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望星河,銀川璀璨。
戌時,驍沙,張燈結彩,燈火闌珊。
華梟準備過年用的煙花,戍堡內人聲大作,士兵們披甲戴胄,相互祝福,大放厥詞,隆伯被人拉著敬酒,根本抽不開身關照自家小姐。
一個小小的邊境,硬生生過出了繁華街市的熱鬧。
夏鈺站在門外看著眼前欣榮的一幕,發現少了一個人。
監境官呢?
他看向不遠處的角樓,一個男人站在角樓上,對著夏鈺比了幾個手勢。
夏鈺心領神會,沿著女墻緩步走去。
男人名叫方如同,是驍沙為數不多的哨兵。
他把監境官的位置告訴給夏鈺后,又重新投入了工作——盯著眼前的茫茫大漠。
漠土中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哨兵就是一個部隊的心眼,他們擁有很好的視力、觀察力、反應力,放到現代妥妥的狙擊手。
方如同如雕塑般立在原地,連個哈欠都不舍得打,緊盯著面前的區域。
夜色沉淪,像是要把這座邊境吞噬。
鼻翼不可見地聳動了一下,他目光閃了閃,聞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硝煙味。
風雨欲來。
。
。
驍沙一共有兩個角樓,夏鈺不緊不慢地從方如同腳下穿過,卻停在了出口。
少女靜靜坐在垛口上,兩條纖細的長腿掛在城墻外,仰頭欣賞著夜空。
發簪解開,留下一頭如瀑的長發。
月光灑在少女身上,眉眼掛上銀輝,美得不可方物。
夏鈺遠遠觀望了一會兒,抬步走近,隨口問道:“好看嗎?”
“這句話不應該我問你嗎?”少女笑吟吟地扭過頭,一副天真爛漫的表情。
夏鈺笑笑,也跨上了垛口坐下。
“長安看不到這樣的夜景吧?”
“嗯。”少女答道,“我們有世界上最繁華的城市,卻比不上這一方小小的天空。”
“這也太托大了吧?”夏鈺笑道,“天空的規模還不如城市?”
“我是說驍沙的天空。”少女糾正道,靈動的眼眸盯著夏鈺:“因為這里有你。”
夏鈺疑惑地看著她:“我......我們以前見過?”
少女眼底閃過一抹失望,但迅速換上一副笑臉,咯咯笑道:“沒有啦~我逗你玩呢!”
“啊哈?”夏鈺撓了撓頭,聽著少女銀鈴般的笑聲,也跟著傻笑。
二人坐在墻頭迎著星月說笑,絲毫沒有發現大漠中的暗流涌動。
此時距離夏鈺不到五百米處,一棵干枯的大樹下,沙土動了動,一個小兵探出頭,大口呼吸著干澀的空氣。
“伍長,咱們什么時候發起進攻啊?”小兵埋怨著說道。
像他這樣藏在沙土里的戰友,附近足足有數百人。
身旁又鉆出一個人影,老兵甩了甩頭上的沙礫,看著遠方月光下說笑的男女,臉上閃過一抹迷茫。
“俺咋知道?俺又不是百夫長。”老兵沒好氣的回道,其實按照計劃,他們早就解決掉哨兵發起進攻了,可不曉得哪里冒出來的一對男女,大新年的不回戍堡待著,非要在城墻上秀恩愛。
元帥的命令是在新年之前拿下驍沙,可眼下這個情況他們有什么辦法,他們也很無奈啊!
“伍長,實在不行一塊兒解決了吧?”小兵提議道。
老兵反手一個爆栗,罵道:“你腦子瓦特啦?不曉得里邊還有我們的臥底嗎?萬一誤傷咋整?”
“那你說怎么辦嘛!”小兵捂著腦袋不服氣的嚷嚷。
“嘖!”老兵咬了咬牙,抬頭看了看升高的月亮,說道,“今天咱就公然抗命一次!”
他捅了捅一旁快要睡著的弓弩手:“喂!你!去把那個哨兵射下來!”
弓弩手目測了下距離,為難道:“可百夫長大人還沒下令......”
“俺是伍長,聽俺滴沒錯!”老兵拍拍胸脯說道。
“呃,行吧......”弓弩手猶豫著答應,舉起弩箭,對準了角樓上的方如同。
“長生天保佑。”弓弩手喃喃著。
他沒有發現,另一個角樓隱蔽處的弓箭手早已悄悄起身,無聲拉開了弓弦對準了他......
“你叫夏鈺,驍沙新任校尉,你上任不過幾年,但我看很多老兵都很服你啊。”閑談中,少女如是說道。
“你想問我是怎么讓他們服氣的?”夏鈺挑了挑眉,指著自己的耳朵道,“因為我聽力很靈,他們都不敢在背后嚼我舌根。”
“能有多靈啊?”少女看著與常人無異的耳朵,好奇道。
“你看。”夏鈺身子向少女那傾了傾,指著遠處的老樹道:“我能聽到那棵樹枝丫老化斷開的聲音,五、四......”
少女滿懷期待的看著,第二角樓的弓箭手卻落下滿頭黑線,默默把直射的箭口抬高一個大角度,然后迅速松手。
沒有弓弦震顫之聲,也沒有破空聲。
箭矢劃過夜空,分割了月色,跨越生死而至。
“三”
“二”
“一”
“咔嚓。”
枝丫應聲斷裂。
夜色正濃,只能看到模糊的樹廓,但斷裂之聲卻分外明顯。
“神了!”少女驚嘆。
夏鈺在一旁笑而不語,趁著少女驚訝的空檔,他背著手,對方如同做了一個握拳的手勢。
意思是“收網”
另一邊,老兵看著身邊被天降利箭射中腦袋的弓弩手,張著嘴愕然。
小兵被樹枝砸暈過去,不省人事。
百夫長顯然也看到了這里的異狀,壓著聲音罵道:“奶奶的,難道暴露了?”
