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薇薇的外婆家，夏江打算到長途汽車站附近找個住宿的地方，第二天趕最早的那趟客車回云杉市。他在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跟司機說明了自己的目的地之后就陷入了沉默。

夏江本以為自己幫小雨完成了心愿，心情會變得輕松一些。然而實際上，他并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他在擔心自己未來的生活，擔心那些亡靈像小雨一樣找到自己，讓他幫忙做這樣那樣的事，他該冷漠拒絕，還是該繼續幫助他們？如果拒絕，他會面臨什么樣的后果？他會被亡靈報復嗎？會被詛咒嗎？如果繼續幫助他們，那他自己的生活節奏豈不是完全被那些“不速之客”打亂了嗎？

夏江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盡管他在學校人緣不錯，身邊有很多聊得來的朋友，但他卻找不到任何一個人能商量這件事。他可以跟朋友們吹噓自己是如何英勇帥氣地跳水救人，如何從死神手里撿回一條命的，可是他卻不能告訴別人，自己在醫院里躺了二十多天，一覺醒來竟然有了“超能力”，能看見死者的靈魂，因為這樣說會讓人覺得他的腦子出了問題。

就在夏江為此苦惱的時候，他發現司機正載著他朝他來時經過的那條近路駛去。夏江不想再遇見那個穿碎花連衣裙的女人，于是連忙對司機說道：“師傅，咱們能不能走大路？這邊路太黑了。”

“放心吧，小伙子，我不是壞人。”面相憨厚的司機“呵呵”笑了兩聲，安慰夏江道，“走這條路能節省不少時間，我經常這樣走，你不用擔心。”

“我倒不是擔心壞人……”夏江警惕地看著車窗外，小聲嘀咕道，“我聽說這里鬧鬼，曾經有人在這附近看到過一個穿碎花連衣裙的女人。那個女人的脖子被人割了一刀，腦袋都快掉下來了，樣子特別嚇人……”

“嘿，你還別說……”經過夏江的提醒，司機忽然想起一件事來，用神秘兮兮的語氣對夏江說道，“前段時間，我們縣城確實發生過一起命案。受害者是一名超市的女收銀員，人長得很漂亮，年齡二十多歲，還沒結婚。有一天晚上下班，她跟家人失去了聯系，直到半個月后，一個村民家里的狗在地里拋出一只人手，這才確認那名女子已經被人殺害了。女子遇害的時候穿著碎花連衣裙，好像死因就是被人割喉。只可惜，兇手到現在還沒落網呢。受害者的父母都急快瘋了，那家人真是太慘了……”

司機惋惜地嘆了口氣，停頓了幾秒鐘又繼續說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受害者的尸體就是在這一帶被人發現的。警察把住在附近的村民都排查了個遍，結果也沒找到殺害她的兇手。我聽說那名女子每天晚上下班都騎著電動車從這條小路穿過，這里黑燈瞎火的，連個監控攝像頭都沒有，出了事確實挺難查的。要是沒有線索，兇手怕是很難被逮到。你剛才說這里鬧鬼，我覺得還真不是空穴來風。說不定那名女子的冤魂一直在這附近游蕩，想找殺害她的兇手報仇呢……”

司機說完，通過車內后視鏡瞥了夏江一眼。見夏江沉默不語，臉色有些難看，他頗有些抱歉地說道：“不好意思啊，我是不是嚇著你了？其實你不用害怕，我就是隨口瞎說的。我把車子開快一點兒，咱們馬上就拐到大路上去了。”

“師傅，你靠邊停車！”夏江并沒有感覺到害怕，當他從司機口中得知那名女子接近自己的原因時，心中的憤怒已經超越了他對亡靈的恐懼。

絕對不能讓兇手逍遙法外！夏江捏著拳頭在心里發誓。

司機以為自己聽錯了，疑惑地問道：“你要在這兒下車？下去干嘛呀？”

“我忽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可能對警方破案有些幫助。”

“那你直接打電話報警，跟警察說明情況就好了，為什么非得下車呢？”司機不解地問道。

夏江無法跟司機解釋自己的特殊情況，隨口編了個理由說：“我認識一個當警察的朋友，我待會兒就打電話聯系他。在此之前，我想先確認一下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確。”

“那好吧。”司機把車停在路邊，收了夏江的打車費便讓他下去了。“你一個人要注意安全啊，趕緊給你朋友打電話，讓他來接你。”

“放心吧，師傅，我沒問題的。”夏江面帶微笑，目送司機開車離開。隨即，他皺起眉頭，臉上露出一副凝重的表情。

他打開手機照明功能，朝道路兩側的農田看了看。他的右手邊是一片視野開闊的菜地，除了路邊的幾棵行道樹之外，幾乎沒有什么能遮擋視線的東西。而他的左手邊是一大片高過頭頂的玉米地，在漆黑的夜色之下，他不知道那里是否潛藏著什么危險。

“沙沙沙……”

