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怪談:浮世繪全譯版
- (日)田中貢太郎
- 9303字
- 2022-08-11 17:54:48
斷橋奇聞

前往杭州西湖,在保俶塔所在的寶石山麓,從日本領(lǐng)事館下方穿過一條通湖長堤到孤山游玩的人,需要穿過長堤中的兩座石橋。其一是斷橋,其二是錦帶橋。本故事起源于第一座橋,那里因圣祖帝(清康熙皇帝)親筆御書的斷橋殘雪碑而聞名遐邇。
元至正年間,姑蘇(今蘇州)有一秀才,名文世高,天資聰敏,博才多學(xué)。因元朝輕儒,從不重用文人,且有“元朝人分十等,八娼九儒十丐”之說,文人地位甚至不如娼妓,有志之士自然是情愿歸隱山林或醉心于作詞寫曲,游玩享樂,也不愿深陷污濁的官場摸爬滾打。
在如此世風(fēng)熏陶下,文世高也消了考取功名的念頭,寄情于詩酒。
當(dāng)時世高剛過二十歲,因著仰慕西湖的美麗風(fēng)光,遂來到杭州,在錢塘門外的昭慶寺前租了間房子,終日在湖畔賞景吟詩,好不逍遙自在。
這一天,他信步而行,溜達(dá)到了斷橋,發(fā)現(xiàn)斷橋左邊有一片竹林,透過竹子間的縫隙看到一扇大門。走近一看,門額上懸掛一匾,寫著“喬木世家”。
“這庭院里是怎樣的一番光景呢?不如進(jìn)去瞧瞧?”世高被勾起了好奇心,踱著步子悠然進(jìn)了院子。只覺得眼前綠槐修竹,青翠欲滴,擋去了夏日的燥熱。綠蔭下竟有一座蓮花池,紅白吐艷惹人憐,芳香馥郁撩人心。世間竟有如此美景,世高站在池邊,心曠神怡。
“哎呀,真是個英俊的公子啊!”
突然,耳邊傳來年輕女子略帶輕佻又天真無邪的嬌語。世高大吃一驚,立即轉(zhuǎn)頭看向聲音的來源。只見蓮池左邊、亭榭東側(cè)的綠蔭里,有一座小樓,樓里探出一張白皙俊俏的小臉蛋。那是一位容貌傾城、令人移不開眼的美嬌娘。
世高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女子,一時間入了神。被如此妙齡女子注視著,世高心頭如小鹿一般亂撞。仿佛被什么東西吸引了一樣,他的雙腳不受控制一般朝女子的方向走去。
這時,世高心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便轉(zhuǎn)頭出了門,去打探那位少女的來歷。
附近便是賣胭脂水粉和花簪子的花粉店,一位老婆婆坐在店門口招攬生意。世高不假思索地進(jìn)了店。
“打擾了,小生可否在此歇歇腳呢?”
老婆婆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好啊好啊,請進(jìn),只是小店可沒有好茶招待喲。”
世高見老婆婆談吐真誠,絲毫沒有惺惺作態(tài),心中暗喜。他和老婆婆客套了幾句,便坐了下來繼續(xù)和她閑聊。
“不知婆婆貴姓?”
“夫家姓施,娘家姓李,先夫十年前身故,膝下無子,現(xiàn)在靠小店謀生。因先夫在家中排名第十,人人都叫我施十娘,公子呢?”
“小生姑蘇人,姓文,慕名前來西湖游山玩水。”
“看來公子可是風(fēng)雅之人呀。”
世高心想,看來這老婆婆可不是愚鈍的鄉(xiāng)下人,向她打探消息可算找對人了。
“婆婆,您可知道這附近的高門大戶是哪戶人家?”
“哦,那是武官劉萬戶家。雖是大戶人家,可惜膝下無子,只生了一位小姐,叫秀英,已經(jīng)十八歲了,還沒出閣呢。”
“俗話說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這樣的大戶人家,到了十八歲還沒出閣,可有什么緣由?”
