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殺聲漸漸消失，兵刃盔甲被棄在一旁，戰爭并沒有結束，相反，才剛剛開始。

割開最后一個敵人的喉嚨后，夏鈺將刀插入了沙土中，無力地癱倒在地，與華梟背靠著背，喘著粗氣，相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的狼狽，同時笑了起來。

就剩咱倆了......

笑著笑著，夏鈺就看到華梟眼角不爭氣的流下了淚水，淚水將他的面龐花了一片，夏鈺剛想嘲笑一番，臉上卻一陣濕潤，他驚訝的發現自己也哭了。

征戰七年，他從來只是濕潤過眼眶，卻從未流過一滴眼淚。

夏鈺怔怔地看著手心抹下來的濕潤，夕陽升上天幕，給這片天地送來一絲涼意，那段巨大的殘垣下，陰影逐漸褪去，太陽的最后一抹日光照到了這兩個又哭又笑的戰士身上，也照到了滿地的尸體，金光沐浴下，這些逝去的唐朝英魂好似睡著了一般，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

夜色來得有些太快了。

“華梟，其實我最對不住的是你啊。”心跳漸漸平復，夏鈺說道。

“我都說了是自愿的了?！比A梟說道：“你也別在我面前說這些了，其實大伙兒都知道，你把功名都讓給我們，自己去當那個罪人?！?

“應該是我們對不住你?！?

“你擱這兒跟我客氣呢？”夏鈺無語的白了他一眼。

荒漠的遠處響起一陣馬蹄聲疾，伴隨著沙土飛揚，聲勢浩大。

“來了......”華梟心中一股絕望油然而生，他看了看身邊的夏鈺，后者的眼中閃爍著異樣的神采。

“到時候不要手下留情?！比A梟輕聲道。

夏鈺沒有回答，他將插入土中已經卷刃的刀拔起，與華梟相互扶持著站穩，距離他們千米之外，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萬人蠻夷，此時靜靜的停在那，天地黯然失色。

二人站在那，顧不得擦臉上的塵土血跡，兩雙眼睛如一潭深水，平靜地注視著眼前的軍隊，頗有雖萬人吾獨往已之感。

寒風蕭瑟的刮著，冰冷刺骨，世界陷入了一片寂靜。

蠻軍沒有進攻的意思，似乎在等待什么。

瞅準這個空檔，華梟用臂肘捅了捅夏鈺，后者的傷口可能給扯到了，痛的只吸冷氣。

“干嘛？”夏鈺沒好氣道，人真的很奇怪，到了生死關頭，居然沒有一點恐懼，還有心情和戰友斗嘴。

華梟咧嘴一笑，舉起另一只手伸過頭頂，夏鈺領會，做了同樣的動作。

“生死與共！”二人輕聲喊道，聲音不大，卻鏗鏘有力，他們沒有多余的力氣，力氣得留著殺敵。

“這是我最后一次喊了，以后沒有機會了，我可不想到了地府還留遺憾?！比A梟笑道。

夏鈺猶豫了一會兒，道：“我也是?！?