夏江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從玉米地里傳來。

是動物發出的聲音？還是有人躲藏在那里？夏江緊繃著神經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緩慢走去。

“沙沙沙……”又是一陣可疑的聲響。為了確認躲藏在黑暗中的是人還是物，夏江壯著膽子開口詢問道：“誰在那里？”

草葉摩擦的聲音戛然而止，沒有人回答他。夏江只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稍稍等待了片刻，夏江繼續朝那個方向摸索著前進。他剛走了幾步，黑暗中突然傳來一個男人非常不友好的聲音，“你有事兒嗎？干嘛一直跟著我？”

“我……”夏江當然不能說出自己來這里的真實目的，于是欺騙對方說，“我跟我女朋友吵架了，她為了躲我，一個人跑到這邊來了。我很擔心她，怕她遇到壞人，所以……”

“這里確實危險，尤其是女孩子，不該這么晚獨自到這里來。”男人似乎是相信了夏江隨口編的理由，說話的態度稍稍溫和了一些。少頃，他主動對夏江說道：“要不這樣吧，我幫你一起找你女朋友，反正我也在找人。”

“你在找誰啊？”夏江一邊好奇地問道，一邊向那個男人所在的位置走去。

男人問夏江知不道前段時間縣城里發生的那起命案。夏江聽出男人話里有話，覺得對方可能會給他提供更多的信息，便照實回答說，他聽別人談論過那件事，但具體情況不是很清楚。

男人說，他是為了尋找破案線索才到這里來的，他說他在找人其實并不準確，因為他在尋找的東西是沒有生命的。夏江問他是不是警察，他沒有回答，夏江便誤以為自己猜對了。

說話間，夏江已經穿過一排排的玉米稈，來到了男人的身邊。不知道為什么，夏江剛一接近那個男人，身體就止不住地發起抖來，那種陰森森的寒氣又一次侵入他的身體，讓他渾身上下感到非常的不舒服。

因為之前有過類似的經歷，夏江明白他會突然感覺到寒冷的原因。莫非，他此時面對的人已經不是人類，而是，亡靈？

借著手機的光亮，夏江看清楚對方是一名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男子身材修長，穿著優雅的白襯衫和天藍色的牛仔褲。像武俠小說里的人物一樣，男子用一根紅色的發帶把長及腰間的秀發扎成一條干凈利落的馬尾辮子，如此復古的發型倒是與他的休閑打扮很不協調。

夏江從來沒有在現實生活中看到哪個男人留著那么長的頭發，一時覺得新奇。更讓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男子的面容精致得像是用美工刀雕刻出來的一般，五官立體、深邃，比例堪稱完美。要不是因為剛才跟男子說過話，他準以為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尊冰冷的雕像。

夏江著實被男子的美貌驚艷到了，等回他過神來才發現，男子的腳下原來有影子。可是，人類能長成他這個樣子嗎？夏江在心里表示懷疑。

“你叫夏江，對嗎？”還沒等夏江開口，男人竟然先說出了他的名字。

夏江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張口結舌地說道：“是，是啊，你，怎么知道？”

男人故作神秘地笑了笑，主動伸出一只手，自我介紹道：“我叫陸云昇，很高興認識你。”

出于禮貌，夏江應該跟對方握一下手才對，但他有點害怕，因為他實在分辨不出面前的這個人究竟是活人，還是亡靈。

“你好像有點怕我？”見夏江愣著沒動，陸云昇無趣地把手放下了。“你是不是覺得我的樣子很另類？不像好人？”

“不是，我沒那么想……”夏江連連擺手，為自己的無禮表示道歉。他正想解釋，忽然看到那個穿碎花連衣裙的女人從陸云昇身后不遠處的玉米稈之間鉆了出來。那一刻，夏江明白自己誤會陸云昇了。

“啊，那個……”夏江越過陸云昇的肩膀看到那個女人正用幽怨的目光注視著自己，好像有什么話想跟他說。他心里著急，卻不知道怎么跟陸云昇解釋眼前的狀況。實話實說肯定會被人家當成精神病，但他無法假裝自己什么都沒看見，繼續若無其事地站在這里跟陸云昇聊天。

“你怎么了？”看到夏江把眼睛瞪得溜圓，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陸云昇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呃，我好像看到我女朋友了……”夏江尷尬地撓著頭說道。他想把那個女人從陸云昇的身邊引開，即使有危險，有麻煩，他也不想連累無辜的人。就在夏江邁開步子準備離開的時候，陸云昇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轉身指著那個穿碎花連衣裙的女人問道：“你確定她是你女朋友嗎？”

“嗯？”夏江一下子愣住了，過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詫異地問陸云昇，“難不成，你也能看到她？”

陸云昇聳了聳肩膀，松開夏江的胳膊說：“沒錯，我就來找她的。”

