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雨裹著潮氣，從窗欞縫里鉆進來，打在阿呆手背上。他剛滿十六，卻盤腿坐在床沿，背駝得像株被霜打過的谷子，每口呼吸都輕得像怕吹滅了燭火。

“呼……吸……”

聲音細得像絲線，胸口隨著這微弱的起伏輕輕顫，活像只漏了風的舊風箱。大名楊勝文早被村里人忘在腦后，“阿呆”這兩個字喊了十年——不是罵他笨，是嘆他命賤。別家十六歲的小子早能在曬谷場打籃球，他卻連站直了都發晃，一張臉養得青黑，是病氣蝕出來的顏色，眼窩陷著，像兩汪沒水的井。

床頭那只粗瓷藥碗還剩小半碗黑湯，藥味混著屋里的霉味，往鼻子里鉆。他胃里猛地一抽，趕緊咬住下唇——半年了，從去年秋收后開始喝這苦湯子，藥渣在窗臺下堆得快沒過腳踝，可身子還是軟得像攤爛泥。昨天喝到第三口，他抱著門檻吐得直不起腰，酸水混著沒消化的紅薯粥涌出來，最后連黃膽水都吐盡了，趴在冰涼的泥地上，肺里像揣了團火，燒得他蜷成個蝦米。

“別喝了。”舅舅蹲在門檻上抽旱煙，煙袋鍋子在鞋底磕出火星，亮了亮又滅了。他眼泡腫著，褲腳沾著神龕前的香灰——準是又去求神婆了。“我給你找了套軟氣功，隔壁鎮老木匠練了十年，早年咳得跟你一個樣，現在能扛著刨子走二里地。慢慢練，或許能養回來。”

阿呆練的就是這個。舅舅說要“意守丹田”，可他連“丹田”長啥樣都不知道，只能照著舅舅比劃的樣子，雙手虛攏在小腹前，使勁把氣往下按。可氣這東西野得很，剛到胸口就卡住，梗著，癢著，引得他喉嚨發緊，想咳又不敢咳——舅舅說，一咳就泄了氣，白費勁。

他能感覺到手在抖，不是冷的，是虛的。掌心沁出層薄汗，黏糊糊的，跟屋里的潮氣攪在一起，膩得心里發慌。墻上的蛛網沾著雨珠，晃啊晃，像他這口氣，懸著，落不下來。去年冬天凍裂的口子還沒好，紫紅色的疤在青白手背上格外扎眼，此刻正隱隱發麻，像是在說：這身子早被病啃得千瘡百孔了。

“沉……再沉點……”他對著自己嘟囔，聲音小得只有蚊子能聽見。

氣終于往下挪了挪，像顆滾不動的石子，卡在肚臍下頭一點。他心里剛冒點喜頭，那點氣又散了，順著胳膊腿流走，留下一陣空落落的麻，比沒聚起來時更難受。

“咳咳……”沒忍住，低咳兩聲，胸口立刻傳來熟悉的灼痛，像有把小火苗在燎肺葉。他趕緊蜷起身子，用手背捂嘴，指節使勁得發白，指縫里滲了點淡紅的痰絲——這陣子常有的事，他沒敢告訴娘，每次都偷偷用灶灰埋了。

窗外的雨還在下，淅淅瀝瀝打在青瓦上，濺起細碎的響。風穿窗縫，嗚嗚咽咽的，像誰在哭。阿呆望著窗紙上自己的影子，黑黢黢的，瘦得像根被蟲蛀過的柴火。半年藥湯子沒白喝，喝得他見了黑褐色的東西就反胃，連娘做的芝麻糊都不敢碰了，可身子還是這副隨時要散架的模樣。

前兒個傍晚，他到曬谷場透氣。正趕上二柱子他們打籃球，橡膠球在地上拍得砰砰響，汗水順著脊梁往下淌。二柱子爹瞅見他，遠遠啐了口：“癆病鬼，離遠點，別過了晦氣！”二柱子嚇得趕緊把球抱懷里，躲他爹身后，偷看阿呆的眼神，跟看墳里的鬼似的。

阿呆沒動，就站在那兒，看自己的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細得像根線，風一吹就晃。他知道村里人都怕他，怕這病過了氣，連親房三嬸見了他，都繞著道走。只有他媽不躲，每天端藥時手都在抖，卻硬撐著笑：“文兒啊，喝了藥，明天就好點了。”

可明天復明天，藥喝了一茬又一茬，他還是這副鬼樣子。

舅舅說這氣功要三個月有氣感，三年五載才見效。三年五載……他能撐到那時候嗎？

他慢慢躺回床上，把被子拉到胸口。被子是他從小蓋到大的，里子磨得發亮，卻經常洗看著挺干凈，還帶著點皂角的淡香。小腹那兒還留著點若有若無的麻，像剛才散了的氣留下的印子。也許舅舅說得對，藥不行，就試試氣。總不能就這么等著，等哪天躺下去起不來，被卷在草席里埋到后山荒坡，連塊像樣的碑都沒有。

他閉上眼睛，聽著窗外的雨聲，又開始慢慢吸氣。這次沒敢逼氣往哪走，就讓它在肺里多待會兒，再輕輕呼出來。氣過喉嚨時，帶著中藥的苦，還有點說不清的清潤——是院子里的薄荷被打濕了，順著風飄進來的。

去年春天，他媽在窗臺下種了薄荷，說夏天能驅蚊。后來他病了，薄荷沒人管，瘋長，爬得滿窗臺都是，綠油油的，看著就精神。剛才練氣時，他好像瞅見片新葉頂破了土，嫩得能掐出水來。

也許……這身子也能像薄荷似的，就算被病壓著，也能偷偷攢點勁，等哪天，就冒出點新綠來？

他又吸了口氣，比剛才穩些。氣到胸口時還堵著，但沒像剛才那樣燎得慌。他試著照舅舅教的，想那口氣是條小溪，慢慢繞著石頭，往低處流。

“嗯……”喉間溢出聲輕哼，不是疼，是種怪感覺——那口氣居然真往下走了寸許，像小溪漫過石灘，慢是慢，可在動。

他心里一跳，趕緊凝神，不敢分神。可就這一下，氣又散了。

但這次不一樣。他清楚感覺到，氣流過的地方，像被溫水浸過，留了點淡淡的暖。

阿呆嘴角動了動，想笑，又沒力氣。他重新擺好姿勢，準備再試一次。窗外的雨還在下，淅淅瀝瀝的，像在給他打拍子。

不管能不能撐到三年五載，先練著吧。

總比等著強。

他閉上眼睛，雙手輕輕覆在小腹上，在雨聲里，開始了又一次呼吸。這一次，心跳好像比剛才穩了點，和著窗外的雨，一下，又一下，在這靜悄悄的屋里，敲出點微弱卻倔犟的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