“讓弟兄們等著吧，咱倆很快去見他們?！比A梟望了眼滿地的尸體，夜色漸濃，已經認不出哪些蠻族的，哪些是唐朝的。

“嗯?！毕拟晳?，夜間溫度很低，至少現在戰友們的英軀不會腐爛。

“來吧，讓這群野人看看咱們唐朝的骨氣！”華梟振了振精神，不遠處一騎騎兵絕塵而來。

盡管對方只有一個人，但二人心知肚明，以他們的身體狀況，撐死只能拖延一會兒，根本敵不過一個全副武裝的蠻騎......哪怕是一個。

虎落平陽被犬欺......華梟自嘲的勾了勾嘴，在敵人距離自己幾個身位時，他猛地舉起短刃迎了上去，夏鈺提著刀緊隨其后。

那騎兵氣勢洶洶地舉起寬刀，朝著華梟天靈蓋砍來，華梟被迫舉起短刃擋住，一陣兵刃撞擊聲后，短刃應聲而碎，騎兵的大刀沒有絲毫停留，直直朝著華梟砍去。

“不要！”夏鈺大吼一聲，沖了上去。

老大，就是現在......華梟心道，安然閉上了雙眼。

噗呲！

劇烈的疼痛傳遍全身，每一條經絡在這一刻抽動著，胸口被什么給穿透，眼前一片血光四濺，寒意透徹。

結束了，夏鈺，接下來看你的了......華梟嘴角掛著釋然的淡笑，想著。

這一夜，荒漠罕見的下起了小雨。

雨點淅淅瀝瀝的，仿佛在為英魂的逝去感到悲哀。

夏鈺面無表情地看著華梟的呼吸停止，直到渾身冰涼，雨毫不留情的打在他和華梟身上，夏鈺身體向前傾了傾，為華梟擋雨。

那蠻騎的刀就停在半空，從未真正砍下。

這一幕仿佛被定格一般，幾分鐘后，那蠻騎收起了寬刀，解去普通騎兵的甲胄，露出里面元帥的服飾。

“夏將軍，干得不錯?！蹦窃獛洸僦豢跇藴实奶瞥捳f道。

夏鈺看著滿手的鮮血，當他將那根折斷的長矛親手沒入華梟的后心處時，他的心是涼的。

是的，他背叛了第三團。

“呵?！毕拟暱粗鴿M手鮮血，突然神經質地笑了一下，但那又怎樣呢？知道的人已經全死了，沒人會怪他，他才是最后的勝者。

夏鈺將華梟的尸身輕輕放到地上，起身恭敬的向那騎兵行了個禮，道：“元帥親臨，夏某不敢辱命。”

蠻族元帥頓了一下，一雙眼睛閃爍著精光，似乎想把夏鈺看透，但夏鈺一直保持著行禮的姿勢，一動未動，那元帥停了一會兒，目光在華梟的尸首和夏鈺之間來回轉動，隨即仰天大笑：“我果然沒看錯人，你沒讓我失望，走吧，隨本帥攻打唐朝！”

說著便拉了拉馬韁繩，扭身向那大軍駛去。

夏鈺頓了一下，抬頭看向了天，荒漠的天空很美，繁星四游，景星麟鳳。

“真的很美，不是嗎？”夏鈺突然喃喃自語道。

蠻族元帥停了下來，扭頭疑惑地望向夏鈺。

“十年前，咱們三團還是一群新兵蛋子，參軍的時候熱情四溢，等到了戰場才知道害怕。”夏鈺伸出右手舉向天空，好像要把那些星星抓住：“每逢害怕的時候，大家都會三五成群的坐在那，仰望這片我們守護的星空。”

元帥的臉色變了變，但很快恢復了正常，插口對夏鈺道：“正事要緊，趕快隨我來?！?

夏鈺沒有理他，自顧自對著天空晃著手臂道：“子麟的家鄉在嚴河，別看他大塊，這貨才是膽子最小的那個，每次要打仗的時候都要一個人哭一會兒，十年了，這個毛病還沒改，十年前他在害怕自己會死在戰場上，但十年后，他害怕我們會死在戰場上。”說完夏鈺笑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

那元帥的速度慢了下來，一股古怪的感覺油然而生。

“天佑來自北漠，他父親是個老獵人，箭術超人，也生了這么個神弓手兒子，但自己卻死在了邊界，天佑參軍就是為了給父親報仇——也死在了邊界，還有老張、衛頭兒、星子......五湖四海的兄弟聚在驍沙，也終于驍沙?！?

元帥的臉色徹底變了，他猛地回頭，卻看到夏鈺在半空搖擺著的右手，好像在對誰招手......