“因為這位小姐容貌出眾,品行端莊,又善于吟詩作畫,劉萬戶把她當(dāng)成掌上明珠疼愛,不肯隨便下嫁,打算招個考了功名的入贅。可惜高不成低不就的,至今沒找著合適的,便也耽誤到了這個歲數(shù)。還真是可憐哪!”
“婆婆可認(rèn)識那位小姐?”
“老身與她是近鄰,小姐平時也常來店里買些胭脂水粉之類的,我與她熟悉得很呢。”
“哦哦。”
世高忽然覺得,此事不能操之過急,以免顯得自己輕佻了。于是,擺出一副對那小姐興趣不大的樣子,和施十娘道別,回到了住處。
回家路上,世高心里開始盤算起來。若要接近那位女子,也只能拜托那施十娘幫忙牽線了。她孤苦伶仃的,靠賣點胭脂水粉度日,成日里看人眼色,給她點錢應(yīng)該愿意幫這個忙吧?那位小姐也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只要有人做媒牽線,或許能僥幸成了這樁婚事呢。心猿意馬間,世高又想起女子對著自己說的話。
“哎呀,真是個英俊的公子啊!”
世高回到了昭慶寺前的家,可滿腦子都是那位女子的事,平日里愛不釋手的書卷,現(xiàn)在連翻看的心思都沒有了。
到了夜里,他躺在榻上輾轉(zhuǎn)難眠,女子那白皙的臉龐似乎近在咫尺,勾得他心里亂糟糟的。
不知不覺間,世高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動了起來,出了家門,去了城隍廟。
到城隍廟時,世高才意識到這一點。忽然想知道自己和秀英小姐是否有天定之緣。他進(jìn)了廟,燒了香,舉起紅蠟燭虔誠地祈禱。
接著,他目瞪口呆地眼看著城隍神像變成了活人,還吩咐旁邊的判官取來姻緣簿。判官按照吩咐取來了姻緣簿,城隍神看了之后執(zhí)起朱筆,在一張紙上龍飛鳳舞后,給了世高。不知道寫的是什么判詞呢?世高定睛一看,只見紙上寫著:“爾問婚姻,只看香勾。破鏡重圓,凄惶好逑。”
世高剛看完,耳邊便傳來了判官的一聲大喝。世高大驚,猛然清醒,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南柯一夢。可夢里那四句簽文卻歷歷在目,太不可思議了。
世高琢磨著“破鏡重圓,凄惶好逑”兩句簽文的含義,想來意味著有合有離,有離有合,必須等待時機。
然而世高卻不愿相信這類似兒戲的簽文。好不容易熬到天蒙蒙亮,他一骨碌翻身起床,匆匆地吃完早飯,就去了斷橋施十娘的店。
施十娘正在店里擺放貨品,擺完后抬起頭一看,發(fā)現(xiàn)了站在店門口的世高。
“公子,您來得真早啊。有什么事嗎?”
“我有件事想拜托婆婆。”
說著,世高進(jìn)了店。會被拜托什么事呢?施十娘湊了過來,似乎對世高口中的拜托頗感興趣。
“不知是什么事呢?”
“有件小事想拜托婆婆。”
世高從懷里掏出兩錠銀子,迅速塞進(jìn)了施十娘的袖子里。
“婆婆,小生尚未娶妻,想托您做個媒。”
聽這口氣,施十娘哪能不明白世高看上的是哪家小姐。可他只是個游歷到此的無名秀才,這個夢是不可能成真的。她揣著明白裝糊涂,問道:
“公子想牽線的是哪家小姐呢?”
