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爐山
- 周建新
- 9324字
- 2022-08-12 15:44:35
第一章 風箏
1
公元1932年夏天,赤白的太陽,火燒火燎地烘烤,大地上熱浪滾滾,燥熱不休。
通往錦西縣城冮家屯的大道,隔三岔五飛馳來一匹戰馬,揚起的塵土,浮在綠色的莊稼地上,扯起一條黃帶子。騎手們急得快把馬屁股打腫了,哪怕跑死了馬,跑得自己中了暑,也要搶先趕到冮家屯。接踵而來的騎手,來自全省各縣,他們是義勇軍的信使,懇求錦西縣出兵相助。
蟬們早已憋悶不住,伏在樹上,鼓足力氣,振翅鳴叫。聲音嘹亮而又急促,猶如沖鋒號,此起彼伏地響徹,無休止地督促各路義勇軍“沖啊,沖啊”。
即使沒有蟬的督促,遼沈大地上的漢子們,心也在煎熬。風起云涌的抗日烽火,燒遍了遼東、遼西所有的縣,人們紛紛武裝起來,急切地效仿錦西,驅逐日寇,收復縣城,一雪前恥。然而,頑固的日軍,頑強地據守縣城,完善的火力配置和充足的物資儲備,讓各路義勇軍傷亡慘重,損失巨大,消耗不已,叫苦不迭。
更可怕的是,日軍的到來,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各色人等跳將出來,在義勇軍背后捅刀子。常常是縣城沒打下來,義勇軍的老巢卻被他們抄了,好不容易籌措的家底,被洗劫一空。義勇軍只好散了又聚,聚了又散。
戰事越來越復雜。
各路信使紛紛抵達,亮山端坐在前任縣長孫國棟的太師椅上,板著一張臉,他的身后,掛著一幅巨幅照片,不是孫中山也不是蔣委員長,而是穿著大帥制服的他自己——劉純起。
信使魚貫而入,亮山不但接二連三地拒絕,還讓手下人將他們攆得雞飛狗跳。信使們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地跑來,別說混頓飽飯,水都不給喝。他們大眼瞪小眼地瞅著,弄不明白了,向來急公好義、打抱不平的亮山,怎么也怕損兵折將、消耗錢財,袖手旁觀了呢?
坐在一旁的參謀長張天一心知肚明,義父按兵不動,不是不講江湖義氣,也不是遵守軍紀,是他們沒把官名叫對。不管央求得多誠懇,恭維得有多肉麻,只要叫他“劉師長”“劉縣長”,義父的臉都會耷拉得老長,嫌官兒叫小了,“司令”多牛啊,他喜歡聽。然而,遵照南京的指示,北平的東北抗日救國會被迫解散,東北抗日血盟救國軍第三十四路軍成了沒娘的孩兒,只好改編成遼西抗日義勇軍第九師,亮山的劉司令沒叫幾天,就叫到頭兒了。
張天一不想說破,聽任信使們著急,國民政府拋棄了他們,他們卻不能拋棄自己,義勇軍也是軍隊,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這場遼西各路義勇軍共同發起的“遼沈戰役”,是盤大棋,必須號令如山,統籌用兵,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義勇軍接連失利的教訓告訴他們,各自為政的后果,就是各個擊破。眼下的戰略要點是收復錦州,沒有遼西抗日義勇軍總監軍朱霽青的命令,即使義父答應了出兵相助,他也會上前阻止。
好鋼必須用在刀刃上,九師是遼沈大地抗日義勇軍中唯一的機動部隊,是留給打錦州的總預備隊。這是張天一與朱霽青的共識,仗要打出章法,打出戰術配合,改變以往一哄而起、一哄而散的綠林習性。
