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貓
- (日)夏目漱石
- 3字
- 2022-08-04 10:31:36
我是貓
第一章
【導讀】
貓,無名無姓,命運多舛;幸虧遇到中學教師苦沙彌偶發同情心的收留。貓認識了主人一家,感受到人類的“任性”;與大白貓、鄰居花貓和大黑的交往中,體會到不同職業人的家庭的不同風格。主人要學水彩畫,在美學家朋友的“指導”下,卻發生了啼笑皆非的事情。閱讀時,注意勾畫對苦沙彌的描寫,在人物形象卡片中填寫初識苦沙彌給你留下的“喜歡”與“不喜歡”。
我是個貓,至今無名無姓。
我糊里糊涂連自己哪里生的也搞不清。只記得是一片陰暗潮濕之地,我喵喵地不??藿?,就在那里我第一次見到人,即是被稱為人類的一種動物。后來,知道那人是書生,又聽說那些書生兇惡殘忍列屬人類之最,且時常會把我們貓兒逮了煮著吃。不過當時初降人世,我一無所知,故而未曾有什么恐懼之感。
我被那書生放在手掌上,又騰一下被舉起來,好險啊,上下忽忽悠悠。直待我重新緩過氣來,才將他的面孔仔細打量了一番,也算初次對人有了認識。當時那種奇妙的感覺,我至今依然記憶猶新。按理說,是張臉,上面都應長滿毛的,可他,竟光溜溜的活像燒水壺。后來,貓兒我也見得多了,終是沒見過有這般模樣,殘缺不全吶。再說,他那臉龐中間還凸起來一塊,上邊有兩個窟窿,那倆窟窿里總愛呼呼地冒出些煙霧,嗆得我好難受。最近,算弄明白了,原來那是他們人在抽煙。
在書生的手掌上坐著,我還挺舒服。可沒過多時,突然一陣天旋地轉,弄不清是那書生搞什么動作,還是我自己在轉。只覺兩眼發昏,心中發惡,想是這下命也難保啦。誰料就在那一刻,咚的一聲響,我被摔在地上,摔得兩眼直冒金星。
此后發生的一切,全都記不得了。
不時清醒過來,環視周圍,不見那個書生,而諸多的兄弟姐妹怎么也都不在身旁了,還有關鍵的娘,居然她也躲得沒了蹤影。奇怪!這周圍與剛才大不一樣,極是明亮,亮得甚至讓我睜不開眼睛。我向前慢慢挪了幾步,覺得渾身好痛。原來,我是被人從稻草堆上一把扔到這片野竹叢里了。
我好容易爬出那片野竹叢。見前方有個水池,便坐在那池邊尋思著此后如何是好。其實,我也不知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對了,再哭上一陣,或許那書生會回來接我!”于是放聲哭叫起來。然而,半天并不見有誰來。天色漸暗,一陣風煞煞作響,那水面微微蕩漾起來。我突然感到饑餓不堪,哭也哭不出聲了???!不管怎么說,得先找個能填肚子的地方。我一步步沿著水池向左邊爬去。渾身疼痛不已,忍耐著又爬了一會兒,不知不覺似是到了個有人家的地方。那兒總該有點吃的吧,遂從竹籬笆一處破洞鉆進了這家宅院。
話說這緣分真是不可思議,若竹籬笆圍墻沒有那破洞,我這貓兒怕是當天就餓死在路邊了。也是應了句俗話:一樹之蔭,前世之緣。竹籬笆圍墻這破洞如今仍是我去拜訪三毛姑娘家的必經之路。
我雖鉆進了這家宅院,卻不知下一步該如何是好。暮色將沉,饑腸轆轆,且渾身發冷,加上天又下起了雨,真叫走投無路。沒轍,再怎么也得先找個暖身之地。如今回想起來,其實那會兒我已進到人家屋里了。在那里,我再次見到了人,是書生以外的人。第一個是這家的女仆阿三,她比那書生還蠻橫,見了我順手提起脖子,一把便扔到屋子外邊。沒指望了,我閉上眼睛聽天由命。可沒過多長時間,這饑餓寒冷依舊是無法忍耐,我就又鉆了個空兒爬進廚房。結果又被扔出來了,扔出來,再爬進去,一出一進,折騰了足有四五個來回。這阿三讓我給恨透了,這不,前不久終于偷了她一條秋刀魚,算是解了這心頭之怨。就在我又要被扔出去時,這家的主人進屋了: “吵吵什么?”
