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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真正的故事

我捧著一杯咖啡,琢磨著回家后該做點什么。一個詞忽然把我的思緒從地球帶了回來,這是我一直期待聽到的詞,盡管十七年后我幾乎已經淡忘了它的存在。

這個詞是“狗屎”——我多多少少就是這個狀態。

格魯薩特答應跟我在去斯特拉塔特城半路上的一家叫樹懶的咖啡館見面。我不得不奮力擠到一張靠窗的雙人桌前,心中好奇,為何這張視野極好的桌子偏偏空著?很快,我就找到了答案:樹懶咖啡館剛好坐落在跳淵者出發點的正下方,時不時就會有人砰一聲從窗口摔過去,坐在這里就像坐在股市崩盤后的摩天大樓里一樣。

“女士,再來一杯嗎?”穿過盤根錯節的天花板管道,一個毛茸茸的機器人侍者來到了我的桌子上方。

我果斷地站了起來:“不,謝謝。我要走了,如果有人找我——找嘉莉·克萊,你就叫他在沙塵暴里撒尿去吧。”

“好的,這話不太客氣呀,對不對?”

那個人像鬼魂一樣出現在桌子旁,坐到另一張椅子上,我看著他,嘆了口氣,搖搖頭。

“老天,就算非要遲到,你至少可以努努力,裝得更像格魯薩特一點。”

“很抱歉,你知道我們火星人是怎么守時的,或者我猜你以前應該知道。”

我的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你這是什么意思?”

“嗯,你在地球上待過一段時間,是不是?”他對著侍者打了個響指,后者已經開始從天花板上往這兒走了,“我們就像日本人一樣,真的——我們從來不會真正信任那些去而復返的人。兩杯咖啡,謝謝。”

一個跳淵者飛快滑過,我嚇了一跳。“來一個……”我剛開了個頭,但侍者已經走了。

“看,你現在已經承認了。”

面對眼前這個禿頂的老中年男人,我再次指出:“你不是吉姆·格魯薩特,你還差得遠呢。我見過更有說服力的——”

“埃爾維斯模仿者嗎?”

“什么?”

“埃爾維斯從藏身處出來時,他們就是這么說的。他看上去不像他們期待的那樣。”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誰以及在說什么。”

“你當然不知道,”他急忙道歉,“你也不該知道,這是我的錯——我總是忘記,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我這樣記得很久以前的事。”他指了指我身邊的空椅子,“現在為什么不坐下來,讓我們好好談談呢?”

“謝謝,不用了。”

“我想我在這個時候說聲‘狗屎’也沒用吧?”

“對不起。”我搖著頭說,“你得做得更好些。”

當然是這個詞——但他知道這點并不令人吃驚。要不是有人聯系了我的機構,我是不會來火星的,問題是眼前的男人似乎不是我一直在尋找的那個人。

這一切都要從很久以前說起。

我在地球上以報道重大事件聞名——教皇重啟期間,我是梵蒂岡城唯一的記者,但在那之前,我在火星上是一名頗受尊敬的記者。我報道過很多故事,但最讓我感到自豪的是第一次登陸那件事。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事件變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神秘。人們普遍認為吉姆·格魯薩特和其他人都死于騷亂,但我證明了事實并非如此,畢竟沒有找到任何尸體。在成名的壓力變得太大之前,這場動蕩也許是一個從公眾視線中消失的好機會。值得記住的是,最初引發混亂的醫學突破可是能讓那個時代的人活到現在的技術,盡管九頭蛇在一個世紀前就登陸了。

我當時就知道這不一定能成功,但是——通過故意省略我在調查中發現的事實——我留下了一個聯系方式。

“好吧。”他說,“讓我給你介紹一些背景。人類在火星上說出的第一個詞是‘狗屎’——我們都同意這一點,但不是每個人都知道,我說這個詞是因為我在梯子的倒數第二級上摔了一跤。”

我的眉毛微微揚起,表示出一點點驚訝,僅此而已。他接著說:“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段刪掉了。信息傳回地球時已經延遲了二十分鐘,所以沒有人注意到審查軟件刪掉的那幾秒鐘。還記得尼爾·阿姆斯特朗是怎么在月球上念錯臺詞的嗎?沒有人會讓這種事再次發生。”

侍者帶來了我們的咖啡。它四條后腿吊在天花板上,用兩條長長的前足把熱氣騰騰的杯子放在桌上。侍者身上廉價的棕色皮毛并不能完全掩蓋它的機器人骨架。

“其實我覺得是路易斯把臺詞念錯了。”我說。

“路易斯?”

“阿姆斯特朗。”我喝了一口咖啡。它是濃濃的奶油糖果色,正像火星真正的天空一樣。“第一個登上月球的人,不過我還是不提這件事了。”

他揮揮手,否認了自己的錯誤:“無所謂,問題是——或者說曾經是——人們在火星上所說的一切都是通過九頭蛇傳給地球的。但她不僅是送信人,她還保留了一份拷貝文件,刻錄在存儲芯片上,芯片上的內容都沒有被審查過。”

我又小心地從杯子里喝了一口咖啡。我已經忘記了我們火星人是多么喜歡我們的飲料:用維京風格的杯子喝啤酒,還有成吉思汗大開殺戒一整天后用的碗裝咖啡。

“告訴我去哪兒能找到芯片,我可能會留下來完成采訪。”

“這個我也說不準。”

“啊!”我笑了,“原來是個圈套。”

“不,只是我不知道埃迪可能把芯片賣給了誰。但埃迪絕對是我的買家,他是拉斯特法里教徒,買賣火星早期歷史上的小玩意。但我最后一次見到埃迪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突然間,這趟旅行看起來不會完全白費了。

“埃迪差不多還在做生意。”我說,想起了在阿瑞斯山谷緩坡上他那輛拾荒大篷車里飄來的大麻味,“他從來沒有賣過那個芯片,最后賣給了我。當時我在調查九頭蛇的碎片。”

他往椅背上一靠:“所以,你準備好接受我就是我說的那個人了嗎?”