“這個嘛,就是,昨日里婆婆告訴我的……那位……那位劉家小姐。”
世高內(nèi)心窘迫,說得語無倫次。
“我說公子啊,那估計不成哦。如果是其他家小姐,總能想辦法談妥,可如果是劉家小姐,就……劉家老爺是個頑固之人,杭州城內(nèi)不少武官來求娶都被他回絕了,更何況公子是個異鄉(xiāng)人,這事成不了。”
說著,施十娘拿出了世高塞到她衣袖里的銀子。
“這個還給公子,老身實在是辦不到。”
“等……等一下,我還有一件事沒說,請婆婆先聽我說完再做決定。”
世高按住了施十娘拿銀子的手,湊到施十娘的耳邊說道:
“婆婆,我并非和小姐素不相識就貿(mào)然說出這話的。昨天來這里前,我去過那戶人家。正在欣賞風(fēng)景時,小姐在樓上看到我,說了句‘哎呀,真是個英俊的公子啊’。所以小姐應(yīng)該是認(rèn)得我的。還請婆婆悄悄找到小姐,問她是否有過這事,再告知我也仰慕小姐。我傍晚再來聽回音。”
世高說話間,施十娘頻頻點頭。
“那是真的吧,小姐夸獎公子了?”
“如假包換。”
“如果是真的,倒是可以和小姐說說。若是敷衍我的,我對小姐提及此事,反而是輕薄了她,未來我可是再難見到小姐了。”
“這個您放心,請務(wù)必轉(zhuǎn)告小姐。”
“那我去一趟倒是無妨,不過還是要有心理準(zhǔn)備,這事講究個緣分,有緣自然能成,無緣也不必強求。”
“那是自然,如果沒有緣分,也是沒辦法的事。”
世高和施十娘約好了時間,便回了自己的家。
施十娘收好了文世高送的銀子,吃了午飯,便帶著新出的胭脂水粉和珍貴的花簪子去了劉家。
在劉家閑逛的夫人發(fā)現(xiàn)了從后門進(jìn)來的施十娘。
“婆婆,最近都不見你過來,今天這是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了?”
“還不是因為家里窮,忙于生計,不知不覺就許久沒來問候了。今天進(jìn)了奇巧的花簪子,想帶來給小姐看看。”
“啊,這樣啊。那太好了,她正等著婆婆來呢。”
于是,施十娘喝了一杯茶就去了秀英的繡房。秀英正靠在昨日那處樓欄上出神,想著昨日里看到的那位年輕公子的臉。
“小姐好啊。”
施十娘開口打了聲招呼,秀英嚇得一激靈,回過頭來。
“啊,是婆婆啊,快來快來。婆婆許久不來了,今天可是帶了什么好東西?”
“今天店里新出了稀有的貨色,就趕緊帶來給小姐看看了。”
施十娘將包袱攤在桌上,從中取出一朵金梗銀枝的花簪子,放到秀英的頭上比了比。
“肯定很適合小姐。”
隨后將花簪子插到秀英烏黑亮麗的秀發(fā)上,夸道:“簡直像是為小姐量身打造的。希望小姐能戴上美簪子嫁個好少年郎,讓我這個老婆子也討杯喜酒喝喝。”
秀英莞爾一笑,看著施十娘不說話。這時,丫鬟春嬌端來了茶。施十娘接過茶杯,一口一口地啜飲著,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秀英閑聊起來。
“比起這杯茶,更想早日喝到小姐的喜酒呢。平日里承蒙小姐惠顧,也想為小姐介紹一個好夫家呢。”
“討厭啦,婆婆可真是的,凈逗我。”
嘴上這么說著,可期待的表情卻出賣了她。
施十娘悄悄地四下環(huán)視一番,發(fā)現(xiàn)春嬌退下了,房里只有秀英和自己。說時遲那時快,施十娘猛地湊到了秀英身邊,悄聲說道:“小姐,有件事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什么事?可以的呀,婆婆但說無妨。”
“那我就不客氣了。小姐,不知您昨日是否在樓上看到池邊站著一位公子?”