那個阿三把我提溜到主人面前:
“這野貓崽兒鉆到咱們家廚房,趕都趕不走。真拿它沒辦法。”主人捏著鼻子下邊一撮黑黑的胡須,瞅了我幾眼。
“咳,那就放它進來吧?!闭f完轉身走了。看來,這家主人平日話不甚多。女仆討了個沒趣兒,隨手便把我扔在廚房地上。就在那一刻,我主意打定了。
“以此做棲身之處?!?/p>
主人不怎么和我照面。他的職業好像是教師,每天從學校一回家,鉆進書房就不見再出來。家里人都以為他是個學者肯用功,他本人也總愛擺出一副念書的架勢。其實不然,我常悄悄爬到他的書房里,見他總是在睡覺,時而滴落著口水,那口水就淌在翻開的書上。
主人腸胃不太好,臉色發黃,皮膚干巴巴沒什么彈性??善綍r飯量不小,肚子塞滿了,他還要吃消食胃藥。吃飽喝足了,這才打開書來看看。不過,他沒看幾頁準要打瞌睡,那口水便流在翻開的書上。每晚基本如此。我雖是個貓,也常琢磨,當個教師好輕松,是個美差,看來要做人就得干教師這一行。你說,整天睡覺還能當教師,那我這貓豈不也能對付幾下??勺屩魅苏f起來,這世上沒有比當教師更辛苦啦。他每逢有客人來,總要憤憤不平發些牢騷。
我剛來到這家時,除了主人誰也沒把我放在眼里,走到哪兒常常被人一腳踢開,或只當沒看見。這不是明擺的嘛,直到今天連名字都不給我起一個。我也是不得已,只好盡量湊在收留我的主人身邊。
早上,主人看報,我就坐到他腿上。主人睡午覺,我就趴到他背上。其實并不是我喜歡他,純粹屬于無奈而已。經過各種嘗試,我基本形成了個習慣。早上蹲在那個盛米飯的木桶蓋兒上,晚上睡在火燵[1]旁,中午天氣暖和了,就躺在屋檐下的走廊上。當然最舒服的是晚上鉆到這家小孩兒的被窩里,擠著跟她們一塊睡覺。那兩個女孩子一個三歲,一個五歲,到了晚上總愛鉆到一個被窩里。我呢,就盡量找個空隙,想辦法擠到她倆中間。但是如果運氣不好,把其中的一個弄醒了,那可就惹了禍。尤其是那個小女兒,她脾氣特大,深更半夜的給你大聲哭叫: “貓兒來了!貓兒來了!”逢到此時,主人這個患有神經性胃炎的,馬上就會醒過來,并一腳踏進這屋把我攆出去。你們看,我這屁股前幾天還被他用尺子暴打一頓。
我和他們人類住在一起,經一番觀察,得出結論:他們人太任性了。至于常和我同睡的小孩兒,那更是不在話下。她們高興時,把我倒著提溜起來,要不,就給我頭上蒙個袋子扔出去,或是塞到灶臺底下[2]。我若稍有抵抗,他們就會全家出動使用圍剿戰術對我施加各種迫害。前兩天,我剛在榻榻米上磨了幾下爪子,便惹怒了女主人,說什么她也不肯讓我進客廳。眼見我蹲在廚房地板上凍得直發抖,她也無動于衷,只當沒看見。
斜對面人家有只大白貓,令我十分尊敬。她總說:人是最不講情義的。大白貓前些日子生下四只小貓,個個潔白如玉??蓜偟降谌?,那家書生就把小貓一只不剩全都扔到后院池子里了。大白貓淚流滿面,把這事兒前前后后向我訴說了一遍,最后說:我們貓族愛子如親,要想讓一家大小團團圓圓過日子,就得跟他們人類決戰一場,把他們全部消滅干凈。
這話說得句句是理!鄰居花貓也極為憤慨,說他們人類竟不懂所有權之事。本來我們貓族之間,不管是一串風干的沙丁魚頭,還是一點兒鯔魚的腸肚子,誰先發現那誰就有權利吃它。若有不遵守這規矩的你可出手把它奪回來。但他們人類好像根本沒這個概念,分明是我們先發現的美味佳肴,卻總被他們給搶走。他們仗著自己力氣大,明目張膽地掠奪本應屬于我們的食物。
大白貓家主人是軍人,花貓家的主人是律師,比起他們倆,我比較樂觀,在這教師家里只求過個安穩日子,混一天算一天。再說,他們人類的繁榮怎能永世不變,耐心等待吧,有朝一日會迎來我們貓族的時代!
