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翠竹悄悄成長。
身穿和服的少年端坐在和室，聽著雨打翠竹，懷中抱起琵琶。
“祗園精舍的鐘聲，奏諸行無常之響沙羅雙樹的花色，表盛者必衰之兆驕者必敗，恰如春宵一夢猛者遂滅，好似風前之塵……”
琵琶聲停，少年放下琵琶。
這是《平家物語》的開場，第一豪族的滅亡史。
天下沒有不滅的豪族。
花兒有重開的一天。
……
……
“早上好，橋本君，老朽是來指導你的。”
竹中婆婆打開盒子里，取出造價不菲的棋子。
這都是她的珍藏物，價值千萬日元的上等棋具，也是她的教具，很有歷史感。
和室內擺放各種樂器。
她會的并不只有圍棋。
還有琵琶。
有功勛的老人家總愛夸耀過往的戰績。
作為名人頭銜的元擁有者，她在教授棋藝之前，不免要說一些當年自己如何如何的往事。
一來讓少年敬畏自己，安心學習。
二來也讓自己這把老骨頭點燃一把激情。
三來，在功德簿上多記一筆，也讓自己能夠死而無憾。
她和一般老人不一樣。
她總是彈著琵琶敘事，這般多才多藝，就算是去劇場賣藝，每天也有幾千日元的賞錢。
然而，今天的橋本宇太不想聽故事。
“是嗎？您已經指導過了。”
思念著妻子那溫暖的身體，緊盯著電腦的橋本宇太，心煩意亂地說道。
“我是怎樣指導你的？”竹中婆婆大感意外。
她可不記得自己和少年見過幾次。
“我用一夜，看了您過去三十年對戰的棋譜。”
回憶著昨晚和老師的一夜，橋本宇太有些吃不消。
“于是，您的教誨，我爛熟于心。”
不得不說，竹中婆婆被這種自大的發言鎮住了。
只看棋譜，就能了解一切。
這是大話嗎？
竹中婆婆無法肯定。
唯一能判斷真假的辦法，只有一個。
那就是把譜子，做成死活題，送到橋本宇太的面前。
……
……
棋子聲音清脆。
她慢悠悠地回憶著腦中的死活題，把棋子擺在棋盤。
她擺棋很慢，聲音響亮。
一方面是吸引年輕人的注意，一方面觀察年輕人的表現。
棋子一粒一粒放著，就像裱花師為泡芙注入奶油。
她故意把問題擺得很難。
她不會用電腦，對于ai也沒有很深刻的認識。
她是老一輩棋士，下的從來是人與人之間的圍棋。
她需要把少年的注意力留在棋盤，便只能用難題做餌。
她回憶起自己當年學棋教棋的往事，溫馨的場景一幕幕浮現在心頭。
就如當年木谷十段傳授大倉歸蝶棋藝。
夢想與棋道一并寄托。
她和生在棋院沒落時代的大倉八段不同。
她見證過關東棋院的輝煌。
那是一個人才輩出的年代。
天下只有一個棋院，那就是關東棋院。
無論是關西棋士還是關東棋士，都在這里進修，彼此不分兩家。
從何木谷清子十段出走之后，棋院分為關東關西兩派……
展開血雨腥風的兩院戰，無數棋士含怨喋血……
是了。
便是從那時開始，怨恨就此結下。
“來解題吧，橋本君。”
她笑著回答，年輕時容貌端麗。
現在的她也是一位慈祥禮貌的老奶奶。
聽到解題，果不其然，少年看了過來。
他低頭觀察棋局，像是一個饑餓的食客，盯著餐盤。
竹中婆婆以為這會是一個隔代收徒的開始，打算等一下公開謎底。
畢竟達者為師，她若不能展現一個達者的實力如何收復這少年？
但她還是低估了少年。
只是一眼的工夫，橋本宇太就念出了這道題的來歷。
“這是您與關西棋院木谷十段對戰的兩院七番棋的第五場中盤局部的形勢，
收錄在您做的《竹中死活題集解》中，是其中第六十三道題。”
少年像是一個擅長解衣的老手一樣，慢慢剝開題目的外衣，觸碰題目的肌理，摟住纖細的腰身，聆聽題目的呼吸變化。
“要達成凈活，您用了十七手，但是AI流只需要十四手。兩種解法是這樣排的。”
說話間，棋子迅速落下來。
解題時，一點兒也不留情面。
滔滔不絕的陳述，深入題目的敏感要害，把體內積存的壓力全部噴出，
竹中婆婆都聽迷了。
“這個你也知道？”
“其實這樣的譜子，我在AI的棋譜庫里見過，應該。”