有個機靈的信使,忽然看到亮山那幅貌似張大帥的照片,恍然大悟,忙改口叫“劉總司令”“劉大帥”。亮山撓著他的禿腦殼,笑逐顏開地站起來,準備集合隊伍。張天一正顏厲色地看著那個信使,讓人拉出去,打他二十軍棍,遼西義勇軍有條軍規,不許叫錯軍銜,哪怕省略個“副”,也要軍棍侍候。亮山馬上求情,稱自己又不是沒當過司令。
兩個人正在爭執,一匹戰馬涉過女兒河,飛也似的馳入縣城冮家屯,徑直踏入縣政府。來人是張天一盼望已久的總監軍的傳令兵。傳令兵跳下馬,一步不停地跑進來。用不著張天一去阻止亮山了,朱霽青的命令已到,劉純起的第九師即刻起程,助攻義縣,分割錦州。
信使們都傻了,白跑來一趟,這場東風沒借成。朱霽青得知有人找亮山搬救兵,及時地把傳令兵派過來,同時也讓這群信使捎回口信,將各地日軍畫地為牢,不準放出一兵一卒增援錦州。
那個機靈的信使,確實機靈,立刻回答,執行命令,轉身就走,屁股上的二十軍棍被大家忙忘了。
張天一沒有隨隊出征,朱霽青單獨給他下了命令,讓他帶著九師第三團,配合鄭天狗攻打興城。清掃完外圍,會師錦州,總攻沈陽。此次殊死之戰,若能成功,便可以去他媽的國民政府,去他奶的“滿洲國”,理直氣壯地迎請回少帥,重掌東北,再豎五色旗,自立為王。
霎時間,整個冮家屯人喊馬嘶,塵土飛揚,樹上的蟬不知發生什么事情,嚇得滿天亂飛,發出撕裂的叫聲。隊伍集聚完畢,亮山騎到馬背,大聲訓話,弟兄們,挺直腰板打出去,日本關東軍第八師團主力去了黑龍江,被馬占山拖住了,錦州的司令部成了太監的卵子,空了,小雞巴玩意兒硬不起來了,殺他個狗日的。
大家哄堂大笑,齊吼幾聲,殺他個狗日的,九師上千人馬便列隊出發。冮家屯的街面上,只剩下人數最少的三團,總共才一百多人,大多是原通裕公司不肯走的煤礦、鐵礦、錳礦的礦工,領隊的是少東家陳小嫻。他們背對著亮山的隊伍,面南而立,隨時準備出發,幫助鄭天狗打下興城。
聽說隊伍要開拔,母親張崔氏趕忙喚來小叔子張恩發,帶上幾個老鄰居,急三火四地趕著大馬車,去了女兒河畔的西瓜地。過了大暑,瓜田里秧蔫草盛,快要罷園種白菜了,挑選稱心如意的好瓜已屬不易,張崔氏偏偏執拗地找好瓜。
瓜田外,女兒河浩蕩地流淌,碩大的水車“吱吱扭扭”地響,汲出的水,澆灌著張家偌大的田地。河水順著渠道,分流進壟溝,干渴的煙田、棉田孜孜不倦地吸吮著河水,像吸吮母乳。在水車聲中,瓜田里的幾個人,出出入入忙得渾身是汗,等到裝滿一車西瓜,準備送到街里時,他們看到,亮山的大隊人馬已經涉過女兒河,精神抖擻地向北開去。
好在兒子的隊伍沒走,依然站立在街上,張崔氏督促快馬加鞭,趕緊把西瓜送去。張恩發把鞭子甩得像炸雷,急促的鑾鈴穿越過街巷,撞向鳳凰山,又折回張天一的耳鼓。自家的馬車聲,張天一怎能不熟?恰好他還有一些事情沒安排,不可能拔腿就走。
張崔氏跳下馬車,一排排壯小伙子挺立在她的眼前,孩子們就要奔赴沙場了,下次回來,能不能見到,都是未知數,真是讓人心疼。她拍著每一個小伙子壯實的胸脯,遞過去兩個西瓜。西瓜裝進麻繩編織成的網兜,每兩個網兜結成一對,既可護住西瓜別在搬運的時候炸裂,又可褡褳一般搭在肩上,前胸后背,各背一個,可放開雙手,自由行走。張恩發和幾個老鄰居,忙著給小伙子們發西瓜。
父親沒了,母親操持著偌大的家,雖說雇了幾個長短工,也不乏西五會的故交幫忙,可要強的母親,不想給別人添麻煩,無論什么活兒,母親都是學著父親,打頭干。才半年多的光景,母親的手就磨得和礫石一樣粗糙,再也不能拈針繡花了。
