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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阿炳”與楊蔭瀏

圖1.14 二胡(中國藝術研究院藏品)

二胡,是現今最有代表性的中國民族樂器之一,但從它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來,這件樂器來自北方的少數民族,因為名字里帶一個“胡”字。據說從唐朝開始,就有一種類似二胡的樂器叫奚琴,“奚(部)”也是北方的少數民族,和鮮卑族有關系。《樂書》中記載的奚琴,不是用馬尾弓來拉的,而是用竹片,“兩弦間以竹片軋之”。到了宋朝,沈括《夢溪筆談》里有一句詩:“馬尾胡琴隨漢車。”“馬尾胡琴”就和今天的二胡是一樣的了。當然,胡琴是一大類,有二胡、京二胡、低音二胡、四胡等。二胡這個樂器在中原出現和發展得都比較晚,雖然宋朝以后都有記載,但一直到明清,仍然只是在民間流傳。在北方,二胡基本上只是各個民間戲劇的伴奏樂器。在南方,除了一般的娛樂,二胡主要是在民間儀式中作為伴奏樂器。近代,二胡的發展與道教關系密切。道教分全真派、正一派。正一派的道士在民間俗稱“火居道士”,一般都是普通老百姓,他們有自己的職業,或是手工藝者,或是農民,在業余時間給民間的老百姓做法事、做齋醮,其中二胡就是民間火居道士手中的樂器。

講到二胡在近代的發展,必須談到兩個人。一個就是道士華彥鈞,即大名鼎鼎的“瞎子阿炳”。他是無錫人,其父就是火居道士,他的道觀叫雷尊殿,在無錫。他把這座道觀傳給華彥鈞的同時,也把自己的音樂技藝和才能傳給了他。華彥鈞作為雷尊殿的一個小道士,吹拉彈唱無所不能,是一個天才的音樂家。講到華彥鈞,還必須講到另外一個人,就是中國著名的音樂史學家、音樂學家楊蔭瀏。楊蔭瀏先生也在無錫出生,從小喜歡音樂,小時候曾經跟一個叫穎泉的道士學習中國的民族樂器。楊蔭瀏后來也跟華彥鈞學過琵琶,但由于華彥鈞天性比較放蕩不羈,而楊蔭瀏的家庭很注重禮教,所以后來就不讓楊蔭瀏再跟他學習了。

圖1.15 阿炳

圖1.16 楊蔭瀏

楊蔭瀏在上大學之前,還遇到過一個基督教的美國女傳教士,叫郝路易。楊先生不但跟隨掌握中國傳統音樂的道士學過民間音樂,跟當時的昆曲大家吳畹卿學過昆曲,同時又跟這位美國傳教士學鋼琴、作曲、和聲,所以中外兼通。他最早的論文《中國音樂史綱》就是用英文寫的。楊先生還研究過佛教音樂、基督教音樂。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我國的幾個基督教會聯合編輯了一本中國基督徒使用的贊美詩集,即著名的基督教圣詩集《普天頌贊》,楊先生是其中唯一專職的編輯,是實際的主編。在這部中國化的圣詩集中,楊先生專門用中國傳統的樂調,比如《老六板》來配合基督教的歌詞,努力促進基督教贊美詩的中國化。可以說,楊蔭瀏是基督教音樂中國化的第一人。在幾十年的音樂研究當中,楊先生以他淵博的學識和對中西兩種文化的深刻了解,成為中國音樂史的奠基性作家,他的兩卷本《中國古代音樂史稿》,至今仍是所有學習中國音樂史的學子的必讀書。

1950年暑假,楊蔭瀏和琵琶演奏家、音樂學家曹安和(楊先生的表妹,也是他最重要的助手)從北京回到無錫,去尋訪教過他的華彥鈞。但是這個時候,華彥鈞的名字已經很少被人提起了,大家都叫他“瞎子阿炳”。阿炳中年失明之后,又把雷尊殿丟掉了,所以生活無著,變成了一個沿街乞討的乞丐,每天去街上拉二胡。那個時候,無錫的人們無論晴天雨天,總會聽到石板路上傳來的盲人手拿竹竿“嘟嘟嘟”點地的聲音,然后就會聽到一陣悠揚的二胡聲。這就是阿炳的后半生。當然,阿炳的生活當中不僅僅有悲慘,也有他的努力、奮斗和追求,包括他的家國情懷。阿炳是有文化的,他知道一些發生的時事,就會迅速地把這些時事變成他口里用民歌小調所唱的“早間新聞”。所以,他不但拉二胡,而且自編自唱,在抗日戰爭時期,在他自己創編的隨口吟唱的類似新聞播報里,包含著他內心和絕大部分中國人一樣的家國情懷。

當楊先生找到阿炳的時候,他已經幾年不動樂器了,貧病交加,只有一個叫董彩娣的農村婦女始終陪著他,是他的伴侶,也是他的拐杖。據董彩娣講,在此之前不久,阿炳發現他的二胡的皮被老鼠啃破了,就覺得老天不再讓他演奏了,于是他就把琵琶、二胡通通換了衣食。楊先生這次找他,是有一個重要任務:把這位流落民間的天才音樂家的音樂錄下來,以免湮沒無存。他從北京帶來一臺當時最新、最先進的德國產鋼絲錄音機和昂貴的錄音帶。