施十娘一邊委婉地說著,一邊窺視對方的表情,生怕錯過了什么線索。秀英的臉色微紅,遲疑了一會兒,說道:“我才沒看到呢。”
不過,明白人一聽這口氣就知道,這話可不像是沒看到的人會說的。
“可是小姐,那公子今天特意到我店里,說是昨日在院子里見了小姐芳顏,還有幸得到小姐稱贊。公子可是對小姐的品性贊不絕口呢。”
此話一出,秀英的耳根都紅透了,不再作聲。
看來錯不了,施十娘心領(lǐng)神會,繼續(xù)說道:“那位公子是蘇州人士,姓文,才華橫溢、學(xué)識淵博、人品出眾,小姐嫁他也不委屈。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施十娘說著,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秀英的臉看。秀英低著頭,笑而不語。施十娘覺得此事十有八九要成了。
“自從見到小姐后,那位公子便茶飯不思,一次又一次地到我店里,求我替他轉(zhuǎn)達(dá)心意。還是懇請小姐給他個回音吧,看著怪可憐的。”
“但是,我不知道從何說起。”秀英說著,稍微頓了頓,問道,“不知他可曾娶妻?”
施十娘立馬接過話頭:“沒有,若是有妻室的,我是斷斷不可能做媒的。公子不是那么輕薄的人,當(dāng)真是一表人才,品格出眾,和小姐簡直是天生一對,我才來撮合的。此事就包在老婆子身上啦。”
秀英點頭。施十娘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地。
“那么,我就告知那位公子,讓他高興高興。”
施十娘把貨品收納到包袱里,打算回家。
秀英見狀忙扯住施十娘的袖子:“婆婆,此事萬萬不可對外人聲張。”
“無須擔(dān)心,自然是不會說的。”
施十娘和夫人打了招呼,便回家了。世高早已在店里望眼欲穿地等著。一見施十娘的表情,世高便直覺這事成了。因此,世高決定給秀英贈詩一首,便匆匆往家里趕,當(dāng)晚自然也是興奮得一夜無眠。
于是,好不容易盼到天邊泛起了魚肚白,世高興沖沖地磨了濃墨,在白綾的汗巾上龍飛鳳舞地寫下了一首七言絕句:
天仙尚惜人年少,年少安能不慕仙?一語三生緣已定,莫教錦片失當(dāng)前。
封好后,便匆匆趕到施十娘店中,將詩塞入她手中,說道:“麻煩婆婆將此詩送去,務(wù)必請小姐給我回信,事成之后必有重謝。”
施十娘將詩藏入袖里,又帶了一包胭脂水粉和花簪子去了劉家。從后門進(jìn)去后,她對夫人說道:“昨天小姐選了些上好的花簪子,今兒發(fā)現(xiàn)了比昨天更好的簪子,特來送給小姐。”
敷衍完夫人,施十娘又朝秀英的樓上走去。上了樓,發(fā)現(xiàn)秀英正躺在榻上,她快步奔了過去。
“小姐,昨天真是失禮了。”
施十娘從袖里掏出詩,放到秀英手中。秀英不解,便打開看了看。
“啊,一首好詩。”
“請小姐務(wù)必和詩一首,那位公子正眼巴巴地盼著呢。”
秀英把目光從詩中移開,莞爾一笑:“我可做不到。”
“千萬別這么說,有勞小姐了。公子還想要一件小姐的定情信物。”
“是嗎?”