張天一眼里沁著淚,母親為多打幾斗糧,多掙幾塊大洋,日夜操勞在田地里,還不是想給他們多供一點軍糧,多買幾箱子彈,多殺死幾個小日本,不忘父親被日本人剝皮的仇,勿忘喪失國土的恥,別讓父親白死一回。
烈日炎炎,有西瓜相陪,母親不用擔心有人中暑了。看著隊伍逶迤而去,她用袖子抹了把淚水,縷縷擔憂,揮之不去,本來都是家中的頂梁柱,現在卻為國難慷慨奔赴戰場。張天一替兄弟們謝過母親,勸母親回家去歇息,不用為他擔憂,他有鷹視狼顧的本事,不會有危險。
送走母親,張天一讓陳小嫻帶隊先行,還有未盡事宜沒安排,一會兒騎馬去追。人都走了,冮家屯成了空縣城,很容易被壞人乘虛而入,張天一請來校長曹鳳儀,囑托老先生維護秩序,主持縣里的大事小情。
兩個人站在城東南的鳳凰山上,邊談論事情,邊目送南北相背而行的人馬。亮山帶著的北行隊伍,已漸行漸遠,只能在青紗帳中隱隱約約看到背影,陳小嫻帶著的隊伍從鳳凰山腳下穿行而過。城東巍峨的虹螺山,巨人般注視著他們,仿佛向遠去的隊伍招手。張天一知道,打義縣,是啃硬骨頭,日軍深諳滿洲歷史,知道錦州是虎視中原的戰略要地,豈能甘心讓義勇軍掃清錦州的外圍?大戰過后,虹螺山不知又要埋葬多少英靈。
送走了九師,下了鳳凰山,兩人就要告別,曹校長伸出一雙滿是骨頭的老手,緊緊地抓住張天一,流出兩行老淚,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救出伊蘭。張天一的眼里也沁著淚水,他何嘗不想救出伊蘭,只是曹校長不知道,伊蘭已融入張天一的生命里,如果沒有戰爭,他愿意為伊蘭舍棄一切。
張天一也在叮囑曹校長,放出幾伙暗哨,盯住漢奸杜三禿子,不能讓他鉆了空子,一旦冮家屯落入他的手里,收復縣城灑的那么多鮮血,都白流了。
曹校長硬邦邦的瘦手把張天一都抓疼了,他說,有高榮軒在,東五會還能召之即來,土匪漢奸們還是要忌憚的。
張天一無奈地閉了下眼睛,真是蜀中無大將了。
從鳳凰山下來,太陽已偏西,憂心忡忡的曹校長擔心縣城冮家屯再度淪陷,舍不得張天一走,假設著各種不測,讓張天一解答,因此,耽擱了許久。好在父親生前留給他一匹烏騅馬,這匹寶馬可日行千里,快得能追上京奉鐵路上的火車,即使隊伍走出去幾十里,追上陳小嫻,也是毫不費力。
烏騅馬真是好馬,飛奔起來,像黑色的閃電,在起伏的山巒間飛馳,快得眼睛都抓不住它的身影。張天一已經不再把烏騅馬當成馬了,而是父親的靈魂附在馬身上,只要騎在馬背上馳騁,兩耳邊呼嘯的風就是父親對他說的話,眼前一掠而過的場景,就是父親虛化的臉龐。父親對他喊,一腔熱血給誰?給國,給家,給爹,給媽。
馬成了張天一與父親靈魂交流的載體,他的親人,它聽得懂他的來言去語,辨得清敵友親朋,聞得出四方路途。每逢給馬洗澡,他從不麻煩護兵,自己牽馬到女兒河畔,擦洗黑緞子似的腰身,滌凈腦門和四蹄上僅有的幾撮白毛。
現在,烏騅馬不用揚鞭自奮蹄,沒費多大力氣,張天一就追上了陳小嫻帶著的隊伍。隨后,他們抄近路,鉆山溝,疾行快走,隱匿前行,天黑時,已望見了興城古城的輪廓。這座城池異常堅固,易守難攻,三百年前清太祖努爾哈赤十萬大軍都沒能攻克。可惜呀,年初時,興城縣長未放一槍,舉著小旗就投降了戶波聯隊,若是像當年袁崇煥那樣,軍民同心,以一當十,抵抗后金,戶波聯隊只能望城興嘆。