“我暫時不確定。”

“但你不像幾分鐘前那么懷疑了是嗎?”

“可能吧。”我說,當時就打算承認這一切。

“聽著,長相不是我的錯。在你調查中的格魯薩特是個孩子,一個三十歲的男孩。”

“但你肯定在某個時候接受過長壽治療,否則我們就不會有這樣的談話了。”

“沒錯,但這并不是在火星剛有療法的時候就做了。記住,如果人人輕而易舉就能接受治療,就不會有任何騷亂了。我忙著消失,沒工夫想著延長壽命。”他用手撫摸著頭頂——飽經風霜的紅皮膚旁生著一圈硬白短發。“我的生理年齡大約是七十歲,盡管我出生在一百三十二年前。”

現在我更仔細地看著他,回想多年前我熟悉的吉姆·格魯薩特。他的臉是那么缺乏個性——就像一張空白的畫布,所以很難去想象他老年的樣子。然而,坐在我對面的男人并沒有與我的想象相悖。

“如果你是吉姆·格魯薩特——”現在我的聲音放低了。

“這件事沒有‘如果’這個詞,嘉莉。”

“那你為什么等了十七年才跟我說話?”

他笑了:“喝完咖啡再說?”

我們離開了樹懶咖啡館,乘電梯爬了十六層樓,來到跳淵者們跳下的地方。他們從一條伸出城市三十米高的走道盡頭開始往下跳,那里有一個環形平臺。衣著鮮艷的跳淵者在環形平臺上等待著——只有外面一圈有欄桿,時不時地會有一個人跨進環的中間,然后掉下去。有時三三兩兩一組,有時很多人一起跳。他們只穿呼吸器和飛鼠服,沒有人帶著降落傘或火箭背包。

看起來很像自殺,有時候就是自殺。

“那一定很有趣。”格魯薩特說,我們倆還在密封的觀景廊里舒適地待著。

“是的,如果你精神有問題的話。”

我想立刻收回自己剛說出口的話,但格魯薩特似乎并沒有感到冒犯。

“哦,懸崖跳沒那么可怕——如果你對納維—斯托克斯方程和一些基本的空氣動力學原理有一定了解的話,你甚至可以去那里租個雙人飛鼠服。”

“想都別想。”

“高度不是你的興趣?”他說著,從窗口走開了——這讓我松了一口氣。“你一點都不像火星人。”

他是對的,盡管我不愿意承認。火星上的重力只是略低于地球重力的五分之二——如果你從好幾米的高度從上往下跳,該摔還得摔,但這足以確保火星人在成長的過程中不會像地球人一樣經歷那么多骨頭和地面之間的激烈碰撞。火星人看待高度就像其他人類看待電一樣:在理智上認為是危險的,但恐懼感不會在胃里翻涌。

我離開得太久了。

“來吧。”我說,“讓我們去看看垃圾旅游紀念品。如果我不送去一些非常俗氣的東西,我的曾曾祖母是永遠不會原諒我的。”

這些商店排列在觀景廊峽谷一側的墻壁上,格魯薩特和我走進其中一家,推開門側的明信片攤位。商店里的人很忙,沒有人會多看我們一眼。

“天哪,看看這個。”格魯薩特說著,舉起了一個鎮紙。那是一個白雪覆蓋的半球,紅色的塑料底座上停著一個九頭蛇的模型。甚至還有一個格魯薩特的復制品,一個穿著太空服的小人,比著陸器本身小不了多少。

“有品位。”我說,“或者,至少跟這個比起來。”我拿起一個鑰匙圈,勉強可以看出樹懶的形狀。

“不,這絕對是商品質量的天花板,看。”格魯薩特拿起一塊琥珀石,讀著標簽上的字。

“樹懶治療晶體。這個寶石可以改善并集中身體的自然色動力場,確保精神飽滿和身體健康。”

“你不能證明它做不到,對吧?”

“沒有,但我想布拉德·特萊切勒可能有幾句有趣的話要對店主講。”

他提到九頭蛇的地質學家,我立刻興奮起來:“我也想見見特萊切勒,既然我們都在這兒了,還有曼努埃爾·德奧利維拉,有可能嗎?”

“當然可以。”

“我是說今天,在這里。”

“我明白你的意思,而且——是的——這是可能的,畢竟他們都在這里。”

“你不介意提起他們?”

“一點也不。”他放下石頭,“那些家伙讓我活了下來,嘉莉。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欠他們的人情。”

“那樣的話,我想我們都欠他們一個人情。”我一邊說,一邊擺弄一塊據說是樹懶音樂的東西,其中夾雜著鯨魚的聲音和因紐特人的喉樂。“話雖如此,但看到這些肯定令人非常沮喪。”

“為什么?就因為我是第一個登上火星的人嗎?”他搖了搖頭,“我知道你怎么想我的感受,就像貓王在雅園紀念品商店里,審視著自己的精美的塑料小雕像——當然是白色連體褲和漢堡的時代了。”

我茫然地看著他。

“但我沒有被嚇到,嘉莉。事實上,這逗樂我了。”

我仔細看了看架子上的一件顯眼的衣服。上面寫著:我最好的朋友去了火星的斯特拉塔城,而我得到的只有這件糟糕的T恤。

“我可不太相信,吉姆。”

“這么說,你并沒有真正了解我。你認為我想要什么?尊敬嗎?不。我來到火星是為了開啟人類的殖民時代。這就是其他人追隨我的原因,因為我邁出了艱難的第一步。啊,千辛萬苦,相信我——不過我還是做到了。”

我點了點頭。盡管離我撰寫登陸報道已過去十七年了,我還記得一清二楚:吉姆·格魯薩特如何離開地球,靠私人資助的探險來到火星,花費少得讓人驚掉下巴,而且也不怎么清楚如何從火星回來。他的贊助者會送去補給,然后是更多的定居者到達此處,直到建成一個自給自足的殖民地。最終,他們會派一艘更大的船去接想要回來的人,但預期是很少有人打算永遠離開。而這或多或少就是事實——但格魯薩特的探險和預期的一樣困難,一路上危機重重,把他推到理智的邊緣,也許稍微有些精神失常。

我想,這一切都取決于你如何定義“理智”。

格魯薩特繼續說道:“你知道什么會讓我更擔心嗎?對一顆行星的過去太過嚴肅,因為那就意味著我們沒有帶來的一些人類的特質。”

“什么,是那種不可言傳的癖好,瘋狂制造和消費無聊的旅游垃圾嗎?”

