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枕草子
- (日)清少納言
- 4897字
- 2022-08-11 17:44:38
第八七段
聽子規
中宮在五月齋戒[1]的時候,住在中宮職院里,在套房前面的兩間屋子里特別布置了,和平常的樣子不同,也覺得有意思。
從初一日起時常下雨,總是陰沉的天氣。因為無聊,我便說道:
“想去聽子規的啼聲去呀。”女官們聽到了,便都贊成說:
“我也去,我也去。”
在賀茂神社的里邊,叫作什么呀,不是織女渡河的橋,是叫有點討厭的名字的。有人說:
“在那地方是每天有子規啼著。”也有人答道:
“那叫的是茅蜩呀。”總之就決定了到那地方去,在初五的早晨,叫職院的官員預備了車,因為是五月梅雨的時節,照例不會責難的[2],便把車靠在臺階面前,我們四個人坐了,從北衛所出去。另外的女官們看了很是羨慕,說道:
“再添一輛車吧,讓我們也一同去。”但是中宮說道:
“那可是不成。”不肯聽她們的話,也就只得丟下她們去了。到得叫作馬場的地方,有許多人在那里,我便問道:
“這是什么事呢?”趕車的回答道:
“是在演習競射哩,暫時留下來觀看吧。”就將車子停了,說道:
“左近的中少將都在座哩。”但是看不見這樣的人。只見有些六位[3]的官在那里逗留。我們便說道:
“沒有什么意思,就趕快走過去吧。”這條路上,想起賀茂神社祭時的情形[4],覺得很是有意思。
這樣走下去的路上,有明順朝臣[5]的家在那里。說道:
“我們趕快到那里去看一看吧。”將車子拉近了,便走下去。這是仿照鄉下住房造的,很是簡素,有那畫著馬的屏障[6],竹片編成的屏風,莎草織成的簾子,特地模仿古代的模樣。房屋的構造也很簡陋,并不怎么深,只是很淺近,可是別有風趣,子規一遞一聲地叫,的確倒有點吵鬧的樣子,可惜不能夠讓中宮聽見,和那么地羨慕想來的人也聽一聽罷了。
主人說道:
“這里因為是鄉下,只有與本地相應的東西,可以請看一下。”便拿出許多稻來,叫來些年輕的,服裝相當整潔的女用人,以及近地的農家婦女,共有五六個人,打稻給我們看,又拿出從來沒有看過的,轱轆轱轆回轉的[7]東西來,叫兩個人推轉著,唱著什么歌,大家看了笑著,覺得很是新奇,把作子規的歌的事情幾乎全然忘記了。

川瀨巴水
用了在中國畫里所有的那樣食案[8],搬出食物來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去看一眼,那時主人說道:
“這是很簡慢的,鄉下的吃食。可是,到這樣地方來的人,弄得不好倒還要催促主人,叫拿出別的鄉下特產來呢。這樣子的不吃,倒并不像是來訪問鄉下的人了。”這樣地說笑應酬著,又說道:
“這個嫩蕨菜[9],是我親自摘來的呢。”我說道:
“怎么行呢,像是普通女官那樣,坐在食案去進食呢?”主人便將食案的盤取了下來,說道:
“你們各位是俯伏慣了[10]的哪。”正忙著招呼,這時趕車的進來說道:
“雨快要下來了。”大家便趕緊上車,那時我說道:
“還有那子規的歌呢,須得在這里做了才好。”別的女官說道:
“那雖是不錯,不過在路上做也好吧。”
在路上水晶花盛開著,大家折了許多,在車子的簾間以及旁邊都插滿了長的花枝,好像車頂上蓋著一件水晶花的襯袍[11]。同去的男人們也都笑著來幫忙,說道:
“這里還不夠,還不夠。”幾乎將竹簟都穿破了,加添來插著。這樣裝飾著的車子,在路上遇見什么人也好,心里這么期待著,但是偶然遇著的,卻只是無聊的和尚或者別無足取的平常人罷了,實在是很可惜的。
到得走近了皇宮了,我說道:
“可是事情不能這樣地就完了,還須得把車子給人家一看,才回去吧。”便叫在一條殿[12]的邸宅前面把車停了,叫人傳話道:
“侍從在家么?我們去聽子規,剛才回來了。”使者回報道:
“侍從說,現在就來,請等一等。剛才在武士衛所休憩著,趕緊在著縛腳褲呢。”但是這本來不是值得等候的事情,車便走著了,來到土御門方面,侍從這時已經裝束好了,路上還扣著帶子,連說:
“稍請候一候,稍請候一候!”只帶了一兩個衛士和雜色,什么也不穿著[13],追了上來。我們便催著說:
“快走吧!”車子到了土御門的時候,侍從已經喘著氣趕到,先看了車子的模樣,不禁大笑起來,說道:
“看這樣子,不像是有頭腦正常的人坐在里邊。且下來再說吧。”說著笑了,同來的人也都覺得好笑。侍從又說道:
“歌怎么樣了呢?請給我看吧。”我答道:
“這要在給中宮看了以后,才給你看呢。”說著的時候,雨真是下了起來了。侍從說道:
“怎么地這土御門同別的門不一樣,特別沒做屋頂。在像今天的日子里,實在很是討厭了。”又說道:
“那怎么地走回去呢?來的時候,只怕趕不上,便一直跑來,也不顧旁人看著,唉唉,如今這樣走回去,真掃興得很。”我便說道:
“那么,請進去吧,到里邊去。”侍從答道:
“即使如此,戴著烏帽子[14]怎好上里頭去呢?”我說道:
“叫人去取裝束來吧。”這時雨下得很大了,沒有帶著傘的男人們把車子一徑拉進門里邊來。從一條的邸宅拿了傘來,侍從便叫人給撐著傘,盡自回過頭望著這邊,這回卻是緩緩的像是很吃力似的,拿著水晶花獨自走著回去了,這樣子也是很有意思的。
到得中宮那里,問起今天的情形。一面聽著不能同去的女官們怨望不平的話,將藤侍從[15]從一條大路上走來的事情說了,大家笑著。中宮問道:
“那么歌呢,這在哪里?”將這樣這樣的事情說了,中宮道:
“很是可惜的事。殿上人們要問的呢,怎么可以沒有很好的歌就算了?在聽著子規的地方,當場即詠一首就行了,因為太看得重了,反而作不出來,便打斷了當時的興致,所以不行了。現在就作起來吧。這真是泄氣的事情。”中宮這樣地說實在是不錯,想起來很是沒興,便與同去的人商量了怎么作,在這時候藤侍從有信來了,將剛才拿去的一枝水晶花上掛著一卷水晶花的薄紙[16],上邊寫著一首歌道:
想必是等著返歌吧,想叫人回去取硯臺來,中宮說道:
“就只用這個快寫吧。”把紙放在硯臺的蓋里遞給了我。我說道:
“請宰相君寫吧。”她回答道:
“請你自己來。”正在說著,四周暗了下來,雨下了起來,雷也猛烈地響著,什么事情也不記得,只是驚慌著,把窗格子都放下來,這樣忙亂著的時候,將返歌的事全然忘記掉了。雷響了很久,等到有點止住的時節,天色已經暗了。就是現在,且來寫這回信吧,正要動手來作,殿上人以及公卿們都因雷鳴過來問候,便出到職院的西邊應酬,把返歌的事又混過去了。其他的人以為這歌是指名送來的,由她辦去好吧,所以也就不管。似乎今天是特別與作歌無緣的日子,覺得很是無聊,便笑著說道:
“以后決不再把要聽子規去的話,告訴給人家了。”中宮說道:
“就是到了現在,同去聽的人也沒有作不出來的道理。大概是從頭決定不作的吧。”似乎是很不高興的樣子,這也是很有意思的。我答說道:
“可是到了如今,興趣已經全然沒有了嘛。”中宮說道:
“興趣沒有,這件事情不能就算完了呀。”話雖如此說,可是事情就此完了。
其二 元輔的女兒
過了兩天之后,大家正在講起當日的事情,宰相君說道:
“且說那明順朝臣所親自摘來的嫩蕨菜,是怎么樣呢?”中宮聽了笑道:
“又記起來了那蕨菜的事情了。”將散落在那里的紙片上,寫道:
“嫩蕨菜煞是可懷念呵。”便說道:
“且接寫上句[17]吧。”這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我便寫道:
“勝過尋訪子規,去聽它的叫聲。”
中宮看了笑道:
“說得好不得意呵!這樣地貪嘴,怎么在這時候還是記得子規呢?”這樣地說,我雖是覺得有點害羞,可是說道:
“什么呀,這個歌的東西,我可是想一切不再作了。在什么時節,人家作歌,便叫我也作,這個樣子我真覺得有點不能留在你的身邊了。本來我也不是并不知道歌的字數,或是春天作出冬天的歌,秋天作出夏天的歌,或者梅花的時候作出菊花的歌來,那樣的事總是不會有的了。但是生為有名的歌人[18]的子孫,總得多少要勝過別人,說這是那時節的歌,算是最好的了,因為那有名人的子孫嘛,這樣子才覺得那歌是值得作的。可我卻是沒有一點特色,說這也是歌,只有我能作得,擺出自夸的架子,率先地作了出去,這實在是很給先人丟臉的,是很對不起的事情。”我把這事認真地說了,中宮聽了笑起來:
“既然是如此,那么就隨你的意吧。我以后不叫你作好了。”這樣地說,我回答道:
“那我就很安心了。以后關于歌的事情,可以不再操心了。”