臨時受命助攻興城,沒來得及制定作戰方案,要打下這么牢固的城,張天一還真是狗啃刺猬,無從下嘴。不過,有一點還算清楚,要打就打他個冷不防,偷襲是上策。可是,派出的偵察兵帶回來一個車站的鐵路信號工,偷襲的想法便破滅了。
信號工告訴張天一,他們的老對手戶波聯隊駐扎在古城內,盤查得極為嚴格,非城內居民,甭想混進去,太陽還沒落山時,四座城門已經關閉。城外只剩下西城門外的火車站,駐防著一個小隊,總共不到二十人,配備著一挺輕機槍、三個擲彈筒。
小隊雖小,卻是大麻煩,突然攻城,留個尾巴,就是后顧之憂。日軍的戰斗力,不可小覷,一個小隊就能牽制住張天一帶來的所有人馬。古城墻本來就堅固異常,日軍占領后,又層層加固,就算能夠悄悄地摸過護城河,搭云梯,爬城墻,偷襲守城日軍,成功的概率也極低,何況城墻上不可能不設置響鈴、電網之類的防護設施。
張天一斟酌再三,沒有內應,也沒有周密的戰前準備,偷襲的戰術,不適應于古城,只適合防守薄弱、人少兵寡的車站。選擇消滅車站之敵,就等于選擇了強攻古城,這場硬仗,不付出代價,很難奏效。
不管仗怎么打,切斷古城與車站的聯系,都是必須的。張天一迅速決定,乘著夜色,穿插進西城門與車站之間,等到鄭天狗大隊人馬到齊時,再商量作戰方案。
城外的住宅,被日本人扒得所剩無幾,很空曠,好在夜很黑,又缺少狗吠與蛙鼓,很容易地掩護了他們的行蹤。漫長的等待,是煎熬的過程,張天一想偵察到更多的敵情,他的眼睛找了很久,才在身后發現一株枝繁葉茂的大槐樹。他匍匐過去,爬到樹上,舉起望遠鏡,向著城內觀望。
城里燈火輝煌,孩吵娘罵驢吼狗叫聲不絕于耳,絲毫沒有感覺到城外有伏兵,這是好的兆頭。不好的是,樹再高,也高不過城墻,張天一看到的,除了四座城門,就是半截鐘鼓樓,還有城墻上戒備森嚴的日本兵。
坐在樹杈上,張天一陷入沉思中,他多么渴望自己那雙犀利的眼睛能穿透厚厚的城墻,看見他日夜思念的伊蘭。此時,他們近在咫尺,卻天各一方。他挖空心思地想過怎樣救出伊蘭,然而,卻始終無計可施。多田將伊蘭置于古城,又包裹在重重疊疊的日本人中間,與世隔絕了,即使想救,也無從下手。
今晚,雖說是個機會,可以把收復興城和解救伊蘭一并進行,可仗怎么打,他心里還沒有譜。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他對戶波的城防布局一無所知。
幾個月來,烏騅馬馱著張天一馳騁在遼沈大地,會同老梯子、耿繼周等義勇軍大鬧沈陽城,干了許多大事。火燒沈陽工業區, 四百多家和兵工相關的工廠,無一幸免。還有摧毀皇姑屯關東軍糧庫,日本人在這里炸死了老帥,我就在這里還以顏色,別人幫他調虎離山,他騎著烏騅馬飛馳而入,闖進糧庫,向糧囤甩出十幾支火把,數十座糧囤燒了半宿。
唯獨打興城,救伊蘭,他始終束手無策。
當然,他也做過后悔的事兒,和黃顯聲的秘書、中共地下黨劉瀾波密切往來,給黃顯聲當信使,成功地策反了沈陽縣長謝桐森、公安局長張鳳岐,密謀殺死關東軍司令本莊繁及日偽要人,推翻沈陽的偽滿政權,與各路義勇軍一起收復沈陽。然而,本莊繁是何等地精明,說錯一句話,遞錯一個眼神,都能猜出是什么意圖。密謀的事情最終敗露,日本憲兵將縣長和局長赤身裸體地捆綁住,潑上燒得“咕咕”冒煙的瀝青,活活地燙死了,遺體漆黑成坨,連裝老衣都穿不上。
經歷過父親被活剝皮的痛苦,想到瀝青澆人的慘景,張天一的心也被燙疼了,若不是那么急,讓兩個人從長計議,等到義勇軍總攻沈陽時再里應外合,何至損失得這么慘重?
