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五日，這是燕王朱棣登基登成為永樂大帝的好日子。

應天府的天空還在朦朦朧朧，但城中所有的勛貴和官宦之家都已經點起了燈火，方家上下也早已聚到了門口，準備禮送方孝孺上朝。

為新皇帝起草即位詔書是件很榮耀的事，方孝孺很早就開始沐浴更衣，接著又和方家人一起焚香禱告先人。

一切沒有絲毫異常。

在眾人等著的時間里，方孝孺借口要潤色即位詔書把下人和老妻支了出去，卻唯獨把小女兒歡歡留在了房里。

然后他輕輕的抱起了小女兒，手上動作出奇的溫柔小心，就像抱著一件稀世珍寶。

四歲的歡歡還沒有睡醒，眼皮搭拉著哈欠連天，或者她根本就沒有察覺到此刻抱著她的是那個面容永遠嚴肅，永遠讓她敬而遠之的父親。

方孝孺看著憨態可掬的女兒目不轉睛，他把自己的臉側過去，小心避開了有胡子的部分，輕輕貼上了歡歡的小臉。

孩童溫熱的皮膚碰上他那毅然赴死的決心，忽然之間方孝孺止不住的渾身顫抖，繼而老淚縱橫。

此刻的南跨院，方愈一邊說著什么，一邊把一張折疊的小紙遞給劉大錘。

”你什么話也不要說，就把字條給他就行了，然后等著。”

“等什么？劉大錘一臉疑惑。

他可記得那錢家是和少爺有仇的，而且這仇還很難解開。今天一大早方少爺卻把他叫過來，說了好些奇怪的話，還讓他送張紙條給錢家，詭異之下也不由得多問幾句。

“等著他們打你。”方愈說道。

“啊？”劉大錘大驚失色。

方愈不理他，接著道：“然后你就趕緊跑，順著這條路跑，記住了！順著這條路跑，不能偏！。”

“少爺在紙上到底寫了什么？為什么他們要打我？”劉大錘面帶哀色，驚懼的問道。

這貨長得五大三粗，膽子卻是個侏儒，方愈不理他，只是重復了一遍那些話給他加深印象。

“那我要是被打死了怎么辦？我老劉家可就我一根獨苗，我爹娘今年快70了。”劉大錘試圖打感情牌。

“傻瓜，打死哪有那么容易，頂多是個半身不遂。”方愈很好心的安慰道。

劉大錘還想掙扎，方愈忽然說起了別的事：“昨日里我聽說了一件事，是關于小環的。”

偷眼看劉大錘，這貨果然停止了呱噪豎起了耳朵。

方愈道：“聽說小環家里有人來求親，那人是她的表兄，家里有田有牛還有十幾畝梅子樹，條件都還不錯，所以二娘打算把小環放出去，哪怕契約還沒到也不能耽誤了她。”

劉大錘眼睛都瞪直了，嘴巴張的老大，方愈暗笑，臉上帶著惋惜道：

”可我聽說她那表兄小時候被牛在腰眼上踩了一腳，現在是差不多就是個半癱，小環那姑娘……哎，可惜了。”

“啥！是個廢物癱子？這怎么行！小環要是嫁給他這輩子不是毀了嗎？這怎么能答應！”劉大錘差不多跳了起來，又氣又急非常激動。

“嗯，是啊。”

方愈點頭贊同，道：“其實我倒是可以跟二娘把事講清楚，說不定……說不定還可以讓我娘去把小環要到南院來，只是，我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

