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倒未生事端。
自吳景林差人請李瑜至府衙問過話后,便再未找過他。義忠親王余孽也不曾有過動靜。
李瑜難得不被瑣事煩身,專心致志地向蘇介求學。雖說是三日一講,仍每日往蘇府去拜見老師。
蘇介府中只住著祖孫和一干仆婢,蘇久又是坐不住的性子,整日往府外跑。
因此李瑜常來陪伴,蘇介也樂得熱鬧,或同他下棋,或同他論兵法,日子也還快意。
卻說范二那里,自當日分別公子李瑜,受命傳信,只身重返神京。
因事關重大,況有李瑜遇兇之事,便整日將包裹書信護在身邊,夜里睡覺也都抱在懷中,片刻不離。
他亦心中憂慮,生怕李瑜孤身在揚州又遭迫害,只是船行不快,堪堪花費七八日才至神京。
范二本就常人體質,又不曾有乘船的經歷,如此一連半月漂泊運河之上,左搖右晃,精神萎靡,倒更消瘦了幾分。
這日回至神京,甫一下船,搖搖欲墜,頭暈眼花,臉色蒼白,甚難站穩。
在一旁茶社中坐了歇腳,飲茶用飯,稍微恢復了精神,也不敢再多歇,便在一旁扎堆的騾車中隨意挑了一輛,由車夫駕車,將他送至皇城外。
前明之時,市鎮交通已十分便捷,劉漢亦重交通,凡城鎮街道,都修得非常闊大。
如神京城這般京都重鎮,占地極廣,為利民生,自然有許多從事商運的客車,以里計程,按價收取費用。
若論計程之車,早在漢時《西京雜記》便載有記道車,乃為帝王輿駕出行時計量路程所用。
晉朝崔豹《古今注》曰:“大章車,所以識道里也,起于西京,亦曰記里車。車上為二層,皆有木人,行一里,下層擊鼓;行十里,上層擊鐲。”
只是記里鼓車為天子出巡時的典禮車,自蒙元后失傳其法。然其計程之思想,卻傳于后世。
卻說范二乘車至皇城東邊外街,下車付了行資,即往東華門去。
至下馬碑前,有守城衛士見其風塵仆仆、衣冠凌亂、神情慌亂,乃將他攔下責問。
范二忙將來意說明,從包裹之中取出李瑜爵帖交給衛士,說是自家主人一等子爵李瑜囑托,至東華門外交傳信件,上呈皇帝陛下。
那些衛士驗過爵帖無疑,只是不敢私下做主,乃報于東華門守將葛興。
因李瑜以往幾年常往來東華門,進出文華殿陪侍太子,故而葛興亦是認得李瑜。
如今聽衛士報告,說其家奴風塵而來,要交李瑜書信上呈天子,心中便有三分在意。
故親下城樓見范二,問其原委道:“你家主人李瑜我也認得,近來二三月倒是少有往來東華門了,卻不知今日怎的遣你來了?”
范二見主事的來了,躬身行禮,聽他詢問,因知李瑜交代,事關重大,便不同他說實話,乃半真半假地答道:
“這位將軍大人,我家公子現今不在京內,領著陛下的差使,已經往下揚州了。因有些公事回報,特派了小人回京傳話。”
那守將眉頭一挑,卻不知這李瑜幾時入了陛下的眼了,小小年紀竟已領了皇差了,卻不知這公事偏不上奏由官驛投通政司上報,為何寫了密信使家臣來稟。
只是這守將知李瑜同太子關系親密,如今又于皇帝跟前做事,便也不難為范二。
乃收了信件,見封蠟完整,并無不妥,差人送至宮內,轉交錦衣衛上呈。
范二帶笑鞠躬,行禮致謝,便在下馬碑旁路牙子邊站著等候。
此時乃是正午,咸臨帝在華蓋殿中剛用過膳,戴權在一旁侍候。
卻見外面喻洪進來通稟,說是李瑜遣人送信來了。
咸臨帝也是愣神,問一旁戴權道:“李瑜離京幾日了?”
戴權躬身答道:“稟陛下,李瑜是正月十六離京的,如今已過了十五日了。”
咸臨帝輕拍龍椅,笑道:“方走了半月,怎的傳了信回來?莫不是老太傅看不上他,乃求朕幫忙的?”
說罷,命喻洪呈信上來。
戴權繞過龍案,步下臺階,從喻洪手中接過書信,回身趨步,敬放于案前。
咸臨帝隨手將信封拆開,展信閱覽。
那信也不長,片刻就閱畢了,只見咸臨帝神情轉陰,眉頭緊鎖,一臉不悅。
臺下二人見得陛下仿佛生了怒火,雖則奇怪信中說了什么,卻都躬身敬立,不敢言語。
咸臨帝將信拍在案上,厲聲道:“逆賊,當真是無法無天!”
說罷,自顧思索,沉吟不語。
半晌,乃問戴權道:“今日值閣的是哪位閣老?”
