事物稀奇才能引起關注。特別是在神經學領域,這一點體現得尤其明顯。
內森是一名來自加拿大的廚師,他同結婚二十五年的妻子詹妮兩人住在都柏林。夫妻二人遷居愛爾蘭已有不少年頭了,其間還搭檔開了一家小餐館,日子過得無憂無慮。他屬于作息很規律的那一類人。早起他和詹妮共進早飯,簡單沖一個澡,接著便出門散步。他會將車停在丹萊里的圣麥考醫院停車場,下車走大約1英里到丹萊里港口東邊的碼頭,然后沿著碼頭直走下去。如此既算作晨練,也算是一個反思前一天工作和琢磨當晚菜譜的機會。
2月的一天清晨,內森一切如常地起床、出門,發覺不對勁是在他回到家以后。
“現在幾點?”他問詹妮。
“啊,大概十點半吧。”詹妮答道。
不出一分鐘,他又問道:“現在幾點?”
“差不多十點半。”她又答道,心想可能上一次他沒有聽見吧。
“那現在到底幾點了?”
詹妮氣不打一處來地轉身看他,只見這男人坐在餐桌邊發愣。同住一個屋檐下這么多年,把她的話當耳旁風也不是第一次了。“你是耳朵不好使了,還是干脆不想理我?”她一邊問,一邊仔細看丈夫那張面無表情的臉。
終于他又發話了:“現在幾點?”語氣里沒有絲毫的起伏。
“現在幾點?”他還在問。
“你怎么搞的?”方才她還覺得好笑,三番五次這樣,她可有些惱了,心想不知他是在拿她取樂還是怎么著,于是又警覺起來。
“現在幾點?”
她決定改變策略,因為瞧他那樣子,好像一邊說話,一邊在盯著遠處的什么東西。
“好啦,你省省吧,”她抬高了一點嗓門說道,“趁著餐館沒開門,我們還有事要忙活呢。”
“那現在幾點了?”他又問,眼里像是沒有她這個人。詹妮強作鎮靜地坐下來拉著他的手問:“內森,你還好吧?”
他愣了愣神,眨了眨眼,又問:“現在幾點?”
詹妮有些慌了,當即把他領到客廳。他走起路來似乎沒什么問題,表情雖然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倒也看不出兩邊臉有不對稱或者下垂的表現(她曾經聽到廣播里講這些是中風的征兆)。她領著丈夫在沙發上并排坐下,一字一句地問他:“內森,是我啊,我是詹妮。你不認得我了嗎?”
他兩眼直勾勾地望著他愛了一輩子的女人。有那么短暫的一瞬間,詹妮以為他在她的臉上看出了點什么。
“現在幾點了?”
我在急診室見到內森的時候,距離他和妻子共進早餐(烤面包片配炒雞蛋)僅僅過去了三小時。他看起來平靜得很,幾乎像是入定了一般,然而他的妻子在一旁已經難以自持了。她一面拼命掩飾著內心的驚惶,一面控制不住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她輕輕地拉著他的手,像是牽著孩子似的帶他穿梭于人群之間,可是她難過的樣子內森好像一點也看不見。周圍的事物對于他而言似乎統統消失不見了。
事態至此,他嘴里叨咕的問題又多了一個:“我在哪兒?”見到我之后,他打了聲招呼,繼續又問:“我在哪兒?”我告訴他,他現在到了圣文森醫院的急診室,這里離他家不過二十分鐘的路程,這一帶他應該挺熟悉的。只見他不冷不熱地瞧著我,跟看周圍其他事物一樣。
“我在哪兒?”
同一個問題他問了一遍又一遍,只是偶爾倒回去問一句:“現在幾點?”
快到當日下午兩點時,他腦中的迷霧似乎略微散了一些。他還在提問,不過提問的范圍在漸漸擴大。
“我的車呢?”
“我在哪兒?”
“我老婆呢?”
“現在幾點?”
內森的神經系統檢查并沒有什么異常,當然除了一點,就是他沒法接收任何新的信息。他看得見,也聽得到。給他一杯咖啡,他也喝下去了。他講話正常,從四肢的狀態、力量還有協調性來看,也沒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各種應有的反射他都有,輕撫其腳掌,腳趾也相應地自然蜷縮起來。然而他就是意識不到自己所處的環境。這種情形其實與小孩子在商場走失不無類似——也許在情緒上沒有那么激動,可整個人的狀態展現出了同樣的無助和對未知的恐懼。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內森忽然提起嗓子大吼了一聲:“什么情況?!”聲音徹底變了樣。之前機械性重復的提問沒有了,他整個人從一個面無表情的機器人搖身一變,轉而成為一個活潑的圣誕老人般的角色,一邊嬉皮笑臉,一邊用手安撫著他滿臉憂愁的妻子。“我好得很,詹妮,”他出聲笑道,“怎么費那么大勁兒,還跑到圣文森醫院來啦?”