說起這人類的任性,還是聽我來講段主人丟人現眼的事兒吧。
原本主人并沒有什么特長,但凡事他都喜歡插手嘗試一把。比如,寫幾首俳句投給《杜鵑》[3],或寫幾句新體詩歌投到《明星》[4]雜志,至于他寫英文,那更是錯誤百出。有時,他學弓箭,可沒過多久,又學起謠曲來,甚至還吱吱嘎嘎地拉開小提琴。說來也怪可憐,他學什么都學不出個名堂。明明他腸胃虛弱無力,可做起事情還特別認真上勁兒。因他愛在茅廁里唱謠曲,被周圍人起了個綽號叫“茅廁先生”。他本人不在乎,來來回回總唱“吾乃平宗盛也”[5],就這么一句,聽他這一唱,大家就笑:瞧那宗盛又登場了。
算起來我被收留到這家大概也有個把月了。這天工薪日,不知主人有何打算,只見他匆匆忙忙,手里提著一大包東西回來。一看,原來是為畫水彩畫兒買了些毛筆和華特曼紙[6],還有各種彩色顏料??催@樣兒,謠曲和俳句是不學了,他要改學水彩畫兒啦。這不,第二天他就開張了。幾乎天天鉆在書房里專心畫畫兒,連午覺也不睡。至于他到底畫的什么,恐怕誰也說不清。他本人似乎也知自己水平如何。這天有個搞美學的朋友來做客,遂聽二人對話如下:
“這畫兒真不好畫,以前看別人畫什么,輕松幾筆似很容易,可自己一旦提筆,方知繪畫之難?!边@番感受還真實實在在。只見美學家透過那金絲邊眼鏡,注視著主人的表情變化,安慰他說:
“剛開始嘛,都這樣。首先,你畫畫兒不能老待在屋里只憑想象。意大利繪畫大師安德烈·薩爾德曾說:繪畫須模擬自然,要以寫生為主。天上星辰,地上露水,有飛禽有走獸,池塘金魚,枯木寒鴉,大自然即是一幅鮮活的壯麗圖景。你看如何?若想畫畫兒,當去寫生啊?!?/p>
“嘿,安德烈還說過這話,我全然不知。言之有理,的確如此。”見主人贊不絕口,美學家笑了,那副金絲邊眼鏡后面露出一縷嘲諷之意。
次日,我同往常一樣在屋檐下走廊上睡午覺,好不自在。不時,主人從書房出來,這可真稀罕。他在我身后不知折騰什么呢,我細細瞇著眼睛看了他一下,不禁失聲而笑。原來他在忠實地實踐安德烈大師名言。昨天那個朋友不過揶揄他一句,他就當真,馬上給我寫起生啦。此時我剛睡足了覺,只想伸懶腰打個哈欠,又見主人作畫專心,便忍著一動不動。不時,見他將我的輪廓畫好了,開始往臉上染色。坦白地說,我在貓兒里算不上長得特別漂亮,不論是體格身架,還是毛色臉型,都不敢與其他貓兒相比。話雖如此,卻也不至于像主人畫的這副怪樣。
首先,毛色他就畫得不對。我的毛如同波斯貓,是淡灰色,略發黃,且斑紋如漆,光滑油亮。誰看都一目了然,無可非議??芍魅?,他上的顏色卻是黃不黃,黑不黑,既不是灰色又不是褐色,更非黑黃灰褐之混合,你除了說它是一種顏色,此外無法評價。更奇妙的是他這貓兒沒眼睛。你說是趁我睡覺時畫的也罷,可連一條細縫瞇眼都找不到,搞不清這是個無眼兒貓還是個閉眼兒貓。我尋思,主人你要學安德烈,也不能差得太遠。誠然,他那股認真勁兒還是令人極佩服的。我本想盡量保持不動,可剛才就想撒尿了。這時憋得肌肉緊張,渾身不得勁兒。多一刻也耐不住了,無奈只好失禮。我把兩腳使勁向前一伸,壓低腦袋打了一個大哈欠。事到如今, 勉強待在這兒也沒什么意義,反正主人他的計劃也早已亂了套。我還是去解手吧,遂踮起腳尖向后院走去。不想,主人頓時惱羞成怒,只聽他在客廳里大罵起來: “這個混賬東西!”其實,他就這怪毛病,罵起誰來沒別的,就這么一句,其他的臟話也一概不知。他又哪里懂得,我憋著尿一動不動之痛苦!若平時我趴在他背上能給個好臉,任他罵兩句也罷了,可從未見他為我著想過。這會兒去撒個尿就如此謾罵,實在沒道理,欺人太甚。這人類仗著自己力大,狂妄之極。世上若沒有比人類更厲害的什么,來好好懲治一下他們,不知今后他們還要囂張到何種地步!