“差不多是的。”然后他把一個粗糙的塑料面具舉到臉上,突然間我看到了我希望在樹懶里見到的那個人——年輕的吉姆·格魯薩特。

“我認為你用不著擔心。”我說。

格魯薩特把面具放回到一個托盤里,那里還有一百多個面具。就在這時,商店經理開始用趕客的眼神打量我們。“不,我想我不擔心。現在……”他微笑著搓搓手,“你知道我要提出什么建議,是不是?”

他望著商店外,那是個起跳點。

我想正確的術語應該是“敲詐”。我想要一個故事(至少是格魯薩特這么多年后聯系我的原因),而他卻想要跳崖。更重要的是,他想拉個人一起跳。

“聽著,”我說,“如果這很重要,你就不能自己下去,然后我們在下面見嗎?回到這里見也行啊。”

“如果我決定再次消失呢?你一定會后悔讓我離開視線,是不是?”

“很有可能,但至少我知道自己沒有被勸動去做非常愚蠢的事,這讓我感到欣慰。”

我們已經在排隊買飛鼠服了。“是的,”他說,“但你肯定也會后悔,當你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知道你肯定會寫,你沒法把自己和吉姆·格魯薩特船長一起跳淵的情節寫進去。”

我冷冷地看著他。“混蛋。”

但他是對的:個人的恐懼是一回事,為故事妥協是另一回事。

“現在沒有必要這么做了。”

“告訴我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好嗎?”

“嗯,我當然知道。”

我們買到了飛鼠服。接下來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裝上呼吸和通信裝置,每件飛鼠服只能供幾分鐘的空氣,但你也就需要這么多。套裝本身是艷俗的緊身衣,上面全是閃閃發光的商標和廣告。它們之所以叫作飛鼠服,是因為胳膊和腿之間縫有可折疊的彈性材料,就像飛鼠的皮膚一樣——足夠讓你在下落時的表面積增加一倍。我的前胸和腹部的衣服只是稍微做了硬化,但格魯薩特多了一層十五厘米厚的胸甲。我們戴上頭盔,鎖上面罩,確保相互之間可以交流。

“我真的不想逼你這么做。”格魯薩特說。

“不,你只是在利用我這個唯利是圖的人,為了報道什么事都干得出來。讓我們把這事了結,好嗎?”

我們穿過通向跳板的氣閘。斯特拉塔城的兩側都延伸了數百米,在墻的拓撲結構允許的范圍內,建筑擁擠在一起。密封的人行道在較大的建筑之間蜿蜒,電梯和樓梯連接著城市的各個階層。不遠處,在峽谷的邊緣,一排大型酒店——希爾頓、假日酒店、最佳火星人酒店——的霓虹燈映襯著黃昏時分的天空。

然后,我意識到這可能是個壞主意,我向下看了看。這座城市在我們下面繼續延伸了好幾千米,最后變成了一大片陡峭而光滑的峽谷壁,讓人看了更惡心。水手谷是火星最深的峽谷,現在它最深的部分處于陰影中,我在谷底所能看到的只有零星、微弱而遙遠的光。

“上帝保佑,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吉姆。”

在站臺的盡頭,一個侍者把我們結合在一起,我騎在格魯薩特的背上。我雙腿被捆在一起,兩臂不舒服地安置在身體兩側,我在他背上就像一個沉重的負擔。

另一個侍者拔掉了我們與平臺出風口上相連的氣管,我們就可以用飛鼠服里的空氣呼吸了,然后我們拖著腳向前走,排隊等候。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在酒吧遇到一個男人,他給了我一些關于第一次著陸的可信答案,但我沒有一點證據證明我真的在和吉姆·格魯薩特打交道。也許等他們將我的尸塊在峽谷底部找到的時候,他們會發現那個人只是當地一個做過吉姆·格魯薩特的功課的瘋子。

“小姐?”我們拖著腳走近邊緣時,他說。

“怎么了?”

“這是你現在應該知道的,我不是吉姆·格魯薩特。”

“不是?”

“對,我是曼努埃爾·德奧利維拉指揮官,還有沒有別的人是你想要一起跳淵的呢?”

我想了想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我胃里的蝴蝶正在做特技飛行表演,然后我想他可能是對的。德奧利維拉是九頭蛇的飛行員,正是他使這個微型著陸器平安降落。盡管在飛行途中的一次爆炸中,它的航空剎車護罩已經脫落了一半。這不是一次教科書式的著陸,但考慮到另一種選擇是成為阿爾及爾平原上一個有趣的新污點,德奧利維拉的表現不算太差。

“你會干得很漂亮的,指揮官。”

“請叫我曼努埃爾。”他說著近乎完美的美式英語,但帶著一點拉丁口音,“告訴我,你和吉姆相處得怎么樣?”

“噢,挺好。我挺喜歡他的。當然,除了他一直在講一個叫埃爾維斯的死人,一切都好。”

“是的,在那方面你得遷就他。但總的來說,他還不算太壞。我想,我們可能會遇到一個更糟糕的船長,他讓我們團結在一起,就是這樣。好像輪到我們了,你準備好了嗎,小姐……貴姓?”