他轉過頭向手下發令:“不等了,全體準備進......”
話未說完,一只大手無聲息地捂住他的嘴,在百夫長驚駭的目光中,利刃毫不留情地割開了他的喉嚨。
血如妖艷的花,在皎潔的月光下肆意綻放。
在一片瘋狂的殺機中,夏鈺彎著眉眼,笑嘻嘻地對少女道:“其實,除了耳朵靈以外,我還有一個本領。”
“什么呀?”
“我很會下棋。”夏鈺笑道:“但我的棋子,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啊?”少女不解地看著他。
夏鈺沒有回答,只是起身站在垛口上,俯視著腳下的漠土,喃喃道:“時辰快到了。”
漠土上,血液浸紅了沙土,一百多人的蠻夷先鋒部隊全被撕開了喉嚨,血液連著他們包圍的陣型,長長的血跡形成一個半圓,剛好圍住了驍沙的前方。
就像是對領土宣誓主權的圖騰一般,用來威懾外敵。
華梟用敵人的皮襖擦盡刀上的血跡,不屑地踢了踢百夫長破布般的身體,撇嘴道:“一幫雜魚,就這樣還想偷襲驍沙?”
在華梟身后,百位驍沙將士屹立在漠土上。
華梟轉過身,掛上笑臉對著眾將說道:“兄弟們,剛剛經歷了小插曲,咱們繼續布置煙花!”
這語氣,就好像滅掉敵人一支百人部隊跟吃飯喝水一樣尋常簡單。
城墻上,夏鈺臉色逐漸凝重,他閉上眼,風聲輕盈,沙礫滾動,蜥蜴回穴,這些都是夜的聲音。
除了無數的金鐵撞擊聲從百里之外靠近,打碎了夜。
僅憑聲音,便有數萬人。
“好像快過年了,你們驍沙有準備煙花嗎?沒有的話只能在這看長安了。”少女問道。
夏鈺扯了扯嘴角,說道:“當然有。”
少女歪了歪頭。
夏鈺道:“但是你真的準備好看這場煙花了嗎?”
少女愣了愣,“噗呲”一聲笑了:“過年這么開心的日子,還需要準備什么啊?”
夏鈺垂下眼皮,神色凝重,說道:“但在驍沙,護國的將士們卻不這么想。”
“啊?”少女蹙起秀眉,沒等她反應過來,夏鈺話音剛落,不遠處突然響起破空之聲,一竄竄煙花呼嘯著飛上天穹,然后炸開,落下無數絢麗多彩的花瓣,照亮了大漠,連月光都黯然失色。
剎那間,整個邊境都籠罩在紅紫的亮光中,可并沒有喜慶的氛圍。
煙花如曳光彈一發發射向天空,照亮了每個人面龐,也照亮了遠處的不速之客。
少女睫毛輕顫,難以置信地看著遠處。
“監境官大人。”反倒是夏鈺變得一臉輕松,他抽出漠刀,對少女笑道:“看來我得提前跟你說聲新年快樂了。”
“跟著老錢回去吧,戰爭開始了。”
驍沙百里外,三萬人的蠻夷軍黑壓壓地向著前方行軍。
少女顯然是看到了那萬人軍團,抖著嬌軀想要說些什么,卻被夏鈺溫聲打斷:“我知道你叫寧小云,有個哥哥叫寧曉,唐軍元帥。”
夏鈺朝著她眨巴眨巴眼睛,開朗地笑道:“也是我的青梅竹馬。”
寧小云張著小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刀劍不長眼,我希望你不要牽扯進來。”夏鈺忽然放下武器,上前抱住了寧小云。
一切發生的太突然,寧小云漲紅了臉啊啊嗚嗚半天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小云,這是一盤大棋。”夏鈺突然壓低了聲音打斷她,“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問,替我向你哥哥問好。”
寧小云不說話了,她反應過來夏鈺這么做是不希望有人聽到這些話。
隔墻有耳?
“跟著錢萬能,好好活下去。”夏鈺說完,輕輕一捏她的后頸,寧小云身子一軟,嬌軀倒在夏鈺懷中。
夏鈺面露愧色,但很快消去,拿起武器直立在城墻上,鼓足勁對著茫茫大漠大吼一聲:“全軍備戰!!”
聲音震響整條邊境,隨后從戍堡應聲鉆出數百將士,披甲戴胄,全副武裝,齊刷刷屹立在城墻之上,嚴陣以待。
錢萬能從軍隊中鉆出,來到夏鈺身邊背起了寧小云,臨走前擔憂地看著夏鈺。
夏鈺樂了:“干嘛,舍不得啊?”
“誰舍不得你這孫子了?”錢萬能咬牙罵道,轉而又換了副臉:“就算是為了寧將軍和這小姑娘,能活下去嗎?”
夏鈺看了看寧小云,笑笑,沒有回答。
錢萬能嘆了口氣,轉身緊走兩步,又回過頭說道:“如果能活著回來,我給你煎咸肉餅。”
夏鈺臉上笑意更濃,朝著錢萬能重重點頭:“好!”
城下,華梟等人慢慢退回驍沙,遠處黑壓壓的大軍依舊緩速前進。
月已過了頭頂。
亥時,兵臨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