這些瑣事兒睜只眼閉只眼尚能忍耐過去。平日所聞人類干的缺德喪心事兒,那要比今日不知殘酷多少倍。
主人家后院有塊茶園,十坪[7]左右。雖說不甚寬敞,倒也清爽干凈,是個晴天麗日曬太陽的好地方。每當主人的小女兒吵吵嚷嚷,讓我不得午睡,或是無聊之極,且腸胃欠佳之時,我便到此處散心調神,以養浩然之氣。
一日,風和日暖,晌午二時許,飯后睡足了午覺,我順便活動一下便來到茶園。沿著茶樹根一棵棵地聞過去,到了西面杉樹圍墻下,見一只大貓臥在枯菊叢上,睡得酣恬。他絲毫未覺察到我已走到跟前,或許覺察到了故做不以為然,依舊大聲打著呼嚕,直挺挺躺在那里不動。跑進人家院子竟敢如此放肆酣睡,這膽兒可真大。
這貓一身黑,絕無雜色。剛過正午,陽光燦爛當頭直射,黑油油的絨毛猶如熊熊火焰一般閃耀光亮。 “好一副偉人的身量,有我兩倍之多,實乃貓中大王!”我眼睜睜地盯著他,由衷的贊賞與好奇令我直立在他面前,竟不覺時間的推移。一陣春風輕輕飄來,杉樹圍墻后面那棵梧桐樹枝上,幾片樹葉落在枯菊叢里。貓王忽地睜開雙眼。那是我至今不能忘記的一雙大眼睛,滾圓滾圓,亮晶晶的,太美了!哪里與人們奉若珍寶的琥珀可相提并論!他一動不動,雙眸深處目光似箭,沖著我這塊窄小的額頭直射過來:
“你小子,叫什么?”這大王出言不遜,可聲音鏗鏘有力,頗有底氣,令人多少有些畏懼。我怕怠慢人家,惹下麻煩,便故作鎮靜,答道:
“是貓,還不曾有名字?!闭f話間我這心臟咚咚直跳,比往日不知緊張了多少。只見貓王那神態不可一世:
“什么?是貓?那還用說!住哪兒?”
“就住在這教師家?!?/p>
“瞧你這干瘦樣兒,也只有在這兒了?!遍_口便如此氣焰囂張,憑這兩句話也知他不是什么好人家養的。不過,見他身量富態寬闊,想必平日好吃好喝,過得悠哉。我也該問問他到底是哪家的:
“請問府上尊姓大名?”
“我啊,大黑!車行老板家的?!笨跉庑U大。說起車行家的大黑,那可是這一帶都出了名的。他仗著在車行家有吃有喝,蠻不講理,又沒教養,所以無人愿與他交往,以致集體敬而遠他。一聽是大黑,我多少有些沮喪,添了幾分蔑視。遂想看他究竟無知到哪里,便問道:
“你看車行老板與教師,誰有能耐?”
“那還用說,當然是車行老板了。瞅你家主人,瘦得皮包骨頭那副酸樣兒?!?/p>
“你車行老板家的貓兒身強體壯,自然不愁有好飯好菜啦?!?/p>
“那可不,這世界咱走到哪兒都不缺吃的。我說你這小子,別老在茶園里瞎轉悠,跟我走走,準保你不到一個月就變個模樣?!?/p>
“那有求你了。不過,我那教師家的住所好像比車行家寬敞許多?!?/p>
“你這傻小子,房子再大又不能當飯吃?!贝蟾疟徽f到疼處了,只見他把那尖如紫竹的耳朵直挺著抖了幾下,一撒腿便撤人了。至于和大黑成為知心好友,那是后話了。
此后,我們多次相遇。每見到大黑,他總是怒氣沖沖。世上人類的可憎之事兒,其實大都是從他那兒聽來的。
這天晌午,天和日暖,我和大黑躺在茶園里閑聊。他照樣自我吹噓了一番,回頭問道:“你這小子逮過幾只老鼠?”