“嘉莉·克萊。”再一次進行自我介紹有點奇怪,但不介紹似乎很不禮貌,“是的,我準備好了。”

我們拖著腳向前,在環形平臺中間一躍而下。我抬起頭——雖然已經和德奧利維拉綁在一起了,但我的頭還能移動——看到環形平臺在垂直距離上逐漸縮小。心跳幾下之后,我們飛快地越過了樹懶餐廳那一層,然后我們下降得更快了。當然,失重的感覺對我來說并不完全陌生,但不斷加快的速度以及接近這座奔騰的城墻的感覺抵消了這些。

“這當然是有訣竅的。”德奧利維拉說。他調整姿勢,我們把肚子朝下,四肢伸開。“很多人沒有勇氣貼著城市飛行。”

“當然沒有。”

“但是不這樣做可是犯了大錯。”德奧利維拉說,“如果你對這個城市很了解,你就可以像這樣靠得很近,移動太遠是致命的錯誤。”

“真的?”

“哦,是的。這是大錯。”他停頓了一下,“嗯。注意到什么了嗎?我們沒有加速。你的體重又回來了。”

“愚蠢的我,沒有……注意。”

“四十五秒后到達自由沉降的速度,已經下降四千米了——但是你猜不到,對嗎?”

現在我們正從一個狹窄垂直的峽谷里掉落,兩邊都是建筑物,第三面是巖石。德奧利維拉開始給我上一節關于自由降落速度的課,這在其他時候可能會很有趣。火星上的煉油廠如何增加空氣壓力,讓氣壓達到地球正常水平的百分之五,對呼吸來說,密度和溫度都不夠——足以阻止人類在穿著飛鼠服下降時像一塊石頭一樣墜落,即使最終速度仍然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每秒六分之一千米。

這就像給斷頭臺上的人上一堂人體頸部解剖學講座一樣有趣。

我再次往下看,發現我們開始到達城市低處的邊緣。但峽谷壁本身似乎和以前一樣高,底部的燈光也同樣遙遠。

“你知道這座城市是怎么來的,是不是?”德奧利維拉說。

“不,但……你肯定……要……告訴我。”

“這一切都始于幾個地質學家,在大騷亂后不久。”他翻動身體,改變了我們的前進角度,頭稍微向下,“他們在尋找埋藏在巖層中的古代化石生命的痕跡。八千米的垂直距離對他們來說還不夠,所以又在峽谷底部挖了兩到三千米,然后用腳手架覆蓋了整個垂直地帶。他們在腳手架上建造了實驗室和生活區,這樣就不用一直爬回頂層。”一大塊建筑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仿佛伸手就能抓到——不管怎么說,看上去就那么近,然后我們從粗糙的巖石表面掠過,巖架上只有極少數的建筑。

“但后來在火星的其他地方,他們發現了第一批樹懶遺跡。地質學家們不想錯過這次活動,所以他們把所有的東西都拋在了身后,像清理輪子上的臟東西一樣干脆地離開了。”德奧利維拉引導我們繞過一個手指狀的突出巖石,這原本可能會刺穿我們,“等他們回來時,腳手架已經被占領了。占領這里的人大部分是孩子,還有尋找新刺激的登山者和定點跳傘者。然后有人開了一家酒吧,他們還沒緩過神來,這個地方已經成了主流。”他極其厭惡地說出了最后一句話:“但我想這對游客來說并沒有那么糟糕。”

“吉姆不介意,是嗎?”

“不,但他不是我。我不介意我們來到這里,也不介意人們追著我們來了,但有必要這么多嗎?”

“你不能給一顆行星定量配給人口。”

“我不想,但過去很難到達這里,人們要在擁擠的環境中旅行幾個月。你花了多長時間來這兒的,克萊小姐?”

“在海華沙花了五天。”現在說話容易多了,幾秒前還恐怖的東西,現在幾乎變得很愉快,“確切地說,我用擁擠形容它的環境。你可以爭論說長廊休息室的裝潢不怎么樣,但除此之外……”

“我知道。我見過那些停在火星周圍的旅游班機,照亮了夜空。”

“但如果你沒有來過火星,我們可能就不會發現樹懶的遺跡,曼努埃爾。正是這些遺跡告訴我們如何在五天內從地球到達火星,你不能兩者兼得。”

“我知道,沒有人比我對樹懶更著迷了。只是——我們非得學這么多,學這么快嗎?”

“好吧,你最好習慣一下。他們正在討論建造一艘星際飛船,你知道——比我們想象中要快得多。”

巖石表面現在光滑多了——事實上,很難判斷速度,峽谷底部的燈光似乎也不再那么遙遠了。

“是的,我聽說過,有時我幾乎想要……”

“什么,曼努埃爾?”

“堅持下去。我覺得,是時候開始放慢速度了。”

只有兩種傳統的方法在大跳淵中減速,其中一種不太需要技巧,那就是猛摔在地面上。另一種更需要技巧的方法是利用峽谷巖壁較低部分開始偏離垂直角度,也就是一直下降,直到你開始以一個微小的角度擦著墻壁飛行,然后使用摩擦來降低你的速度。再往下走,巖壁彎曲起來,與峽谷底部融為一體,如果你做得好,就可以完美地滑到停止,也不會受到重大傷害。聽起來很容易,但是——就像德奧利維拉告訴我的那樣——其實不然。主要的問題是,當墻壁很陡峭的時候,人們通常不敢靠近飛速掠過的墻壁。你不能為此責怪他們,因為這是相當傷腦筋的,而且你必須確切地知道哪里是安全的下降地點。但如果離得太遠,就會推遲與峽谷壁接觸的時間,落地時便不會是一個溫柔的親吻,而是大角度的高速碰撞。

不過,就像德奧利維拉向我保證的那樣,在這段時間里,他們可能會看到最好的風景。

他帶我們飛到墻邊,小心翼翼地低頭,然后用身前十五厘米厚的鎧甲作為摩擦剎車,就好像我們是在一個近乎垂直的斜坡上滑行。墻的下部本身已經很光滑了,但是成千上萬的懸崖跳淵者先驅已經把它打磨得像玻璃一樣完美了。