張天一凝視著黑夜,夜黑得像燙死人的黑瀝青,只不過閃閃的星星給人以希望。他恨不得伸出雙手,摘下兩枚星辰,化作炸彈,炸塌所有的城墻,讓鄭天狗自由地馳騁進古城,吞食日寇。可這是怎樣的妄想,神仙也做不到。
半夜時分,鄭天狗來了,護兵輕輕地敲了幾下樹干,張天一就明白了,下了樹,匍匐進壕溝,見到了風塵仆仆趕來的鄭天狗。一年前,兩個人同屬東北軍,同在北平,有一份戰友的情誼,馬上就要并肩作戰了,見了面格外親。
鄭天狗帶來了兩千多人,隱藏在城外三里的西河套,還拖來了一門山炮,由一輛大馬車專門拉著。張天一欣喜異常,炮可是個稀罕物,與日軍作戰,屢屢受挫,就吃虧在沒有炮上了。這是鄭天狗第三次夜襲興城,前兩次只弄出個人山人海的氣勢,連一塊城墻上的磚都沒崩下來。天亮之后,日軍飛機增援,眼見得炸彈落入人群,吃了大虧,急忙撤退了。這一次不同了,遼南的義勇軍毀了日軍的機場,飛機不能從營口起飛了,何況這次還有了大炮。
兩個人躲避在壕溝,商量著戰術配合,鄭天狗也覺得,日軍在古城與車站形成掎角,一旦交火,兩面作戰,很容易形成被動之勢,必須掰掉一個掎角,先偷襲掉勢單力孤的車站之敵。
護兵用油布搭出個隱秘的空間,張天一點亮馬燈,拿出鐵路信號工畫出的車站示意圖,標注出了日軍崗哨的位置、其他十幾個日軍分別睡在哪個房間。兩個人輕聲交流過后,鄭天狗率部悄悄地接近車站,搞掉哨兵,迅速地形成包圍圈,一聲號令,飛蝗般的手榴彈同時投進去,沒等日軍反應過來,車站已炸成火海,一個小隊的日軍瞬間被消滅,密集的爆炸,連一桿完整的槍都找不到,更莫說繳獲擲彈筒和輕機槍了。
城內的日軍,果然打開西城門,放下吊橋,準備出城接應,張天一率部趁機沖上去,想趁亂一舉奪下城門。然而,日軍只是試探性出城,出了甕城,過了吊橋,步子比烏龜還慢,發現有人出擊,忙縮了回去。張天一率領的人馬,幾乎接近了出城的日軍,可他沒敢繼續率隊往里攻,一旦進入甕城,日軍拉起吊橋,關上城門,居高臨下地圈住他們,那可真成了甕中之鱉,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只能坐以待斃。
張天一馬上停止了即將首尾相連的追擊。
爆炸聲就是沖鋒號,埋伏的兩千多人一躍而起,吶喊著將四座城門圍得個嚴嚴實實,氣勢如虹地發起進攻。戶波聯隊經常向多田討教,總結了一套對付義勇軍的辦法,他們固守在城墻上,打開上面的探照燈,掃向城外,一旦發現有人試圖越過護城河,這個人就成了活靶子。
城墻近在眼前,想沖過去卻是寸步難行,他們沖著探照燈打槍,土槍火銃漢陽造根本夠不到,何況,鄭天狗帶來的隊伍,大多數是光桿兵,除了手榴彈,沒有槍。手榴彈雖然有威力,太遠,頂多撇過護城河,甩不到城墻上。即使有幾桿好槍,槍法不準,也打不中探照燈。
紛亂的槍聲中,陳小嫻找好掩體,安靜地舉起步槍,一槍一個,彈無虛發地擊滅了探照燈。
別人看不明白探照燈是怎么滅的,卻瞞不住耳聰目明的張天一,燈滅與一桿三八大蓋的槍聲是同一個頻率。他甩過頭去,一下子就發現了陳小嫻,從不多言多語,也不顯山露水的陳小嫻,居然練就了百步穿楊的功夫,槍法不亞于曾經的神槍手張準和獵戶鄭世吉。
張天一看傻了,他總以為,陳小嫻是她父親陳應南甩給他的累贅,不拖累他就燒高香了,沒想到是巾幗不讓須眉,他真的刮目相看了。
沒有了探照燈,難不住城上的日軍,他們打出了照明彈,甩下火把,照樣弄得城下如同白晝。