論起聰明智慧我自以為大黑他差得遠,可要說到體力和氣魄,自然不是一個等級,本人甘拜下風。如今被它這么一問,的確有些難堪。頭次與他打交道, 已有了教訓。何況這明擺的事兒撒不得謊, 只好答道:
“一直想著要逮,可還沒逮著過?!贝蠛谕煌粌上?,抖著鼻尖上長長的胡須大笑起來。這家伙,你光聽他自吹自擂那不夠,還得呼呼地讓喉嚨作響,做出洗耳恭聽表示欽佩的樣子。與大黑交往以后,我很快便熟悉了他這脾氣,對付起來也簡單。碰到這種時候,少說兩句實為上策,否則,干脆讓他繼續吹下去,遂忽悠上一句:
“你年長有經驗,一定逮過不少吧。”果然,他見勢就沖了上來,大侃道:
“沒多少,不過三四十只吧。”接著又吹:
“這老鼠,我就是逮個一二百也不足為奇。就怕碰上黃鼠狼,那可讓人招架不住。我吃過一次大虧呢。”
“哦,有那么厲害嗎?”我順著他的話應了一句。
大黑眨了眨他那渾圓明亮的大眼睛: “去年大掃除,我家主人提了一袋子石灰撒到房檐走廊下邊。沒想,從那兒竄出來一條黃鼠狼?!?/p>
“哇!”我故作驚訝。
“那黃鼠狼也就比老鼠大一點兒。見這畜生,我猛地追上去,一下就把它趕到下水溝里了。 ”
“干得漂亮!”我及時又夸了一句。
“誰承想,那家伙最后使絕招,放了個臭屁,那可是奇臭啊,熏得我差點兒昏過去?!闭f到這兒,大黑抬起前腳將鼻子來回蹭了兩三下,好像那臭味至今仍未消散,還在困擾著他。見此,我不免心生憐憫,遂給他打氣:
“要是老鼠被你盯上,這輩子就倒霉了。你這逮老鼠的高手,不缺肉吃,要不怎能長得這般腰肥體壯,全身油光發亮啊?!闭l想我這番話,并沒討上他的好。他長嘆了一又氣:“想起來真沒勁,咱們再逮老鼠又能怎樣!這世界上那幫人類最不知廉恥,他們搶走我們逮來的老鼠,然后交到警察那兒去。那警察又不管是誰逮的,每只還給他們五分錢呢。我家主人已經靠我掙了一元五十分[8]啦,可從不見他給我什么好吃的。這人類,簡直就是盜賊,厚顏無恥!”大黑說著,越發憤怒,渾身毛發直立??磥磉@個不學無術的大黑還明些道理。聽到此處,我也沒了情緒,隨便應付兩句,徑直回了家。打那以后,我下了決心不逮老鼠。當然也沒跟著大黑去找什么好吃的東西。我想,與其找吃的,不如躺在家里更舒服??磥恚疫@貓兒住在教師家里,性格也變了,如果不注意,或許今后像那教師一樣,腸胃也要出問題呢。
說起教師,我家主人最近似是終于醒悟過來,認了自己不是畫畫兒的材料。且看他十二月一日的日記:
今日赴會,初次見到某某。聽說此人素來放蕩,一見方知,風流人物,有達人[9]氣質。這種人自是多被女人看好,故,你說他放蕩,倒不如說那放蕩也都由不得自己。令人羨慕的是,據說他太太還是個藝伎。
其實,愛說別人放蕩的,大多也是因自己無甚放蕩的資本。而那些自吹是放蕩的也大都不具真本事。放蕩不放蕩本來沒人去強迫你,可是有人卻愛逞強,沾沾自喜擺個達人樣兒,真是沒點自知之明。就像我畫水彩畫兒一樣,成不了大器。要說那些出入煙花巷的都能叫個達人。我,自然也算是個水彩畫家啦。若都像我,認了自己沒那能耐,放下畫筆倒也罷了。所以說,比起自稱達人的蠢貨,還是那些鄉下粗人,不懂風流艷事,反倒淳樸可愛。
我對主人這番議論實在難以茍同。作為教師,他居然吐露出羨慕人家藝伎的心態,愚昧之極。好在他尚能客觀評價自己的水彩畫,也算多少有點自知之明。不過,這類人一旦陷入自我陶醉之境也是難以自拔。且看他隔了兩日十二月四日的日記吧。
昨夜一夢。有人將我隨意亂放的水彩畫兒裝裱入匾掛在屋子欄間[10]正中。那原以為根本無法讓人入眼的畫兒,上了匾竟大為改觀。我一時間心花怒放,獨自欣賞,一邊感嘆不已。不知不覺天已大亮, 待睜眼看時, 畫之笨拙一目了然,宛如朝陽升起,遂天下大白。
由此可見主人對水彩畫兒依然有些戀戀不舍,故,夢中有了這一幕。且不說水彩畫家,看來要做個達人,他也是天生才氣不足。
主人做夢的第二天,那個戴金絲邊眼鏡的美學家又登門造訪。已有多日不見了,他一坐下便徑直問道: “畫可有些長進?”