當一切都結束時——當我們有失尊嚴但沒有受傷地停下時,侍者護送我們離開了危險區。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松開緊固件,這樣我們就能分開站立了。我的腿軟得像果凍。

“怎么樣?”德奧利維拉說。

“好吧,我承認。這還算有趣,我甚至可以考慮——”

“太好了,有一部電梯可以直接把我們送回去——”

“或者,再一想,你可以帶我去最近的烈酒酒吧。”

我沒有必要擔心,德奧利維拉很樂意推遲他的下一次跳淵,我也確信在峽谷底部有一個儲備充足的酒吧。不過,我們又逗留了一會兒,回頭望著那不可思議的石墻,望著斯特拉塔城的燈光在我們頭頂上閃爍。在峽谷里面的時候,這座城市看起來很大。我們從上面滑過時,它也沒有比現在小多少——但現在它看起來很小,在巨大峽谷的映襯下,只有一串人影的大小。

德奧利維拉把手放在我的前臂上,問:“怎么了?”

“只是想想,僅此而已。”

“壞習慣。”他拍了拍我的背,“我們現在去拿飲料。”

大約一個小時后,我和德奧利維拉在一輛駛離斯特拉塔城的火車上共坐一節車廂。

“我們可以去別的地方。”我說,“畢竟時間還早,我的生物鐘仍然認為現在是下午三點左右。”

“已經厭倦了斯特拉塔城?”

“不完全是,不——不過到別的地方去可以有個不錯的對照。”我喝完了一杯伏特加,感覺臉頰泛紅,“我要把這次見面寫下來,你明白的。”

“為什么不呢?”他聳聳肩,“吉姆已經告訴了你他對火星的看法,所以我不妨說幾句。”

“你已經告訴過我一些了。”

他點了點頭:“但是如果你允許的話,我可以講一整夜。聽著——坐火車去戈隆貝克怎么樣?”

“不遠。”我想了一會兒說,“但你知道那里有什么,是不是?”

“這對我來說不是問題,克萊小姐。而且這也不是我推薦戈隆貝克的原因。他們最近為公眾開放了一個樹懶洞穴,說實話,我還沒有機會去看,不過我很想去看看。”

我聳了聳肩:“好吧,如果不拿來用的話,旅費是干什么的呢?”

于是我們乘電梯回到峽谷的頂端,搭上了前往戈隆貝克的第一列火車。這列快車穿過了火星上起伏平緩的沙漠,在優雅的白色橋梁上跨越了峽谷。天很黑,除了遠處定居點的燈光和矮胖的巨型煉油廠,周圍的大部分景色都是黑色的。

“我想我現在明白了。”我說,“你聯系我的原因。”

坐在我對面的男人聳了聳肩:“真的不是我,吉姆才是聯系你的那個人。”

“嗯,也許吧。但問題依然存在,是時候傾聽了,不是嗎?是時候澄清了。這就是消失帶來的問題——人們把你不一定贊同的東西放進你的嘴里。”

他點了點頭:“你能想到的每一個派別都曾使用我們給他們支持,無論是徹底撤離火星的那一派,還是用數千米深的海洋把火星覆蓋的那幫人,都是扯淡,所有都是謊言。”

“但你們的意見并不一致。”

“不一致,但是……”他停頓了一下,“我們可能不同意,但至少這是事實——我們真正的想法——而不是為了迎合別人的議程而發明的東西,至少這是真實的故事。”

“如果真實的故事并不那么干凈呢?”

“它仍然是真的。”

當然,他長得很像吉姆·格魯薩特。我不會說他們完全一樣,因為德奧利維拉似乎以不同的方式出現在同一張臉上,把臉上的肌肉拉成完全屬于自己的形狀。他的舉止也有所不同,坐著的時候更有軍人的風度。

即使在我寫完這篇文章的時候——在著陸八十多年后,也沒有人真正明白吉姆·格魯薩特船長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所有人都同意的是:作為火星探險隊中唯一的成員,吉姆·格魯薩特離開地球時是正常的。

也許是事故造成的,太空深處的爆炸損壞了九頭蛇的空氣制動護盾。爆炸還造成了幾星期的通信中斷,只有天線重新開始工作時,人們才能確定格魯薩特還活著。在接下來的幾天里,隨著他開始給地球發送信息,真相才慢慢浮出水面。格魯薩特崩潰了,分裂成了三個人。格魯薩特本人只占三分之一,腦袋里還有兩個全新的、完全虛構的自我。每個人都承擔了格魯薩特全部技能的一部分:德奧利維拉繼承了格魯薩特的駕駛能力,而特萊切勒成了火星物理學和地質學的專家。而且,由于擔心會給一個快要崩潰的人造成不必要的傷害,地球上的任務控制員們和他一起玩。他們一定希望他能在危機一結束,或者是九頭蛇安全著陸時就重新變回一個人。

但他再也沒有恢復。

“你還記得之前是什么樣子嗎?”我說,同時意識到自己處境危險。

“什么之前?具體一點。”

“登陸之前。”

他搖了搖頭:“我恐怕我不是一個沉湎于過去的人。”

戈隆貝克是一個閃閃發光的華麗集合體,擁有華麗的穹頂、塔樓和連接管道,還有一棵綴滿金箔的圣誕樹。火車開進隧道,然后駛進令人眼花繚亂的地下購物中心。我們下了車,在購物廊閑逛了一個小時,然后在一家名為旅居者的主題酒吧喝了一杯。地板上滿是假灰塵,價格高得嚇人的飲料裝在小小的平頂六輪漫游車上運送,不停地出故障。最后我付了錢,就像我付了火車票一樣,但我并不介意。德奧利維拉,或者格魯薩特,或者任何一個最適合描述他的人——顯然沒有多少錢可以揮霍。就火星經濟而言,他幾乎一個子都沒貢獻過。

“你剛才說的是真的,是不是?”坐有軌電車向樹懶洞穴駛去時,我說,“沒有人比你對外星人更著迷。”

“是的,即使別人有時叫我神秘主義呆瓜。對吉姆來說,他們只是死去的外星人,能帶來有用的新技術,但也僅此而已。我認為有更深層次的東西,我們注定要找到它們,注定要走這么遠,然后繼續探索,即使這意味著我們中的一些人要離開火星……”他微笑著說,“也許我在這次跳淵時聽了太多他們的音樂了。”

“布拉德·特萊切勒怎么看他們?”