“哦對了，還有華梟，這小子生于南都——南都知道嗎？就是那個發明了驚天雷的地方，那玩意兒炸起來可厲害了，據說能使天地變色，華梟參軍的時候，特地從家鄉挖了一塊當護身符，為了避免爆炸，還包了層油紙呢！”夏鈺伸出左手，從背后掏出一包油紙在元帥面前晃了晃，臉上盡是綻放的笑容。

“這傻子一點常識都沒有，還好我知道后讓老錢改造了一下，雖然時隔太久......！”夏鈺笑道，盯著元帥別有深意地又補充了一句：“不過就算以現在的威力，炸死一個還是不成問題的！”

“你這個瘋子！”元帥來不及憤怒，一臉驚恐地滾下戰馬，撒起腿沒命的朝軍隊的方向跑了起來。

“是啊，我就是個瘋子。”

一陣破空之音響起，元帥一聲悶哼倒在地上，腿上被箭插出一個血洞，夏鈺晃了晃左手臂上的手弩，臉上已經沒有了笑容，他一腳踩在元帥胸口，手弩頂著后者的嘴唇，示意他不要說話。借著夜色，蠻族的軍隊竟然暫時沒有發現這邊的異樣。

“你知道背叛兄弟是什么滋味嗎？你知道一個人害死一個團是什么滋味嗎？你他媽知道親手殺死自己兄弟是什么感覺嗎？！”夏鈺說得激動，腳下的力道也加重了幾分，元帥的臉憋的通紅，嘴被弩頭抵著，支支吾吾不知說些什么。

“我不會讓你死的太輕松，我要讓你嘗嘗烈火焚身的滋味，當然，我自己也不例外，因為我也是罪人?！毕拟暦路鸹韾汗硪话?，臉上閃爍著瘋狂，他抬頭看向遠處多如草芥的軍隊，嚷嚷道：“你說一支軍隊要是少了主帥，他們是退，還是不退呢？”

沒人回答他，夏鈺松開手弩，這讓元帥有了喘息的機會，他赤著眼睛不甘地大吼道：“可汗答應過給你封賞！你為什么要騙我們？！”

“為什么？”夏鈺覺得好笑，他將拿著驚天雷的右手緩緩舉過頭頂，油包經過特制，只需適當的力道捏一下即可引爆。

“其實我的計劃早就完成了，你不過是個彩頭?！毕拟暫暤溃骸岸椅掖饝^他們——”

“生死與共！”咬著最后一個字眼，夏鈺猛地攥緊了拳頭。

“不要??！”在元帥絕望的哀嚎聲中，荒漠的地平線上，一聲爆炸響徹云霄，天地失色，掀起的火蛇照亮了整個夜幕，就連那輪皎月也有一瞬間變成了血色。

蠻族三萬鐵騎呆愣在原地，與此同時，爆炸翻起的煙塵中，一片鋪天蓋地的箭雨穿過煙塵襲來，伴隨著震天的喊殺聲，蠻族大軍在豪無防備的情況下被射成了篩子，有人想要逃跑，可身后也同樣響起金戈鐵馬之聲。

兩面包夾，無人生還。

煙塵之后，驍沙壘的方向，另一支大軍停在那，數萬人靜靜地看著爆炸揚起的煙塵消失，在他們身后，舉著一面高高飛揚的旗幟，上面赫然一個大字——唐。

唐朝領頭的將帥默默解下頭盔，一頭銀發飄灑而出，看著爆炸過后的那片空地，被炸出了一個坑。

蠻族大軍盡數剿滅，在唐朝數十萬士兵靜默地哀悼中，太陽從地平面上緩緩升起，第一縷耀紅的陽光，撒在了前不久夏鈺站的位置，再升起，撒在了每一位為了國界犧牲的戰士身上。

“臭小子，你又騙人了......”黎明初升，那位銀發將軍用旁人聽不到的聲音喃喃了一句，右手捏緊了懷中的信紙：“同生共死，方為袍澤，你小子還真是演繹得淋漓盡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