因為阿炳已經三年不近樂器,也沒有樂器了,于是楊先生就從樂器店給他借來了一把琵琶和一把二胡。據說錄音的時候,阿炳沒有試奏,拿起來就演奏,拉的第一首曲子就是今天譽滿全球的中國民族音樂的代表性曲目《二泉映月》。演奏之后,楊先生問他這首曲子叫什么,他說沒名字,就是隨手拉的。阿炳經常拉這首曲子,雖然有一個基本固定的旋律,但每次即興演奏的時候,還是有所不同。楊先生說,沒有名字不行。因為無錫有所謂的“天下第二泉”,于是兩人商定就叫《二泉映月》,借鑒杭州的“三潭印月”。實際上,這首曲子和天下第二泉無關,和天上那一輪看盡人間悲苦的月亮也無關,它只是阿炳個人苦難生活的寫照,也是一直回蕩在他胸中的感情和樂思的升華,是一個偉大的民間藝術家純粹的藝術創造。他創造了這首曲子,但從沒想到有一天會被這么一臺機器錄下來,更會在他百年之后,成為中國民族音樂的代表性曲目。

圖1.17 錄制《二泉映月》的鋼絲錄音機和鋼絲帶(中國藝術研究院藝術與文獻館藏品)

20世紀70年代,世界著名指揮家小澤征爾造訪中央音樂學院,聽一個年輕的女學生為他演奏了這首樂曲。沒過幾天,日本的一家報紙刊登了一個隨訪記者的文章,報道小澤征爾聽了這首音樂之后的反應,文章寫道,當時他用手捂著眼睛說:“這樣的音樂,是應該跪著聽的。”2007年,我作為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的負責人,曾帶著“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展演團”在巴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舉辦展覽和演出,在那場全部由中國各民族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組成的節目中就有這首二胡曲《二泉映月》。

在演出現場,我用中文給大家做了導聆之后,演奏家開始演奏。從現場的氣氛當中,我不但感受到大家都聽懂了這首音樂,聽懂了我的介紹,而且感到現場有一種和音樂相融的神圣感。散場后,我問年輕的翻譯:“我講的小澤征爾的這句話‘這樣的音樂,是應該跪著聽的’,你是怎么翻譯的?”她說:“我沒有直譯,因為說這樣的音樂應該跪著聽,大家會不理解。我知道西方人有天主教,他們對天主教的音樂非常尊敬,音樂里有巴赫、莫扎特、貝多芬這么多偉大的音樂家,所以我是這么翻譯這句話的:‘聽這樣的音樂,就應該像在教堂聽圣樂一樣。’”所以,所有觀眾聽的時候都非常安靜,帶著一種發自內心的尊敬,而這樣一種像進了廟堂一般的神圣、肅穆、敬仰的情緒,自然而然地讓來自一百多個不同國家的來賓理解了這位中國盲人藝術家的心聲,演出非常成功。

遺憾的是,那個時候楊先生所能帶去的鋼絲錄音帶太少了,阿炳只給楊先生錄了六首曲子,即三首二胡曲,《二泉映月》《聽松》《寒春風曲》,以及三首琵琶曲《龍船》《大浪淘沙》《昭君出塞》。最遺憾的是,他們錄了這幾首曲子,錄音帶用完之后,阿炳找到感覺了,楊先生也找到感覺了,說:“我跟你合奏吧。”在無錫流行的十番鑼鼓,就是民間的雅樂,也是民間即興演奏的一個樂種,是阿炳和楊先生自幼學習、已經融化在血液里的音樂。據說,當時二人合奏時心領神會,配合默契;獨奏時各顯其能,出神入化,令在場的人嘆為觀止。曹安和先生后來回憶說:“他們兩個的演奏,如果能留到今天該多好啊!”那將是中國現代音樂史上兩位大家難得的絕唱,堪稱世紀絕響!遺憾的是,因為所帶的錄音帶不夠,為了能繼續錄制阿炳的音樂,就把這一段洗掉了!這是中國音樂史上沒有辦法補救的一個遺憾。

楊先生和阿炳約定,讓阿炳留下樂器,再好好地練一練,熟悉熟悉,明年再去給他錄音。阿炳的腦子里有多少像《二泉映月》這樣的樂曲呢?據他自己講,有三百首左右,假如這三百首樂曲都能留到今天,該是一個多么大的民族音樂的寶庫。可惜的是,阿炳那個時候已經病得很重了,楊先生離開無錫回到北京三個月之后,阿炳就去世了。他所有的音樂和他一起離開了世間。從古至今,我們不知道在傳統社會有多少和阿炳類似的民間音樂家,像一根根野草一樣長出來,又像一粒粒草籽一樣被風吹得無影無蹤。這些曾經的生命、曾經的天才,也不知道曾經給了多少人藝術的享受,安慰了多少顆和他們同樣凄苦的心。但是,這些卑微的存在,不可能在歷史上留下文字,更不可能留下聲音。因為有了楊蔭瀏這樣一個對中國民族音樂懷著深厚感情的音樂學家,世界才知道在20世紀初的中國,有過一個天才叫“瞎子阿炳”;才知道在當時無錫狹窄的弄堂里,曾日夜飄蕩著《二泉映月》如泣如訴的深沉樂聲;今天的中國人,才有了令我們充滿文化自信、可以代表中國民族音樂的六首不朽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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