主人一本正經,答道:
“接受你的忠告,努力寫生,還真是發現了許多以往不曾注意的地方。如物體形狀及顏色的微妙變化等。西方繪畫之所以發達,怕也是很久以來強調寫生的緣故吧。安德烈不愧是藝術大家啊?!彼绱速澷p安德烈,卻只字不提自己日記里的東西。那美學家撓頭笑起來:“咳,其實那都是我胡謅的?!?/p>
“什么?”見主人尚未反應過來,他更是笑得得意。
“就是你佩服的那個安德烈,那寫生的事兒,是我瞎編的,可實在沒想到,你會信以為真啦?!?/p>
我在房檐下聽著二人對話,擔心主人,他今天該如何寫那日記啊。這美學家就是專愛惹事,好看人笑話。他根本不顧及那個安德烈如何挫傷了主人的神經和情感,繼續滿嘴胡言:
“因常有人把玩笑當真,所以煽動蠱惑一下覺得特別滑稽,這種美感令人快活極了。就在不久之前,我給一個學生說,尼古拉斯[11]曾奉告吉本[12],讓他把終生大作《法國革命史》由法語改作英文出版。誰知那學生記性特好,竟把我說的一一全記下,并在日本文學學會上當真發表了一通。在場的聽眾有百余名之多,那可是個個洗耳恭聽啊??尚χ畼O!諸如此類的事兒太多了。前不久在某個文學家的聚會上,提到哈里森[13]的歷史小說《塞奧伐洛》,我便發了一番評論,說那是歷史小說中最出色的一部作品,尤其是描寫女主人公死時那個場面,陰森詭異,充滿殺氣。聽我這一說,坐在對面的某先生馬上接上話題,連說那段確實寫得極好??磥磉@個平日似是無所不知的人,和我一樣壓根就沒看過那本書?!甭牭酱颂帲加猩窠浶晕覆〉闹魅祟D時瞪大了眼睛。
“你這么亂說一氣,萬一人家看過,可怎么辦?”這言外之意是,你騙一下人倒沒什么關系,關鍵是別露了餡兒。美學家完全不在乎,哈哈笑道:
“那個時候呀,你就說弄錯了,或說是另一本書之類的,理由嘛,總有啰。”這美學家,雖戴著金絲邊眼鏡,可論人品性格,和那個車行老板家的大黑頗有類似之處。主人到此無言以對,只好抽起他的日出牌香煙,露出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而這美學家的眼神里卻似有話:照這樣,你再畫也畫不出個名堂。不過他嘴上依然鼓勵主人:
“玩笑歸玩笑,要說繪畫的確不容易。聽說達·芬奇曾讓門生摹繪寺院墻壁上經日曬雨淋而留下的痕跡。你想, 上廁所時若仔細盯著漏雨的墻壁,真會發現一些圖案,還很漂亮呢。寫生要仔細觀察,將來肯定會有長進。”
“又在瞎胡謅?!?/p>
“不,這可沒半點假,這難道不是一句警世名言嗎?也像是出自達·芬奇的。”主人懶得與他爭執下去,只好表示贊同:
“確是驚人之語?!辈贿^,后來他好像也一直沒去過茅廁寫生。
車行家的大黑后來腳跛了。那一身黑油發亮的毛也逐漸失去了光澤開始脫落。那雙我曾認為比琥珀還美麗的眼睛里總是沾滿眼屎。讓人擔心的是,他的精神狀態極為消沉,身體狀況愈見惡化。最后一次是在后院茶園里見到他,當我問他身體如何,他說,都是那個黃鼠狼的臭屁和賣魚伙計的扁擔,讓他吃盡了苦頭。
赤松林間參差重疊的紅葉,如同昔日的夢幻,紛紛散落,茶園里不斷飄到石頭洗手盆里的紅白山茶花瓣,這會兒也全都灑落散盡了。
房檐下的走廊,面朝南,有三間[14]多長。入冬,日腳傾斜得真快。呼呼的冷風幾乎每天要刮上一陣,我感覺午睡的時間好像也短了。