他沉默了一會兒:“特萊切勒和我的感覺不一樣。”

“不一樣到什么程度?”

“從懷疑這些遺跡是不是一只下了毒的圣杯到懷疑我們是否應該來火星。”

“對一個冒著生命危險來到這里的人來說,這是一種蠻極端的觀點。”

“我知道,我得趕緊補充一句,我一個觀點也不贊同。”

我努力使氣氛輕松起來:“我很高興,如果你沒有來過火星,就不會有什么大跳淵,我就不得不另找辦法把自己嚇一跳。”

“是的,第一次就會這樣,不是嗎?”

“第二次呢?”

“一般更糟,不過,第三次——”

“我想不會再有第三次了,曼努埃爾。”

“為了伏特加也不去?”

“不去。”

這時我們已經到達了洞穴,這是一個真正的洞穴,從火星上的其他地方費力遷移過來的。很明顯原來的地點就在一條引水渠的下面,幾年后,它們一接觸到極地冰層就會被淹沒。

在我的內心深處,這一切都讓我感覺異常熟悉。我不停地提醒自己,這些是真正的樹懶房間,真正的樹懶藝術品和真正的壁畫,樹懶確實曾在這個洞穴里居住過。盡管如此,我大腦的一部分仍然堅持認為這地方只是略高于平均水平的博物館模型,或是一個高階但仍難免媚俗的主題餐廳——樹懶會擁有更好的裝潢。

但它們真的住在這里。不像我之前進過的任何模擬洞穴,比如,它真的沒有地板。樹懶毛茸茸的腦袋里從來沒有地板這個概念——墻壁在下面接合,就像一個倒置的洞穴頂。據推測,它們是在一個森林密布的星球上進化而來的,那里曾經有可怕的掠食者生活在地面上。樹懶一定是在某個時候下來的——它們沒有通過整天用樹葉擦屁股而進化出先進文明,但它們對地面的厭惡肯定一直深深留在腦海里。就像我們人類仍然喜歡把黑暗拒之門外一樣,樹懶也喜歡離開地面,在空中蕩來蕩去。

這一切都很有趣。如果能在那里待上幾個小時,我會很高興的,但一次全灌進來可受不了。在兩個小時內,在每一件展品展示了自己的魅力之后,我在兩星期內都不想再見到毛茸茸的六肢外星人了。

我們在石窟邊的紀念品店碰面。我買了一件T恤,上面有一個雅致的樹懶圖案。如果你不是外星語方面的專家,你會發現這些“樹懶文”寫得非常嚴謹,像是“樹懶的洞穴”“戈隆貝克”“火星”之類的內容。

“好吧。”我說,開始感到有一點累了,“很有趣,然后干什么呢?”

“著陸器離這里不遠。”他說,“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去看看。”

我本該說服他離開這一切。德奧利維拉和其他人說話的樣子就好像他們都是截然不同的個體,但這個小小的單座著陸器卻是一個極其矛盾的玩意。一定會有事情發生……但如果不處理著陸器的問題,我幾乎無法寫出我的故事。

不僅如此,德奧利維拉似乎還很愿意配合。

這是另一趟前往戈隆貝克郊區的有軌電車。這座城市是人類降落火星的第一個停靠港,所以每時每刻都擠滿了紅眼的新來者。大多數商店、酒吧和餐館都是全天營業的,主要的旅游景點也是如此。其中,九頭蛇無疑是最有年頭的一個。有一段時間——在我出生之前很久,人們實際上需要從戈隆貝克出發,再走一段路才能到著陸點,但現在不是這樣了。著陸點就在城市旁邊,這座城市的郊區像鉗子一樣把飛船團團圍住。

德奧利維拉和我花了一段時間從觀景廊往下看。在我們的兩側,這座城市呈馬蹄形向外延伸,在火星表面包圍了半平方千米的土地。著陸器在中間——一個小小的銀圓錐體歪在一邊,看上去還不如吉姆給我看的鎮紙里的小圓錐。我看了看其他客人,他們也不怎么掩飾失望的神情。我不能怪他們——我記得我第一次看到九頭蛇時的感覺。

這就是全部了嗎?

但我現在長大了一些,感覺不一樣了。是的,它很小。是的,它看起來幾乎不能在下一場沙塵暴中幸存下來——但這就是問題所在。如果著陸器長得宏偉壯觀,吉姆·格魯薩特的成就也不會有現在的一半大。

“想仔細看看嗎?”我終于說。

“看在過去的分上……為什么不呢?”

當然,我當時就應該意識到,他的聲音變了。

我們從觀景廊走到地面。人們正等著登上機器人巴士,它會沿著一條預先設定好的軌道繞著陸點行駛,就像我小時候做的那樣。

“我們用不著這樣做。”他說,“如果你愿意,可以租一件太空服走出去。”

“一路到著陸器?”

“不,他們不允許這樣做,但你仍然可以走到比坐公交車更近的地方。”

我向著陸點望去,看到有三個穿沙色衣服的人在周圍徘徊。一個人在給另外兩個站在著陸器前的人拍照,顯然是在想方設法拍張沒有城市背景的照片。我的同伴說得對,穿太空服的人可以比乘公交車的人靠得更近,但他們離著陸器還有四五十米,似乎不想再靠近了。

大多數游客都懶得租用太空服,所以我們沒過多久就準備好了。

“我想他們只有兩種型號。”在氣閘等待的時候,我說,“超大號和超小號。”

他望著我,沒有一絲笑意:“兩種就足夠了。”

硬幣翻到了另一面:“當然,特萊切勒。”

我們走了出去。頭頂上一片漆黑,但是著陸點亮如白晝,幾乎沒有影子。著陸器離我們兩百米遠,周圍是一系列設備模塊、火星車、科學儀器和救生包。它看起來就像一個久經風霜的凱爾特方尖碑被一群神圣感稍差的石頭環繞著。

“好吧,特萊切勒。”我說,“我聽說過很多關于你的事。”

“我知道你聽到了什么。”

“是嗎?”

