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府,西院。
李瑜斜倚在書案后,端著一杯香茶輕啜。
桌案上擺著咸臨帝寫給老太傅蘇介的慰問信。
李瑜神情雖則平靜自若,心中卻有波濤澎湃。
咸臨帝已經明示了,雖不能強迫蘇介收下自己,但是有他的推薦,再加上自己尚且聰慧的頭腦,想來拜入蘇門已是大有把握。
蘇介乃是前兵部尚書,內閣大學士,又加太傅。
軍旅經驗豐富,臨陣對敵未嘗敗績,如能學得他幾分本領,來日領軍統帥,陣戰爭鋒,也有所依憑。
蘇介雖則致仕,不再涉足朝政,但這樣的老大人,門生故吏遍布各地,人脈關系、政治資源極其豐富。
若為蘇門弟子,屆時李瑜步入官場,即便沒有咸臨帝和太子的青睞,有諸多師門兄長的照拂,想來也能成就一番事業。
況且蘇介乃是以武將出身,最終走到文官之列,為兵部尚書,入內閣輔佐帝王政事,這在劉漢百余年朝堂之上都實屬罕見。
本朝以武立國,所謂四王八公,即是建國初期的開國元勛。
國朝初期,以武來維穩國家,故而太祖大肆封賞,一時武勛的威望遠超文臣。
自太宗朝開始,四境安定,乃漸以文臣主政,治理四方,武將只管治兵練兵用兵。由此朝堂之內文臣之勢蓋過武勛。
開國武勛一脈,從此逐漸衰落,難于朝堂立足,只在軍中根基頗深,互為倚仗。
歷來六部尚書,皆由文臣主政,由六部擇五位尚書入內閣為大學士,選一為首輔,一為次輔,佐政君側。
至興武朝,即當今太上皇,仍自遵循這樣的先例。甚至以文臣為將,統兵御敵。
不料西北大敗,失肅、涼二州,瓦剌呈兇,朝野震驚。
后以蘇介為涼州節度,驅敵過境,收復故土,乃以之為兵部尚書。武將地位遂漸高起來。
只是蘇介之后,卻再難有主政六部,入選內閣的武將了。
李瑜倒并不在意文武之別,只是現今朝堂,文臣內部各有朋黨,武將之流卻仍被打壓。
這樣的朝堂關系自然有害于國。文臣伸手太過,插足兵事。長此以往,國力必衰。
正逢近些年邊境不穩,時有爭端,正是兵戈即至,幾國相爭的前兆。
如若任由文臣擠壓,屆時領兵作戰的皆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騷客,不通兵事,不知機變,則前朝之結局就在眼前了。
咸臨帝這幾年也已覺察,只是朝廷決議,并非國君的一言堂,罷閣組閣,非是那么簡單容易的。
文臣勢烈,武將式微,破局之人遲遲未現,咸臨帝也是頗為心急。
箭亭一事過后,咸臨帝便將目光轉向李瑜這個忠烈之裔、無雙猛將的身上。
只是咸臨帝不只局限于得一將,而在乎得一帥。
李瑜年輕,可堪雕琢,若只得一勇字,為一沖鋒陷陣之猛將,想必他是可以勝任的。
只是咸臨帝見過李瑜之少年老成,沉著冷靜,謙遜果決,正是可以造就的統帥之姿。
因而有了將他薦于兵法大家蘇介的心思,待其砥礪升華,智信仁勇嚴齊備,料敵先機,臨陣機變,則必為國朝梁柱。
李瑜如今尚且不知咸臨帝的心思,只是恢復李氏榮光的信念,護衛家國的慎勇在激勵著他,也要做一做名傳青史,萬世垂仰的一代名將。
如今十二歲的年紀,莫說入朝為官,領軍征伐了,便是進衙署為吏,入行伍為兵,恐怕也無人信服的。
如今首要在鍍金。蘇門子弟,名將后裔,更兼屆時十五歲的年紀,稍加歷練,自然就有了閱歷和威望。
李瑜如今尚且為周身的俗事所束縛。賈珍之流,非是善輩,打蛇不死,反受其罪,放虎歸山,反受其害。這樣的道理他是知道的。
原以為臨別之時可以解決后患,只是賈母懇求,到底這十多年的養育之恩難以割舍。如今同寧府結下死仇,也不知何時才得以了結。
李瑜坐在案前想了許久,關乎未來如何發展。正想得入神,卻聽見堂前有人叫他。
李瑜抬頭看去,見探春領著丫鬟侍書在那里站著。
探春粉黛不施仍見其脂膚,春山不描仍見其秀眉,衣裘樸素,落落大方,英氣靈動。
聽其脆生生地喚了一聲“瑜大哥”,李瑜笑問道:“三妹妹怎的過來了?快坐。”
探春往他書案旁的圓椅上端莊地坐了,開口道:“瑜大哥今日當真是金剛怒目,威不可犯,倒叫我如今仍舊心悸呢。”
李瑜笑著擺了擺手,道:“不過假圣上之威嚴罷了。身負皇差,總不好隳墮陛下威儀。”
探春吐了吐舌頭,道:“也是珍大哥他們太不像話了,瑜大哥如此,也是應當的。如今府里上下都傳你的事跡,只是都被老太太下了封口令,璉二嫂子說了,如若傳揚出去,要亂棍打死呢!”