聽到這句話，夏江激動得快要哭出來了。經歷了人生的重大轉折，他終于遇到了一個跟他一樣能看見死者靈魂的人。他天真地以為對方的心情會像他一樣激動，說不定會把他視作失散多年的兄弟，跟他來一個熱情的擁抱。然而實際上，陸云昇的反應非常淡定，淡定到讓夏江產生了一種錯覺，是不是他所擁有的超能力根本沒那么稀奇？

氣氛沉默了片刻，陸云昇問夏江，“你根本不是來找你女朋友的，而是跟我一樣來破案的，對嗎？”

既然是同道中人，夏江也就沒有必要再藏著掖著了。他實不相瞞地回答道：“我覺得受害者和她的家人太可憐了，我想幫助他們，抓到那名兇手。”

“看來新聞里說得沒錯，你確實是一名熱心善良的好青年。”

“新聞？”夏江一時沒反應過來，納悶兒地問道，“什么新聞？”

陸云昇笑著搖了搖頭，“你跳水救人的英雄事跡新聞里報導過。我當時還在想，要是你就那樣死掉了，或者永遠都醒不過來了，那對你的家人來說是多么殘酷的一件事。”

“你看過新聞，所以才知道我的名字？”夏江恍然大悟，他差點兒把陸云昇當成算命先生了。“那你呢？”夏江好奇地打探道，“你的本職工作應該不是警察吧？警察可不會留你這樣的大辮子。”

“當然不是。”陸云昇對夏江解釋說，“我是一名畫家，在云杉市經營了一家畫廊。我有一個朋友在省公安廳工作，目前正在協助當地公安機關偵破這起兇殺案。她知道我擁有特殊能力，希望我能幫忙找找線索。”

“你那個當警察的朋友，怎么會相信你能看到亡靈這種事呢？”

“這件事說來話長，以后有機會我再給你講述事情的經過吧。”陸云昇不想耽誤寶貴的時間，提醒夏江道，“別忘了你是來這里干什么的，我們把委托人晾在一邊似乎很不禮貌。”

“哦，對不起……”夏江忍住好奇，把注意力轉回到受害女子的身上。盡管女子的模樣依然很恐怖，但是夏江的心里一點都不覺得害怕了。

其實猜也猜得到，凌菲的亡魂一直在案發現場附近游蕩，就是想要找到殺害她的那名兇手，讓兇手殺人償命。可是通過初步的交談，夏江和陸云昇遺憾地發現，凌菲并不知道兇手是誰，她甚至連兇手的長相都沒看到。

“那天晚上大概十點鐘左右，我騎著電動車從這條路上經過，忽然看到路中間躺著一個人。我把車停在路邊，上前去查看那個人的情況。沒想到我剛把身子蹲下去，那個人就一下子躥起來，用一個袋子罩住了我的頭。他用刀威脅我，叫我不許反抗，不許出聲，否則就用刀割破我的喉嚨。我當時被嚇壞了，害怕他殺了我，于是任由他把我拖到路邊的農田里，然后在那里，他就……”

凌菲痛苦地描述著案發當晚的真實經過，講到兇手對她實施了性侵害的時候，她嘴唇顫抖，情緒失控，完全無法說出那些令人難以啟齒的話。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止住哭聲，悲痛萬分地說道：“后來，我懇求他放過我，我說我不會報警，我沒看見他的長相，也不知道他是誰，不會對他產生威脅。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對我說了一些奇怪的話，我好像還聽到他哭了，然后他就用刀割了我的喉嚨。”

“我沒想到自己就那樣不明不白地死掉了。我今年才二十四歲，連個男朋友都沒談過。我還沒有坐過飛機，沒看過大海，我有那么多的地方想去，可是我再也沒有機會了。我認真工作，努力賺錢，希望未來的生活變得越來越好，希望自己不留遺憾地活著。可是到頭來，我就那么無辜地死了，這到底是為什么？憑什么？我太憤怒了，太不甘心了。我現在就是想找到他，想讓他下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夏江一邊聽凌菲訴說著心中的痛苦與不甘，一邊把拳頭捏得咯嘣作響。盡管他知道憤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但他沒有辦法像陸云昇那樣，自始至終都保持著一副淡定從容的樣子。

想到陸云昇剛剛使用了“委托人”這個詞，夏江忽然覺得陸云昇的身份更像是一名私家偵探，一名專門接受亡靈的委托，幫助他們完成各種夙愿的偵探。而他自己想做的事，其實跟陸云昇非常相似，只是他現在只有淺薄的經驗，很多事情不知道從何下手。

他需要一個經驗豐富的前輩教他如何適應這種不同尋常的能力，如何對待那些找上門來的亡靈，如何平衡自己的生活，陸云昇就是最合適的人選。他還有很多問題搞不清楚，對未來的人生充滿迷茫，他相信陸云昇能幫他找到答案。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對這個初次相見的人如此信任，但他確實覺得待在陸云昇身邊，他的心里很踏實，并且很有安全感。

干脆拜這個人為師吧。夏江暗自想到。就算陸云昇不收徒弟，他也下定決心要跟這個能夠拯救他的人打好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