秀英從旁邊的箱子里拿出自己繡的汗巾,揮筆題詩一首,遞給了施十娘。
讀完二人的詩,施十娘覺得可以安排世高和秀英相會了,便和秀英說了自己的想法。可秀英卻不知如何接他過來相會。
“等到今晚夜深人靜之時,小姐就到花園假山處,在假山邊的大樹上系上繩索,將另一頭拋到墻外面,公子便可以爬墻過來。”
“那就用秋千繩吧。那里有棵大樹,綁在那棵樹上。從墻上爬到大樹上,想來可以輕松進(jìn)來。但是那棵樹已經(jīng)開始枯萎,很危險。”
“應(yīng)該沒問題吧,畢竟公子是個男人。”
一切商量妥當(dāng)后,施十娘打算回去。秀英又取出一只繡鞋。
“請務(wù)必將它交給公子。”
施十娘把詩和繡鞋塞入袖子里,拎著包袱回了店。
一直等在施十娘店里的世高,收到信物后,欣喜若狂。可又擔(dān)心被人發(fā)現(xiàn)端倪,只得雙手握拳強忍著。他回了一趟家,煎熬地等到夜幕降臨后,便沐浴更衣,回到了店里。
施十娘掐著時間,領(lǐng)著世高往后門走去。月色皎潔,似乎要將萬物照個明明白白。為了隱藏行蹤,二人貼著墻根,悄悄地走著,生怕驚動了他人。
這時,墻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一條繩索的一端從劉家的墻上落了下來。那是一條秋千繩。施十娘努努嘴,示意世高爬上去。
世高將繩索抓在手里扯了扯,便往上爬,不一會兒便爬到了墻上,很快就消失不見。施十娘見墻上沒人,覺得世高順利地進(jìn)了劉家,便鎖好后門,回屋睡覺去了。
世高站在墻上,攀著一根枯樹枝,跳到了老樹枝頭上,慢慢往下滑。不料“啪嗒”一聲,樹枝斷了,世高直直地往下墜。
秀英拋了秋千繩到墻外后便在附近等待世高,她看著皎潔月光下世高出現(xiàn)在墻頭,又移到老樹枝上,高興極了。可是還沒高興多久,就看到世高摔了下來,嚇得她腦袋“轟”的一聲炸響,跌跌撞撞地沖了過去。
世高倒在了棲云石上。秀英伸手扶著他。“公子,公子,可有受傷?”
世高沒有回答,一動也不動。一摸口鼻,發(fā)現(xiàn)他氣息全無。秀英慌了手腳,搖晃著世高的身體,世高依然沒有反應(yīng)。
秀英覺得自己仿佛墜入了無底深淵,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世高尸體被發(fā)現(xiàn)后自己難逃父母責(zé)罵的場景。而且,世高是因自己而死,自己豈能茍且獨活?越想越是悲從中來,她淚流滿面地將秋千繩系在樹枝上,自縊身亡。
丫鬟春嬌平日里就是個睡起覺來雷打不動的。前一天晚上,她得到了秀英的許可早早地睡下了,完全不知道外面發(fā)生的變故。而且,每天早上都是被秀英叫醒的春嬌,這一天早上因為沒人叫她,日上三竿了還睡得正香呢。夫人左等右等不見人,便親自取了秀英的洗臉?biāo)松蠘莵怼?/p>
聽到夫人的聲音,春嬌才從夢鄉(xiāng)中驚醒。夫人責(zé)備了春嬌一番,便去了秀英的閨房,可秀英不在床上。夫人便問春嬌秀英去了哪里,但春嬌卻一問三不知。
夫人便下樓找人。只見花園里棲云石上躺著一個年輕的男子,而秀英吊在老樹枝條上。夫人瘋了一般跑過去,抱住了秀英的身體。
“來人,快解開,快解開!”
春嬌見狀,慌忙跑了過去,卻嚇得手足無措。夫人呵斥春嬌解開繩索,將秀英放下,搖晃著她的身體,往她嘴里吹氣,折騰了一通,卻不見她蘇醒。
夫人哭著跑進(jìn)了自己的臥室,丈夫劉萬戶還在呼呼大睡。聽到夫人口中的噩耗,劉萬戶臉色一變,跳了起來,匆忙跑去了花園。
花園里橫躺著自己的女兒和一個年輕男子,他們都已成為丑陋的尸體。劉萬戶仿佛被人迎頭潑了一桶糞便一般,怒火中燒,死死地盯著兩具尸體,突然想知道兩個人的關(guān)系。春嬌呆立一旁,臉色蒼白。
“春嬌,你應(yīng)該知道怎么回事吧?如實招來!”