內森蘇醒過來之后能回想起來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他在餐桌邊問他的妻子,早餐要不要來點炒雞蛋。至于他早上是不是沖了澡,有沒有開車去丹萊里,然后冒著雨去碼頭上散了步,以及他是如何開車回家的,他統統記不起來了。這段記憶喪失的時長大約為四個小時,其間的事情他只記得些許的畫面。到了當天晚些時候,他又記起了早上進浴室的情景,以及幾小時后他進急診室后的一部分行為舉止。
內森的腦部掃描結果和血液檢測統統顯示正常。事后他得以回歸到往常的生活,只不過他再怎么努力也回想不起那天余下的經過了。
多年以來,我已經見過幾百起類似于被稱作短暫性全面性遺忘的病例,但我依舊會深深地被患者臉上那種恍惚焦躁的神情觸動。患者親屬的驚惶無措也令人難以忘懷。親屬的這種惶恐我非常理解:本來一個人好端端地過著柴米油鹽的生活、懷揣著一點普普通通的盼頭,結果突然一下從一個爽朗利落的成人變成長途汽車上的小孩一樣,一個勁地只會問“快到了嗎?快到了嗎?”我難以想象詹妮在那一天里都獨自承受了些什么。她在心里是否把兩人從初識到喜結連理到婚后的生活統統回想了一遍呢?她有沒有開始擔憂自家餐館的前途?她是否已經在默默預想著失去了一生摯愛的日子,或者假如丈夫失能,她要如何照料他呢?也許這些她全都思考過。
針對類似上述情況的短暫性失憶,我們至今還沒法做出一個確切的解釋。我有一位資歷較深的同事也看到了內森的病情,他提到與我們同在圣文森醫院的一位前輩在20世紀70年代發表過一篇相關研究。這篇研究的作者馬丁博士當時起的論文標題叫作《臨海失憶癥》(“Amnesia by the Seaside”),不過關于此類病癥的記載在更早以前也已見于內陸地區。過去醫學界對其定性通常不出于中風、癲癇或偏頭痛的并發癥,但對于病灶的認識一直不甚明了。患者的普遍特征是在長達二十四小時的區間內喪失短期記憶以及接收新信息的能力。發病的條件包括體表接觸熱水或冷水、劇烈運動以及情緒波動。綜合這些條件來看,失憶的癥狀有可能是憋氣動作(又稱瓦爾薩爾瓦動作,即呼出氣體后保持口鼻關閉,或者極力將空氣憋在肺部。后者可以參見舉重運動員拎起杠鈴前憋住一口氣的動作,這樣做是為了保持肺部充氣以增加軀干的穩定性)造成了血管栓塞進而阻斷大腦記憶中樞區域供血所導致的。通過大腦磁共振成像技術,有時確實可以監測到某些患者的記憶中樞供血不足,但以我的經驗,仍不能一概而論。所以失憶癥的誘因到底該歸結為什么,依舊迷霧重重。
短暫性全面性遺忘多見于50~60歲的中老年人群,但在年輕人身上也時有發生。該病通常最顯著的特征是患者反復問相同的問題,并貌似需要借此來得知自己所處的確切時空,而除此之外各方面似乎多半不受影響。癥狀發作非常突然,而緩解過程則往往較為緩慢。如果身邊人患上此癥,會很容易將其誤判為中風或癲癇。
凱茜發病時正在克羅克體育場觀看愛爾蘭全國足球聯賽的總決賽。為了觀賽,26歲的她興沖沖地專門驅車三百多公里帶著父母從凱里城一路來到了現場。開賽不過十分鐘,客場作戰的凱里城球隊精彩的一記射門引來全場本隊球迷起立歡呼。就在此時,唰的一下,凱茜腦子里一片空白。她突然想不起自己是誰,周圍是什么地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跟著幾千名陌生人沖著遠處一片草坪起立。身旁的二老興致正濃,自然只顧觀看比賽進展。直到中場休息時,她的父親得閑跟女兒搭話,方才察覺到異樣。他問女兒:“凱茜,你覺得剛才的球踢得怎么樣啊?”
沒想到她悠悠地問道:“我這是在哪兒?”于是不出一會兒工夫,這個問題的答案就變成了“去醫院的擔架上”。事后凱茜想要回憶起那曾經令她魂牽夢繞許久的足球總決賽日的狀況,卻絞盡腦汁也僅記得當天早上在家沖了涼。
一個周六早上,杰拉爾德被他3歲的小外孫鬧醒了。他把外孫帶下樓,讓他到廚房同他爸爸玩。等再回到樓上時,他發現妻子也醒了,一副想要同他親昵的模樣。事后講到此處,他面色泛著點潮紅地告訴我,接著兩人就“做了點兒夫妻間的事”,然而再往下的三小時里,他就什么也想不起來了。
據他的妻子回憶,在兩人親熱過后,她去浴室洗完澡出來,看見丈夫呆呆地對著一雙襪子,臉上寫滿了迷茫。他見到妻子,便舉起那雙襪子問道:“這是什么玩意兒?”她只好親自替他穿衣,一面聽他把同樣的問題重復問了幾十遍。
在那個周六早上,兩人究竟是不是經歷了此生最美妙的結合,杰拉爾德想破了腦殼也無從知曉了。當天晚上,夫妻二人坐在一起,好不容易把他那段“靈魂出竅”的經歷拼湊出了個大概,他卻還一個勁地追問她早上的感覺怎么樣。妻子對他的表現給予了肯定,說同他們以往在一起的時候比起來算是達標,不過這話在他聽來像是言不由衷的。
短暫性全面性遺忘復發的狀況在我的職業生涯中很少遇到,不過這種可能性是的確存在的。單次發作是這種病癥最常見的情況,并且即使溯源也很難追查到明顯的病因。凡是得過一次的病人都會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事后他們會向我感嘆健康人離疾病如何只有一步之遙,還有我們應當多么慶幸自己還能享有健康人的生活。(別說患者本人,就連如今的我在目睹患上短暫性全面性遺忘的人時也會產生類似的感慨。)還有一些人會擔心自己有過一次患上短暫性全面性遺忘的經歷,是不是說明他日后更容易罹患癡呆,其實這兩者之間并不存在關聯。還有一些以往自信十足的患者,在恢復之后變得焦慮不安,也不那么開朗了。面對短暫失憶造成的深層次恐懼,大多數人至少還是能在表面上淡然處之的,然而也有些人因此發生了徹頭徹尾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