主人每天去學校,回到家就一頭鉆進書房不出來。若碰上有人來了,他總要發點牢騷,說不愿當教師了。水彩畫兒基本上不畫了。胃藥也停了,說吃它根本沒有效果。兩個孩子上幼兒園倒是從不耽誤,回到家唱唱歌,玩會兒繡球。有時我的尾巴會被她們倒著提起來。我平時沒什么好吃的,也胖不到哪里去,但總歸還健康,腿腳也利落。每天無所事事,日子過得倒也平安。老鼠我絕對不逮。那個女仆阿三依舊讓人討厭。至于名字,至今沒人給我取。不過要說這欲望也是無止境的,所以我認定了,就在這個教師家過一輩子,終身做個無名的貓兒。
【歸納探究】
1.這一章中,貓在主人家落腳后,結識了大白貓、鄰居花貓和大黑。你看出寫這三種貓的目的了嗎?
2.戴金絲邊眼鏡的美學家為什么要對貓的主人胡謅安德烈寫生的事,后來又承認是胡謅呢?貓認為美學家的人品性格和車行老板家的大黑頗有類似之處,你如何理解貓的看法呢?
提示:
大白貓的主人是軍人,所以他要“決一死戰”;鄰居花貓的主人是律師,所以他爭奪所有權;大黑的主人是車行老板,所以他世俗。寫三種貓是在影射當時社會上的三種人。美學家就是貓主人苦沙彌的好友迷亭,慣愛開玩笑,甚至自己都相信自己的謊言了。他與大黑的相似點在于:都能吹噓。
雖然貓欣賞大黑高大的身材、光滑的皮毛,但也對大黑的愚昧粗魯、愛自夸表示蔑視。而貓對美學家迷亭的態度則是調侃一下而已,因為博學的美學家迷亭原本就有作者本人的身影。
[1] 日語寫作“炬燵(こたつ)”, 日本冬季用來取暖的矮腳桌子。桌上蓋一塊被子,可防止內部熱氣散發,桌子底下的熱源在明治期間多是木炭,現皆用電器。
[2] 當時的灶臺多設兩個爐口,一個用燒飯,一個煮菜等,下邊還有堆放劈柴等燃料的地方。這里的灶臺底下可能是指放劈柴的地方。
[3] 明治時期著名俳句詩人正岡子規于一八九七年創辦的雜志。
[4] 明治期著名浪漫主義詩人與謝野鐵干于一九○○年創辦的月刊文藝雜志,致力于介紹西方文學。
[5] 引自日本古典謠曲《熊野》臺詞。平宗盛是(1147—1185)日本平安后期武將,武士集團平家末代首領。
[6] 英國華特曼公司制造的一種高級繪畫紙,潔白厚實,多用于畫水彩畫。
[7] 坪,日本用于計算房屋建筑用地的面積單位,一坪約為三點三六平方米。
[8] 本書完成于日本明治三十八年(1905),此處的一元五十分,按當時的物價可購買十公斤一袋的大米。
[9] 達人,日語寫“通人”,指住某一領域非常專業,出類拔萃的人物。即某方面的高手。
[10] 日語寫作“欄間(らんま)”,和式建筑為室內通風、采光、裝飾而設計的開口窗,與門頂窗相似,主要開在房子與走廊,或兩間房子之間的墻壁上端。
[11] 尼古拉斯,英國作家狄更斯的長篇幽默小說《尼古拉斯·尼克爾貝》中主人公的名字。
[12] 愛德華·吉本(Edward Gibbon,1737—1794),英國歷史學家,十八世紀歐洲啟蒙運動的代表。著有《羅馬帝國衰亡史》,非《法國革命史》。
[13] 哈里森(Frederic Harrison,1831—1923),英國法學家、文學家、哲學家。
[14] 日本度量單位,一間約一點八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