春嬌戰(zhàn)戰(zhàn)兢兢,但又覺得現(xiàn)在不是沉默的時候。
“我什么也不知道,都是施十娘干的。”
劉萬戶想了想,事到如今就算問出個花來也于事無補,當(dāng)務(wù)之急是將尸體處置妥當(dāng)。可是,要如何處置這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男子的尸體,還真是令人頭疼。他看著夫人,問道:“女兒的尸體就算了,那男子是怎么回事?”
于是,劉萬戶想起了施十娘。
“無論如何,將那老婆子叫來,去將施十娘叫來。”
春嬌將劉萬戶的命令傳達(dá)給家仆,兩位家仆匆匆跑到了施十娘的店中。
本應(yīng)昨晚就回來的文世高一夜未歸,施十娘天一破曉便去了后門查探情況。見到劉家來人,她的一顆心沉到了谷底。但是,畢竟身體硬朗,又不能裝病不去,只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著家仆進(jìn)了劉家。
家仆將施十娘領(lǐng)到了花園。施十娘看到夫人站在那兒,哭得死去活來。
“婆婆,你害了我的兒啊。”
施十娘以為文世高深夜密會的事被暴露了:“夫人,我什么都不知道哇。只知道文世高和小姐兩情相悅,互贈情詩。”
“婆婆仔細(xì)瞧瞧,我兒都變成這副模樣了。”
棲云石旁有兩具尸體,劉萬戶杵在那里。施十娘腳步蹣跚地走了過去,只見文世高和秀英躺在那兒,血色全無。她悲從中來,號啕大哭起來,這時,耳邊傳來劉萬戶的聲音。
“看你做的好事,我可不是叫你來哭的。不過,現(xiàn)在說什么也無法讓死人活過來。現(xiàn)在要做的是如何掩人耳目,悄悄將這兩具尸體處理了。婆婆可有什么好法子,連家里小廝都能瞞過?”
施十娘的哭聲戛然而止。
“沒有問題。我有個侄子叫李夫,是做棺材的。就讓他做一口雙人棺材,夜里悄悄將尸體運出去埋葬了便是,定然不會被人知曉。”
劉萬戶和夫人商量一番,給了施十娘三十兩[1]銀子。施十娘拿著錢去找了侄子,悄悄耳語一番。
于是,李夫急忙制作了一口大棺材,請了兩三人抬著棺材,在當(dāng)日黃昏時分偷偷去了劉家的后門,早已在門口候著的春嬌旋即開了門引他們?nèi)雰?nèi)。
棺材運進(jìn)家里后,抬棺材的小工被支了出去,只留下李夫一人,將男女尸體裝入棺中。尸體安置好后,夫人哭著將秀英的首飾等物品帶來,一并放入棺中。李夫在一旁偷偷看著這一切。
不久棺材被抬出來,運到了天竺山腳下,按照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在棺材周圍鋪上一層薄土安葬。
當(dāng)晚明月高懸,照亮了四周荒涼的景色。埋葬結(jié)束后,李夫給小工們支付了一些工錢。
“接下來我要把痕跡清理干凈,你們先走吧。”
等棺夫們的身影消失在視野后,李夫撿起了腳下的鋤頭,鏟掉了剛才鋪在棺材上的土。原來李夫早已起了賊心,盯上了夫人放在棺材里的首飾財寶。在他看來,棺材里的東西大概值黃金三百兩。
鏟完土后,李夫用鋤頭“咚咚咚”地敲著棺材的一個角落,輕輕松松地打開了棺材蓋,原來蓋棺時,他偷偷漏了不少釘子。