李瑜聽了,道:“家門丑事,自然不好叫外人得知。只是鳳嫂子此舉,難免戾氣重了些,不似純善之家所為。”
探春小聲說道:“若是傳揚出去,恐怕對瑜大哥也不好。若叫陛下得知珍大哥父子怠慢圣諭而不見懲,恐怕對瑜大哥你也要心生嫌隙呢,再多加責備,興許也有包庇之嫌呀。”
李瑜不想探春還在為自己著想,不由得覺著感動,又察其聰慧明理,果真是精明高志。
輕聲說道:“如此后果,為兄自然知曉,倒是多謝三妹妹好意。
只是老太太所求,我實難不留情面。我自幼受老太太寵愛,人間親情,只系于此,即便真有禍事來了,我也坦然受之。”
探春嘆息道:“瑜大哥純孝,只是何其不智呀!人活一世,終究要多替自己想想,若為了珍大哥一事,反害了自己,兩相取舍,實在是不值當的。”
李瑜默然不語,片刻,說道:“木已成舟,不必再提了。卻不知三妹妹來,只為了同我說這些么?”
探春見他不愿再提,也不再多嘴,另說道:“小妹此來,另有他事。
頭幾月不過是幫著瑜大哥教憐月他們認了幾個字,竟付了三十兩銀的酬勞。
小妹自知功不算高,受之有愧。因此花費大半,請了范二給我帶了匹蜀錦,想著給瑜大哥做一件袍子。
待瑜大哥下了揚州,三月春暖的時候,也可以多件衣服換穿。
頭段日子終于做完了,料想瑜大哥也將離京,因此早些送來,以免錯過了。”
說罷,指揮侍書將手里捧著的包裹拿來解開,取了一件袍子出來。
李瑜聽她這樣說了,心道不愧是探春,自有高志,不愿白白受人恩惠的。
因此忙起身走過去,說道:“三妹妹一番心意,為兄實在感激。”
說罷,見探春同侍書一人一邊拿了衣袍伸展開來看。
其樣式為深衣,以菘藍色作底,云織水紋,皆以銀線繪飾。袖口密密縫了小格的蓮花圖紋,衣擺粼粼的波浪紋。
其斜襟上繡以游鱗為飾,另有一條腰帶,左右亦是游魚圖案。另配了一件淺藍色對襟大袖衫,也是精致的做工。
李瑜見了,十分喜歡,接過來仔細地看了,道:“三妹妹的針線活倒真是鮮亮非常,這顏色樣式圖案也都甚合我心意。恐怕耗費了不少精力吧。”
探春白日里給憐月等人講課,夜里縫衣,每日不歇,一人之力,足足做了近三個月。其間苦累,又有誰知曉呢?
如今見李瑜喜愛非常,探春心里也歡喜,倒覺著這些累也算不得什么。
喜笑顏開地看著李瑜,開口說道:“也不甚麻煩,左右也閑著沒事,瑜大哥喜歡就好。”
李瑜收下袍子,看著探春道:“也不知三妹妹喜歡什么,待我在揚州覓得好寶貝,一定記著給妹妹帶上一份。”
探春自然希望李瑜常記著她,聽了他所言,也是格外高興。道:“瑜大哥的話我可當真了,小妹就恭候你帶回來的寶貝了。”
李瑜笑著接過:“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定然忘不了的。”
二人在屋里又說了些話,因時候不早,要回賈母院里用飯,探春便領著侍書告辭,沿路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