堅固的城墻,密集的防守,深壑般的護城河,莫說是攻城,接近城墻都很難。好在興城眼下還是孤城,沒有援兵,攻城沒有后顧之憂,可老天能給他們多少時間?淞滬之戰失利,國民政府簽訂的停戰協議,等于認同了日本對東北的實際占領,若是日本海軍從上海趕回來,重新登陸葫蘆島,打興城又成了變數。錦州戰役迫在眉睫,必須先把外圍掃清,所以,他們只能分秒必爭,強勢攻城。
照明彈雖說賊亮賊亮的,可持續不了多久,熄滅的間歇,足夠向前沖幾十米。既然開打了,就要一鼓作氣,幾伙人在機槍的掩護下,沖過護城河,在城墻底下埋炸藥,準備炸塌一段城墻。可爆炸之后,城墻并沒有損傷,墻基一人多高,每塊石頭起碼半噸重,爆炸的威力根本不起作用。
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大炮身上了,大炮一響,城墻炸塌,人多的優勢就能顯現出來了。
鄭天狗已經組織起了一支敢死隊,他們盯著大炮,只等炮聲一響,城墻一塌,一股腦地沖上去。
可是,大炮架好了,卻打不出去,炮手擦著汗,哭著報告,從綏中拉著炮車,奔波了上百里,大炮顛壞了。
攻城之戰變得一籌莫展了。
天快亮時,傳來個壞消息,鄭天狗手下的一個旅長兵變了,一千多人,抄了他的老巢,他必須帶兵回去平叛。大隊人馬“呼啦啦”地來了,又“呼啦啦”地走,攻打興城只剩下張天一這一百多人,兵力一下子處在劣勢。
張天一氣得跺碎了腳下踩著的一塊青石板,指著鄭天狗的后背罵,帶著這群烏合之眾,靠他們怎能天狗吃日?
剩下的一百多人,遠遠不是城內日軍的對手,好在鄭天狗倏然而來、忽焉而去,日軍根本不知道城外的變故,張天一最害怕的事情是自己的士兵膽怯,也跟著潰逃,那就真的露餡了。還好,大家都在看陳小嫻,只要陳小嫻臥倒不動,那批礦工出身的人,沒有一個人挪窩,遵守規矩,是他們當礦工時養成的習慣,更是張天一天天訓練的結果,哪怕恐懼得腿打了哆嗦,也要執行命令。
張天一本該下令撤退,免得以卵擊石,他的堅守是在給鄭天狗贏得時間,回去收拾他那個爛攤子,倘若全線退兵,一旦戶波摸清了門路,派兵追擊,鄭天狗將會腹背受敵。這支抗日隊伍就徹底垮了。留下來,就是疑兵之計,只要槍聲不停,戶波就不敢打開城門。
天色漸白,星辰稀落,城東北五里外的首山,巨大壯漢般的剪影,貼在天幕。張天一移兵城東北角,那里緊臨東河,河堤是天然的戰壕,順著河堤撤下去,就可以撤上首山。首山的西面是矮一些的窟窿山,兩山聳峙,夾著條窄路,那是遼西走廊又一個咽喉,正是伏擊的好地方。
張天一的腦子是一張活地圖,他能迅速地依靠地形,化不利為有利。依在東河畔,藏匿起身子,往城墻上打冷槍。城上的日軍,尋找著目標,偶爾也發射幾枚迫擊炮彈,孤獨地升騰出幾個煙柱,卻沒人因此傷亡。
戶波牢記了古賀出城“剿匪”的教訓,誤以為千軍萬馬退潮般撤走,是故意誘敵深入,給他在城外設了個埋伏圈,沒敢貿然出城。
天光大亮,太陽卻躲在首山背后,不肯出來,就像龜縮在城里的日軍。
起風了,刮的是夏日不常見的東北風,吹皺了河水,吹得樹冠搖頭晃腦。天一下子涼了,昔日吵成一片的蟬鳴,今早突然不叫了。偶爾有一聲裂帛般響起,那是子彈打中了它棲居的樹,倉皇出逃時飛出的下滑音。
張天一掐指一算,不知不覺,已是立秋。
本以為借著鄭天狗大炮的威力,轟塌城墻,殺進城去,殲滅戶波聯隊,解除圍攻錦州的后顧之憂,救出伊蘭。誰知道這一夜,打了場雷聲大雨點稀的仗。張天一悶悶不樂,他多么渴望告訴伊蘭,這次挖空心思地到興城助戰,內心深處是為她而來。
可是兩軍對壘,誰能把這話捎給伊蘭?