李夫單膝跪地,將手伸入棺材,往秀英腦袋的方向摸索著。不一會兒,摸到了項鏈一樣的東西,李夫大喜,將它抽了出來,在月光下仔細(xì)瞧了瞧。嗯,確實是金鑲銀項鏈。想到夫人還放了不少別的首飾進(jìn)去,李夫再次伸手,在里面摸索著。這次摸到的是死人臉,李夫覺得毛骨悚然,一下子縮回了手,可手肘撞到棺材的邊緣,那只手便再次彈到死人臉上。緊接著,棺中傳來一聲怪異的呻吟。糟了,死尸還魂了!李夫嚇得跳了起來,連連后退,拿出吃奶的力氣,轉(zhuǎn)身飛也似的逃回了家。
發(fā)出呻吟的是世高。這時,他感覺到身體的疼痛,意識也逐漸清醒,睜開了眼。借著照進(jìn)來的朦朧月光,他發(fā)現(xiàn)自己平躺在一個狹窄的箱子中,感覺到有個物體緊挨著自己。世高強忍著身上的疼痛轉(zhuǎn)頭看了看,是一位年輕的女子。箱子上方,樹枝在風(fēng)中搖曳。
這地方怎么看都是荒郊野外。世高想起自己失去意識的前一刻是從樹上掉下來的,仔細(xì)看女子的臉,赫然是秀英。這才想起來,應(yīng)該是自己假死了,女子也追隨而來,二人一起被葬于此地。他痛苦地站了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在墓地,二人被放入了棺材中。奇怪的是,棺材蓋居然被打開了。
世高為自己的劫后余生感到高興,可一想到秀英已死,又覺得痛不欲生。他蹲下來,抱起了秀英的身體,看著她的臉,想要確認(rèn)她的死因。忽然感覺到秀英的鼻孔附近有微弱的氣息。世高親吻著秀英的耳垂,不斷呼喚著她的名字。
女子終于睜開了眼睛,秀英也蘇醒了。二人執(zhí)手相對,泣不成聲。
世高和秀英二人決定,在時機成熟之前暫時隱匿蹤跡。于是他們將棺蓋蓋好,將土原樣鋪了上去。帶著陪葬的首飾財寶,趁著月光,互相攙扶著連夜到了運河碼頭,雇船去了世高的故鄉(xiāng)蘇州。
世高父母雙亡,家中也沒有兄弟姐妹,所以世高自己當(dāng)家,向來無拘無束,隨心所欲。一回到蘇州老家,世高便與秀英辦了婚事。
正當(dāng)小兩口的日子過得蜜里調(diào)油一般恩恩愛愛時,發(fā)生了紅巾軍之亂。正值至正末年,天子元順帝聽說杭州劉萬戶驍勇善戰(zhàn),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便召他進(jìn)京平亂。
劉萬戶雖不情愿,但身為臣子又不能抗旨不遵,只得帶著夫人進(jìn)京面圣。恰逢亂賊張士誠侵占蘇州城,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道路被封,劉萬戶無奈只好留宿吳門。
那時,世高和秀英二人害怕張士誠軍士攻城,收拾了家中細(xì)軟,跟著城里的百姓們一起逃到了吳門。他們找了一家客棧正打算進(jìn)店,發(fā)現(xiàn)門口站著一個老者。秀英見老者的容貌身材頗似劉萬戶,便扯了扯世高衣袖,低聲說道:“那就是父親啊。不知道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父親不認(rèn)識你,你上前打探打探。”
于是,世高來到了劉萬戶跟前,施了一禮:“請問老先生是不是杭州人士?”