戴權回道:“陛下,日值是高閣老。”
咸臨帝揮手道:“速去武英殿請高閣老,若有旁的閣老在,一并請來。”
戴權領命,匆匆出殿去了。
喻洪乃問道:“陛下,不知李瑜稟了何事,怎的陛下怒憤至此?”
咸臨帝嘆道:“李伯璋南下揚州,遇劉鐔余孽行刺,所幸他機警,反將賊子擒下,問出些許內情。”
喻洪心中一驚,劉鐔?那不是故義忠親王名諱么?
乃反應過來,問道:“莫非義忠親王后嗣有下落了?”
咸臨帝瞇了眼睛,淡淡說道:“李瑜所言,彼等在淮揚藏匿。如今李瑜已擒了那三個賊人交至揚州府衙。
到底是在淮揚,不夠安全。
你派一個百戶所帶李瑜家仆再下揚州,由李瑜統領,一則左右護衛,二則引為助力,暗中察查。
如今他在揚州,被劉鐔余孽盯上,難免提防不住。況他一向沉穩聰慧,若能尋些細情,自然更好。”
喻洪拱手遵命應下,道:“陛下待李瑜倒是頗為恩寵,竟將錦衣衛派去侍衛。”
咸臨帝嘆道:“李瑜遭劉鐔余孽迫害,到底和朕也有關系。若非當年李謇將軍假意倒向劉鐔,為朕探得情報消息,恐怕如今坐在這里的,便是劉鐔了。
當年他們害了李謇,如今又要害其遺孤,朕若不能保全李瑜,如何對得起李謇將軍?”
喻洪對當年之事雖則知曉一些,卻不知還有這等秘事,如今聽咸臨帝說了一二,倒是驚訝非常。又道:
“既要保全李瑜,何故又令他暗中察查,豈不置身險地么?”
咸臨帝正色道:“畢竟是害父之仇,他為李謇之子,如今也算可以擔當的男兒,若不叫他去查,又叫誰去?
況且賊子已經殺到他跟前了,依他的性子,自是想要報仇的,此次揚州之事,也算磨練他了。”
說罷,取了絹書寫下一封手諭,言由李瑜暗查義忠親王余孽,若有所需,淮揚官員傾力配合。
加印記錄后,又將其交由喻洪,往錦衣衛衙門指派人手南下。
喻洪領了圣命,先出東華門尋范二,再往錦衣衛府安排人手。
東華門外,范二仍在那里苦等,卻見自東華門內出來了幾個錦衣衛士。
為首一個中年漢子身披赤紅披風,內著紫色飛魚袍,腰按繡春刀,威武不凡。
另有幾個青色飛魚服的衛士在后跟隨。
范二生怕擋了去路,正待讓過一旁。卻見領頭的那個錦衣將軍徑直過來面前站住,問道:
“你便是一等子李瑜家仆,先前來此送信的?”
范二見他們圍在自己身前,一個個氣勢洶洶,健壯不凡,心下又畏又懼,哆哆嗦嗦地應道:“正是小人。”
那領頭的便是錦衣衛指揮使喻洪,聽了范二的話,乃道:“既如此,便隨我走。”
范二一臉茫然,卻又不敢多問,只得跟在后面。
繞過皇城往南,至承天門外一座衙署,乃命范二在此等候,喻洪進內安排人手。
不多時,出來了百余個頂笠持刀,勁裝青袍的壯士。
因飛魚袍乃是禮服,只在隆重場合穿戴,因此尋常時候,皆是勁裝行動。
那領頭的百戶上前問過范二身份,又說道:“且隨我等南下揚州,至你家主人處,陛下有圣諭要交給他。”
范二聽了,高興異常,乃連連應下,又道:“煩請這位將軍,我家主人另有事情吩咐,需回榮國府一趟,可否等待片刻?”
錦衣衛百戶皺眉想了想,道:“也罷,尚需去備船,左右還有些空閑,你速去速回。”
說罷,命兩個錦衣衛看顧著他,不得耽誤,早早回返。
范二感天謝地,忙回榮府去了。
卻說戴權去尋內閣大臣。這朝中內閣設于外廷武英殿中,有閣臣五人。
一為華蓋殿大學士、吏部尚書劉濟,字文德,乃是內閣首輔,如今已有半百之齡。
二為謹身殿大學士、戶部尚書楊任,字思齊,為內閣次輔。
三為武英殿大學士、兵部尚書高原,字廣平。
四為文淵閣大學士、禮部尚書董滿,字謙益。
五為東閣大學士、刑部尚書陳儀,字令德。
戴權進了武英殿中,見兵部尚書高原正在書案后翻閱公文,一旁有禮部尚書董滿在那里喝茶休息。
于是上前幾步,同二人見了禮,便說陛下急命閣老前往華蓋殿中覲見。
高原、董滿見他神色匆忙,便放下手中差事,整衣正冠,都起身隨他往華蓋殿中拜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