張天一閉上眼睛,放任自己的靈魂飛翔出去,他要俯視古城,尋找伊蘭究竟藏在城中哪個角落。然而,他的靈魂在混沌的黑暗中摸不到邊界,等他睜開眼睛時,淚水不由自主地順著眼角流下。
仗明顯地打不成了,張天一卻遲遲不肯退兵,陳小嫻明白了,問他,想伊蘭了?
張天一用食指揉掉淚珠,嘴里卻說,天不助我。
陳小嫻望了望天,風推著天上的云朵,疾速飄移,她說,想對她說什么,寫在風箏上吧,她能看到。
張天一瞅了眼陳小嫻,這個不動聲色的小女子,原來這般聰明,不僅能猜透他的心思,還有辦法替他解憂。
派人從城外一戶人家買來綠綢被面和一塊藍布,張天一在被面上畫出碩大的荷葉,陳小嫻靈巧的雙手完整地裁出,牢固地粘在風箏的龍骨上。張天一又拿出藍布,畫出兩朵盛開的蘭花,讓陳小嫻裁出,拴在風箏的后邊,既是暗示伊蘭之花,也是風箏的尾巴。風箏的線蘸過豬血,雖然很細,結實著呢,放出個幾百米,不會掙斷。
此時的張天一,雖有千言萬語,可是,伊蘭深陷囹圄,不知深淺地寫上思念的話語,若是傷害到伊蘭,辜負了他一片苦心,他索性一個字也不寫。一片荷葉兩朵蘭花,冉冉升起,只有張天一和伊蘭才會懂的風箏就這樣飄了起來,風箏無聲,卻勝似千言萬語。
太陽很快跳過首山的烽火臺,透徹地照耀在大地上,天藍地綠,一切清晰可辨。風依舊不肯示弱,輕而易舉地托起了風箏。此時,陳小嫻帶著大隊人馬,躬身貓腰沿著河畔悄悄地撤走了,只剩下張天一拽著風箏線,順著風向,把風箏釋放進古城的上空。
湛藍的天空,飄浮的白云,碧綠的荷葉,編織在鉛灰色的古城上空,兩朵黃艷艷的蘭花,拖曳在風箏的尾巴上,飄舞出靈動的六角星。仰望上空,唯一沒有的,只是紅色。如此靜好,是張天一多么向往的日子,可風箏之下,卻有一群劊子手,他們霸占我們家園,殺害我們父母兄弟和鄉親,搶奪我們賴以為生的資源。就這么放手地走開,他心有不甘。
晴朗的天空下,透徹的視野很容易讓自己暴露,日軍迫擊炮很準,得防著這一手。張天一把風箏固定在一塊大石頭上,躲在很遠的地方,藏起身,拿望遠鏡往城墻上瞅,那是他發給伊蘭的暗語,若是心有靈犀,肯定能站在城墻上。
張天一不怕日軍追出來,他胯下的烏騅馬,是父親留給他最好的遺產。此時,它正靜臥在河畔,深藏得連根鬃毛都看不到,若是戶波敢追出來,跨上烏騅馬,他會風馳電掣般跑到窟窿山。陳小嫻埋伏在那兒呢,兩座山中間夾著一條小路,那兒就是戶波的葬身之地。
摸著馬的脖子,仰望著風箏的方向,張天一陷入冥想之中。烏騅馬讓他越來越想父親,這匹戰馬真好,從大凌河保衛戰,到收復錦西縣城,奔襲沈陽炸工廠、燒糧庫,聯絡各路義勇軍,沒日沒夜地穿行,沒有這匹寶馬,哪有他的叱咤風云?
張天一望眼欲穿地看著城墻,父親壯志未酬身先去,可伊蘭卻實實在在地活在人間,見一面比牛郎織女還難嗎?可是,城墻上莫說是伊蘭,連日本兵也沒剩下多少,他們沒瞧得起義勇軍,懶得去追。
太陽拔節般往天上躥,荷葉風箏無奈地飄在古城的上空,沒人搭理。即使等得再久,也等不出他心上的人了,張天一只好跳上馬背,留戀地回頭張望古城,沿著東河,一路向北,到窟窿山與陳小嫻會合。
站在山頂,向古城望去,城小得像張郵票,即使在望遠鏡里,只能看得見街巷,辨不清人臉。風箏依然孤獨地飄在古城的上空,伊蘭始終未出現,張天一失望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