可是正在說著話的時候,要守庚申[19]了,內大臣[20]很有些計畫。到得夜深了,出了歌題,叫女官們作歌,都振作精神,努力苦吟,我卻獨立陪著中宮,說些別的與歌沒有什么關系的閑話,內大臣看見了說道:

川瀨巴水
“為什么不去作歌,卻和大家離開著呢?拿題目去作吧。”
我就說道:
“中宮已經這樣吩咐,不作歌也可以,所以不預備作了。”
內大臣說道:
“這是奇怪的話。難道真有這樣的話么?為什么許可她的呢?這真是沒有道理。而且在平時還沒有關系,今天晚上務必要作。”雖是這樣催促,可是干脆不理他,這時別人的歌已經作好了,正在評定好壞的時候,中宮卻寫了簡單的幾句話,遞給了我。打開來看時,只見上面寫著一首歌道:
覺得非常地有意思,不覺大聲笑了起來,內大臣聽了問道:
“什么事,什么事?”我作歌回答道:
“若不是表示謹慎的話,那么便是千首的歌,我就會進呈的呢。”
注釋
[1]古時稱曰“年三”,一年中有三個月例行“精進”,即是正月五月九月,所云“精進”乃是佛教術語,后乃專指齋戒即禁止食肉了。據《長齋經》云:“若有善男女等,修年三之齋戒,忽脫諸難等,獲殊勝福利。”又曰:“天帝以正月五月九月,巡向南列,注記眾生作業。”是經中國不見通行,看上文所引,似有道教分子混入,或出自后代偽造,亦未可知。
[2]平常禁止乘車出入北衛所門,但在梅雨時節,例可通融。
[3]非謂“六位的藏人”,乃指普通不能升殿的六位,都是近衛府的官員,卻也是地下人,在女官們看去乃是卑微的人了。
[4]賀茂神社祭典甚盛大,女官們多往參拜。四月中京都例有賀茂祭,很是熱鬧,從上賀茂的神山采來葵葉,做種種的裝飾,或掛在柱簾上,直等到它凋落為止。
[5]明順朝臣為高階成忠的第三子,中宮定子的母舅,朝臣者古代“八色”氏族之一,第一曰真人,第二曰朝臣,至今日本正式敘官位,猶于姓氏之下加寫此二字。
[6]屏障類似屏風,但不是可以折疊的,只是一兩扇,底下有座,當作隔扇用的。
[7]這大概是指一種礱磨,是磨谷子用的木類所制的吧。
[8]“食案”原文曰“懸盤”,系木制的盤,下面有四足的架子,可以自由裝卸,這里說中國畫里所有,可見中國古時也用這樣的食案,有如孟光所舉的那樣。
[9]嫩蕨菜原稱下蕨,意謂長在草叢底下的蕨葉。
[10]女官的高級者常在御前,俯伏慣了,故在有高臺的食案面前,反不習慣,所以主人特地將架子撤去。
[11]禮服的袍子里下例有襯衣,有種種的規定顏色,水晶花即是其一,系表白里青的夾袍。
[12]一條殿在一條大路,為故太政大臣藤原為光的邸宅。下文侍從即藤原公信,系為光的第六子,當時任職侍從,唐名“拾遺”,謂隨侍天皇左右,司拾遺補缺之職。
[13]衛士與雜役匆促跑來,連正式的下裳都不及穿著。
[14]烏帽子系平常時候所戴的帽,無官位的人亦得用之,若官員入朝例須衣冠束帶,著烏帽子系便服,故不相適。
[15]即藤原公信,藤侍從系宮中慣稱,取姓氏的一字,附以官名,猶女官稱源少納言,新中納言也。
[16]表白里青的薄紙,顏色正如水晶花的樣子,取其與花枝相配合。
[17]作連歌的法則,將一首三十一字音的和歌,分作兩半,上句是五七五共十七音,下句是七七共十四音,由二人分別作成,合為一首。這里是先作出下句,卻叫人續成上句。
[18]有名的歌人系指作者的父親,即是清原元輔(九〇八至九九〇),為《后撰和歌集》編選者五人之一,別有《清原元輔集》一卷行世。元輔的祖父名深養父,亦為著名歌人,較元輔尤有名,但下文中宮的歌中只說元輔,可知這里所說殆與深養父無關。
[19]“守庚申”系古時中國道家舊說,謂人身中有三尸蟲,于庚申夜中乘人熟睡,升天告人大小罪過,故夜間不睡以防之,日本則謂三尸入人體中,能致人病,亦終夜不寢,可免于癆瘵。
[20]內大臣位在左右大臣之次,為太政官屬,此處指藤原伊周,即第二〇段中的大納言,見[大納言即謂藤原伊周,是關白道隆的兒子,中宮定子的兄長。],為中宮之兄。
[21]元輔:有名的歌人系指作者的父親,即是清原元輔(九〇八至九九〇),為《后撰和歌集》編選者五人之一,別有《清原元輔集》一卷行世。元輔的祖父名深養父,亦為著名歌人,較元輔尤有名,但下文中宮的歌中只說元輔,可知這里所說殆與深養父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