經(jīng)過一番試探,世高確定了老人便是劉萬戶,便擇機結(jié)束了對話,趕忙走回去低聲告訴秀英。二人住進(jìn)了另一個房間,秀英思念母親,不顧世高的阻止,當(dāng)晚便跑到父母的房間前哭泣不已。
劉萬戶夫婦忽然聽到女子的哭聲,嚇得不輕,可仔細(xì)一聽,又覺得和秀英的聲音太像,終于按捺不住好奇心,起床開了門。劉夫人看到秀英,還以為見到了鬼,但思兒心切的她還是忍不住一把抱住秀英,也哭了起來。
劉萬戶將信將疑,立即派人前去天竺山麓的墳?zāi)箍磦€究竟,得知棺內(nèi)確實空空如也,才相信了世高和秀英的說法。
一群人又在吳門滯留了一段時間,隨后張士誠兵敗,堵塞的道路便通暢了。身負(fù)皇命的劉萬戶匆匆上路。
世高本打算和秀英一起隨劉萬戶進(jìn)京。上車時,劉萬戶只讓秀英上車,阻止了世高要上車的動作:“你這樣的人是不配與我女兒在一起的。”
秀英從車上探出身子,緊抓著世高的手,泣不成聲。世高也緊握秀英的雙手,打死不肯放手。
“劉家從不招世代無功名之人為婿,若想娶我女兒,就好好讀書,高中了再說。”
劉萬戶羞辱了世高一番,便揚長而去。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世高受此屈辱,身為男人的自尊心終于崩潰。他呆立路邊,號啕大哭,可又放不下心愛的女人,于是抹干了眼淚,追著馬車,一步一步向京師走去。
進(jìn)京面圣后,劉萬戶深得圣心,聲勢赫奕。而世高一路風(fēng)餐露宿到了京師,卻找不到辦法接近秀英,便住進(jìn)了客棧,終日想著如何與秀英相見。
沒過多久,盤纏花光了,他開始為生計發(fā)愁。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臘月,這一天街上飄起了鵝毛大雪。世高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踱來踱去,忽然發(fā)現(xiàn)前方走來一位老婆婆,手里提著酒壺。擦肩而過之際,驀地發(fā)現(xiàn)原來是施十娘。世高正要打招呼,施十娘也看向了他。一看到世高的臉,她仿佛見了鬼似的,撒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反復(fù)念誦“觀世音菩薩”。
見她如此害怕,世高馬上就明白了,原來施十娘覺得自己是鬼,趕忙追了上去。
“施十娘,施十娘,我是世高啊。我還活著呢,別怕,因為一些緣故,我還活著呢。”
就在這時,施十娘腳下一踉蹌,撲倒在地,酒壺也甩了出去。世高跑了過去:“施十娘,我是蘇醒過來的,絕對不是鬼,你別怕。”
說著扶起施十娘,再把酒壺?fù)炝嘶貋恚瑢⒆约汉托阌?fù)活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你們死后,我害怕被問罪,連夜和李夫逃了出來。因為女兒嫁到了京城,就來投奔女兒了。”
接著,世高在施十娘的邀請下,跟著她去了女兒家。施十娘的女兒和女婿聽到聲音,趕忙出來迎接,還將酒壺里剩下的酒熱了,款待了世高。
正因為盤纏用盡而窮途末路的世高,受到這一家人的悉心照料,也更深刻地理解了世態(tài)炎涼,決定參加科舉考試,潛心讀書。到了科考之日,世高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去考試,結(jié)果一舉高中。
再說秀英,沖著劉萬戶的名頭,不少位高權(quán)重之人前來求娶秀英。每次劉萬戶想要嫁女,秀英都抵死不從。劉萬戶拗不過從小視若掌上明珠的女兒,也只好作罷。金榜題名日,忽然聽聞文世高聲名大噪,想到自己當(dāng)初有眼無珠,劉萬戶只能心里暗暗羞愧。
世高請施十娘再次前往劉家說媒,劉家欣然應(yīng)允,世高和秀英擇日便成了親。
世高感恩施十娘的恩義之舉,重重酬謝了她們一家人,并以親戚的禮數(shù)交往。后來,世道越來越亂,蘇州的家業(yè)盡散,世高和秀英夫婦二人便搬回了西湖,隱居在劉家的舊宅里,共度了“只羨鴛鴦不羨仙”的一生。
[1]中國過去長期通行兩制:1兩=斤=31.25克。——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