我們走上銹色的地面。

“我知道格魯薩特和德奧利維拉是怎么說我的,別擔心。”

“什么,你不像他們那樣相信來火星是個好主意?沒有批評的意思,每個人都有權發表意見。”

我想,即使是同一個腦袋里的三個人。

“當然,他們是對的——我認為我們不應該到這里來,但如果他們只是這么說的話……”他停頓了一下,讓一輛玻璃車身的巴士從我們面前駛過,寬大的氣輪軋過松散的塵土。游客們都擠在里面,但與九頭蛇相比,一些人似乎對自己的零食更感興趣。

“他們還說了什么,特萊切勒?”

“你當然知道,所以為什么要假裝不知道呢?”

“我真的不確定——”

“那該死的爆炸,發生在路上時,差點阻止我們著陸。他們說是我干的,企圖破壞任務。”

“事實上,他們幾乎沒有提起過這件事。”

“哦,你真好,我想是的。”

“我知道,但那不是重點。不管怎么說,你不可能試圖破壞任務——”但我停了下來,因為這個爭論只指向一個方向:因為你當時不存在,就像你現在不存在一樣。因為當時只有吉姆·格魯薩特一個人……

我磕磕巴巴地說:“就算你重新考慮一下,也不會干這種事的。”

“不會。”現在他的聲音更柔和——幾乎是信任了,“但也許我本該這樣做。”

“我不同意。特萊切勒,火星在我們來之前可不是什么原始荒野,這里什么都沒有,只是一張極度寒冷、貧瘠的空白畫布。我們沒有破壞它,沒有破壞任何東西。”

他停下腳步,環顧四周,欣賞著這座城市層層疊疊的走廊,像冰凍的波浪一樣涌向我們。“你說這是進步嗎?”

“與什么都沒有相比,是的。”

“我稱之為惡心。”

“天啊,我們到這兒才一個世紀,這只是我們火星生活的初稿,所以如果這不是我們能力的極限呢?我們會有時間做得更好。”

他有幾秒鐘沒有回答:“聽起來你同意吉姆·格魯薩特的觀點。”

“不,相信我,沒有一些吉姆似乎很珍惜的東西,我也能活下去。也許等一切都結束了,我會更接近曼努埃爾·德奧利維拉。”

我們繼續前進,接近著陸器的包圍區。

“那神神道道的傻瓜嗎?”

“他可能是個神神道道的傻瓜,但他肯定能做一次大跳淵。”我停了一下,想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在一個人格面前為另一個人格辯護。但當時對我來說,德奧利維拉和我遇到的所有人一樣真實,同樣值得我的真誠。“那他也是對的——不來火星將是人類可能犯下的最大錯誤。我也不只是在說樹懶的遺跡,它們會為我們打開幾扇門,但即使我們在這兒除了灰塵什么也沒有發現,這仍然是正確的。火星帶給我們最重要的東西是空間,是犯錯的余地。”

“不,”他說,“我們已經犯了最大的錯誤,我本可以阻止它的。”

我們現在離著陸器很近了——我猜不到四十米,但我注意到其他人不再靠近了。我們肩并肩走著,向中心又走了幾步,但我們的太空服開始提醒我們不要靠近了——面板周圍閃爍著燈光,耳機里傳來一個輕柔而堅決的聲音。我覺得我的太空服也有點僵硬——突然間,邁出下一步變得困難了。

“那就說出來吧。”我用力地說,“別藏了,把你的想法告訴每一個人。我保證他們會聽的,你的看法是天下獨一份兒。”

“這就是問題所在,太多的看法了。”

我們離著陸器已經夠近了,他一定覺得很難維持曾有三個人坐著陸器下來的幻覺了。我害怕這一刻,同時對將要發生的事情有一種可怕的預感。

“我會確保他們傾聽的,特萊切勒。這就是吉姆聯系我的原因,不是嗎?為了讓人們聽到他的故事,知道他對火星的看法?他的意思不是讓你們大家都有發言權嗎?”

“不。”他開始撥弄頭盔的鎖扣,“因為聯系你的不是吉姆,是我。吉姆·格魯薩特不是真的,你不明白嗎?只有我一個人。”盡管他在努力地解頭盔,他還是朝著陸器點了點頭。“你不會認為我傻吧?”

我試圖把他的手從頸環上拉開。“你在干什么?”我喊道。

“這是我一直以來的計劃,我花了十七年才鼓起勇氣這么做。”

“我不明白。”

“現在說什么都沒用了,火星需要更強的東西,它需要一位殉道者。”

“不!”

我試圖阻止,但他比我強壯得多。他推開我的方式并沒有多粗暴——在環境允許的情況下盡可能溫和,但最后我仰面躺在了塵土中,看著他脫下頭盔,長吸一口稀薄寒冷的火星空氣。

他向著陸器走了幾步,皮膚變藍了,眼睛結了霜,然后踉蹌了一下,伸出一只胳膊,手指指向九頭蛇。太空服一定是鎖定了,讓他動彈不得。

他看上去就像一尊久久佇立在那里的雕像。

這是不可能的,我一直告訴自己。應該有保護措施阻止你在任何不適宜呼吸的環境中做這種事,嚴格遵守規定,確保對租用的設備進行多次合規檢查,要有雙重或三重冗余的保護系統。

但我猜我們租來的太空服不怎么會應對這些崇高的理想。

他死了,但死亡沒過去那么可怕了。他們很快就把他帶回了室內。雖然暴露在火星大氣中造成了很多傷害,有大面積的神經損傷,但只要有時間和金錢——錢是最重要的,所有這些都可以修復。