他極度認真地闡述自己的想法。
說完，少年就開始在竹中婆婆面前推演，
真是一點兒也不給竹中婆婆表現的機會。
不。或許他可能真以為竹中婆婆是在向他問題。
因為他現在真的很忙，忙著和ai做題。
……
……
天才，確實是天才！
若只是一題如此也就罷了。
題題如此，說明少年不只有強大的算力，連記憶力也非同凡響。
竹中婆婆終于知道，為何這個少年會是關東棋院的未來。
這是一個百年難得一遇，一遇便拜AI為師的天才。
她教不了這孩子什么。
甚至日常的訓練也給不了多少指導。
她只能和這孩子實戰。
是的，對戰。
她挺直脊梁，就像一條垂垂老朽的母龍，忽然睡醒。
“來吧……”
她朗聲呼嘯。
窗外，風雷已至，晴天娃娃轉個不停。
察覺到旁邊的老婆婆氣勢陡變，少年關上電腦，坐在對面鞠躬。
一雙眼睛，狩獵老虎般爆發精光！
他等待的就是這個。
你死我活的黑白之爭。
與高手的較量。
龍爭虎斗！
“請不吝賜教！”
一枚黑子落在星位。
關東棋院的招牌，三連星。
點三三隨之而來。
他緊緊盯著婆婆的眼睛，像是在逼迫對方下棋。
而婆婆也被這挑釁的目光震撼。
一瞬間，這條曾經叱咤風云的老龍像是見到了出山猛虎，感受到了瘋狂戰意。
老虎發威了！
她這只老龍豈能伏首？
……
……
雨聲停止。
少年抱著琵琶坐在陽臺唱歌。
“打個哈欠，貓吃食，早上的小雨。”
婆婆躺在榻榻米上，老貓似的，瞇起眼睛，被他逗笑。
她畢竟年紀老邁跟不上這孩子的思路。
每下一手，對方立刻就下出第二手。
每一手，她都承受著對方催促般的心理戰術。
即便對方不是用口頭催促。而是用棋子催促。
棋子啪啪落下，時間一分一秒落下。
這種壓力，也讓她頭昏腦漲。
如果回到三十，不，十年前，她絕對可以撐住。
她甚至能頂住壓力，超常發揮。
但她畢竟年過八旬，早已非巔峰。
對方的攻勢，狂風暴雨般襲來，她連連失誤，中部崩盤了！
果然，老朽已經不中用，上了年紀了啊！
少年放下琵琶，看向婆婆。
那目光如同幼虎看向老龍，有敵意，但更多是敬仰。
“婆婆，還行嗎？”
“嗯……”
棋盤上交戰聲響起，不死不休。
婆婆的意識也浮現出人生的走馬燈。
她仿佛看見，自己遇到的對手一個個出現，端坐她的面前，對她微笑行禮。
她也曾是不敗王者。
但不敗只是謊言，一旦衰退總會有失敗的一天。
方才對戰。
她仿佛看到所有的對手全部坐在一起，融入少年，
數百人的棋子凝成一顆，被少年按在棋盤。
那枚棋子，按在棋盤，大山一樣沉重。
一口老血吐在棋盤，除了初學棋的兩年，還從來沒那么憋屈過。
她忿忿不平地看向天花板。
到底是誰在給誰下指導棋啊？
如果自己能回到巔峰期的話……
她忽然愣住了，巔峰期是不可能回到了。
她想到了被自己打敗的師傅，也是這樣收場。
我在給自己的失敗找借口。
圍棋只有游戲規則，沒有人情可言的。
純粹的棋手是棋盤上的贏家，絕不講什么情面。
圍棋是一門不斷發展的游戲。
古往的棋圣來到現代，也未必能贏得過專業初段的少年。
如果后輩無法超越前輩也就意味著人類智力的倒退。
總之，有一個能夠超越自己的后輩出現，老奶奶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沒有能教你的了。”
“是嗎？”
“你還有東西可學，但能教你的，已經不是老朽了。”
陽光照在陽臺。
婆婆躺在榻榻米上點頭，仿佛要就此睡過去，再也不起來。
他卻說：“可以教我笛子嗎？”
婆婆衰微的目光忽然又亮起來。
接著，這條本該長眠的老龍又坐了起來。
……
……
第一堂笛子課結束了。
他拿走婆婆最貴的笛子，走出房間，抬起頭，看到了樓上的大倉老師。
老師也在看他。
風吹走烏云，陽光下，青葉落下晶瑩的水珠。
他吹起笛子，老師摸他的鼻子。
兩人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