方孝孺在方家人的注視中面無表情的上了轎子，一直到出了方家大門，并沒有撩起簾子回頭看上一眼。

今天是逆賊篡奪皇位的日子，也是忠臣方孝孺的赴死的好日子。

轎夫的年歲大了，前行的腳步不太穩健，轎中的方孝孺隨著轎子的起伏，回想著自己的一生。

方孝孺從小就機警敏捷，酷愛讀書，被本地的鄉親們稱為“小韓愈”。

十七歲那年離開家鄉拜入大儒宋濂座下，宋師座下門生遍地，還有很多聞名一時的人，但這些人都自認比不上師弟方孝孺。

二十幾歲的方孝孺就已經在漢中開館講學，蜀獻王也聽聞了他的名聲，聘請他當世子的教師。

緊接著連太祖皇帝朱元璋也聽說了方孝孺，把他召入了南京城，那天他第一次見到了皇太孫朱允炆。

太祖皇帝接連召見了兩次卻不用他，這是要把提拔他的恩德留給朱允炆。

果然朱允炆登基之后，第一時間就讓他做了翰林侍講，沒幾天又當了詩講學士。

建文帝朱允炆是個很喜歡讀書的人，朝政之外經常和方孝孺一起探討經學雜義，時間越久對他越是信任，經常拿朝中的事請教于他。

到了后來，朱允炆甚至直接在寶座后面設了一個屏風讓方孝孺躲著，朝會上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情，朱允炆會悄悄詢問方孝孺的主意。

有些嫉妒方孝孺的朝臣在外散布消息，說朱允炆是坐皇帝，而方孝孺是站皇帝。

朱允炆也聽說了這類流言，但只是一笑了之不以為意，對方孝孺的信任沒有絲毫改變。

試問天下間任何人得到皇帝這樣的恩寵，又怎么可能，又怎么可以再向另一個皇帝效忠呢？

方孝孺想起建文，面上就有懷念之色，想起靖難之役的失敗，臉上就有痛苦之色。

再想起如今的燕王朱棣，臉上則充滿了不可遏制的憤怒之色。

在稀薄的城光中，方孝孺的轎子緩步路過府學，路過貢院，護城河上那座不寬的橋梁已然在望。

只要通過了護城河，再過通濟門就已經到達了皇城的范圍，那里有朱棣派出的太監和甲士在等著他。

只要方孝孺到了那里進入西長安門，方家的一切就再也無法挽回。

方愈現在是初來乍到，除了劉大錘和王助這兩塊廢料，手頭能動用的力量幾剩于無。

偏偏和方孝儒的這次博弈是輸不起的，也是絕對不能輸的。

留給方家的時間所剩無幾，方愈卻悄然找到了傻子方克復，在他身邊蹲下來，道：

“克復肚子餓不餓？”

方大傻剛剛吃過三個大肉包子還沒十分鐘，卻毫無猶豫的嚷嚷道：“餓，想吃雞腿。”

方大傻對于雞腿的熱愛是出了名的，在體重還沒到達180斤那會，每餐必定少不得一個雞腿，就連晚上睡覺都要抱著一個。

古人雖然不懂得肥胖對于血管和心臟的影響，卻知道胖的太過的人活不長，于是二娘就給下了雞腿禁令，方家上下再沒有人拿雞腿給方大傻投食。

在方克復期待的眼神中，方愈從懷里摸出一個油紙包，打開，果然是方克復夢寐以求的醬香雞腿。

畢竟傻子嘛，方克復拿到了雞腿就不再搭理方愈，帶著這世間最幸福的笑容，專心致志的啃上了。

“本來我給你帶的是五個雞腿。”方愈低聲道。

這下方克復聽見了，抬起頭就是一瞪眼，生氣道：“雞腿呢！快點給我。”

“都讓你爹帶走了，他拿走了四個雞腿，是四個大雞腿啊。”方愈伸出四根指頭，著重提醒了這個“龐大”的數字。

方克復猛的起身，怒不可遏，方愈連忙一指方向：“就那邊，他坐著轎子還沒走遠，說不定他現在正在啃你的雞腿呢。”

“快點去！去晚了怕都被他吃完了！”方愈急到。

方克復連手頭的雞腿都不要了，邁著龐大的身軀追了出去。

方愈等他走遠了一點也起身跟上，心思又飛到劉大錘那一頭，那廝膽子太小了別提前跑路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