“這個老人到底是誰?”醫生們問我,那時我剛安排好公司為他支付醫療費,不管治療要花多長時間。順便說一句,這引起了一些爭論,尤其是在我告訴他們暫時還不會有報道之后。

“我不知道。”我說,“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他的名字,但是和他在一起就夠有趣的了。”

醫生笑了:“我們進行了基因分析,但這個老傻瓜沒有出現在記錄中。當然,這沒什么大不了的。”

“是的,很多有犯罪前科的人都在大騷亂中消失了。”

“是的。”醫生說,他已經失去了興趣。

他們一直把他作為一個老人談論,直到看到他昏迷不醒的身體,我才明白為什么。他看上去比他三種偽裝中的任何一個人都要老得多,就連他的中年模樣也是一種幻覺。

他昏迷得很深,腦部恢復手術進行得緩慢而艱難。我一開始密切關注他的進展,每個星期都看他的狀況,后來頻率變成了每月一次。但什么也沒發生,他從未表現出任何清醒的跡象,所有常用的重啟意識的技術都失敗了。醫護人員一直建議放棄治療,但只要我的公司能提供資金,他們不介意浪費時間。

我每六個月看一次他的狀況,然后之后大概是一年一次。

當然,生活還在繼續。我看不出有什么體面的方式來完成這個故事——在主角處于昏迷狀態的時候不行,所以當我報道其他事件時,這件事就擱置了,有些故事還算轟動。我終于把吉姆·格魯薩特的整個故事交給了最底層的抽屜——一場沒有結果的徒勞追逐。我甚至懷疑自己究竟有沒有見過他,在那之后,只要把他忘得一干二凈就行了。

在過去的兩三年里,我一刻都沒有想起過他。

直到今天。

我仍然不時地拜訪樹懶咖啡館。它現在恰好是媒體最愛去的地方,可以搶先聽到最聳動的謠言。

他在那里,坐在和十年前吉姆·格魯薩特坐的差不多的靠窗座位上,看著窗外的跳淵者。我從窗口看到了他的表情,一種冷靜、挑剔、超然的表情,就像一個重大體育賽事的裁判。

我認出了這張年輕的面孔,但我只在照片上見過他。

我盯著他看了很長時間。也許這只是基因上的巧合,造就了這個長得像年輕時的吉姆·格魯薩特的人,但我對此表示懷疑。他坐著的方式,僵硬而略帶拘謹的舉止,這表明他不是吉姆,對嗎?

曼努埃爾·德奧利維拉。

我盯著他看了太久,不知怎的,我們的目光相遇了,發現彼此隔著房間對視。他沒有從窗口轉過身來,但幾秒后,他微笑著點點頭。

那天晚上酒吧里擠滿了人,一群喝酒的人沖到我面前阻擋了我的視線。

等他們走過去,桌子空了。

第二天我向醫院問情況——我已經至少兩年沒有聯系了,我被告知老人終于蘇醒了。他們說,他沒有什么不尋常的地方,他的心理沒什么奇怪的。

“然后呢?”我說。

“這些資金可以用于通過一些相當簡單的方法來恢復青春。”醫生說,似乎恢復青春和用夾板固定骨折一樣,簡單而有趣。

不過,他沒有給我留下任何聯系方式。

可能不是他,我知道。我遇到的可能永遠都不是吉姆·格魯薩特,那個樹懶咖啡館里的年輕人可能是任何一個擁有同一套溫和英俊的面部基因的人。

但還有一件事。

在那次酒吧偶遇前的十八個月,老人已經從昏迷中蘇醒過來,不久之后,他又恢復了青春。這本來可能毫無意義,但那晚我注意到了一些不同。那天的他是曼努埃爾·德奧利維拉。那是星際飛船離開火星軌道的那個晚上——過去五年里他們一直在火星上建造的飛船,即將進入銀河系尋找樹懶。

那艘飛船被命名為詹姆斯·格魯薩特船長。

我覺得他是在去找它的路上。當然,我檢查了船員名單,沒有叫格魯薩特的人,也沒有叫德奧利維拉的人,甚至也沒有叫特萊切勒的人——但這并不意味著那就不是他。他現在會用一個新名字旅行,一個我猜都猜不到的名字。沒有人會知道他是誰,他只是一個自愿加入星際飛船的年輕人,一個對外星人如此感興趣的青年,甚至有點神神道道。

然后,在升空之前,他忍不住最后看了跳淵者一眼。

也許我錯了,也許這只是我的潛意識認錯了一個陌生人的臉孔,滿足了我作為記者的本能,但是,在我看來,這幾乎無關緊要。因為我一直在尋找結束他們故事的方法。

現在,我可以講述這個故事了。

當你進入長篇小說領域時,事情變得容易,同時也變得困難。變容易的原因是人們突然開始找你為他們寫故事,曾經看似倒閉的市場現在出現了——即使沒有打開,至少有理論上突破的可能。但同樣,寫長篇小說的合同通常都有截止日期。然后突然間你會發現,如果你的寫作時間是有限的,長篇小說的寫作就必須優先于短篇小說。九十年代后期我非常多產,現在新世紀來臨,我的產量下降了。《真實的故事》是我在2000年完成的少數原創作品之一,這是為彼得·克勞瑟的《火星探測原創選集》而寫的。這個故事在我腦海中縈繞了好幾年,因為我看了一部關于多重人格障礙患者的電視紀錄片。故事的女主人公,王牌記者嘉莉·克萊,在將近一千年后的《齊馬藍》中也出現了。在嘉莉的世界里,超光速旅行不僅是可能的,而且非常容易。而且——我會建議——住在那個宇宙里也不錯,尤其是與我其他故事的背景相比。我希望有一天能有足夠的故事來出一本嘉莉·克萊的故事選集。然而,按照目前每四年一出的速度,大家先不用太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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