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一 引子 廟堂與林泉

北宋 郭熙 窠石平遠圖 局部

元祐二年(1087),步蘇軾七古《郭熙畫〈秋山平遠〉(潞公為跋尾)》之韻,黃庭堅和詩一首,題為《次韻子瞻題郭熙畫〈秋山〉》:

黃州逐客未賜環,江南江北飽看山。
玉堂臥對郭熙畫,發興已在青林間。
郭熙官畫但荒遠,短紙曲折開秋晚。
江村煙外雨腳明,歸雁行邊余疊
坐思黃柑洞庭霜,恨身不如雁隨陽。
熙今頭白有眼力,尚能弄筆映窗光。
畫取江南好風日,慰此將老鏡中發。
但熙肯畫寬作程,十日五日一水石。

(《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

此時,哲宗即位不久,朝野依然在“元祐更化”的氣氛中,新黨休黜,新法弛廢。蘇軾于前一年平反昭雪,重入京師,距他被貶黃州書就《寒食帖》僅逾三載。而黃庭堅則也有著相似的經歷,被貶宜州,仕途艱險。蘇黃二人心心相印,于此“撥亂反正”之際,正是共筑大業的好時機。不過,翰林學士蘇軾以郭熙的平遠山水抒懷,卻袒露出了一種別樣的心境:

玉堂晝掩春日閑,中有郭熙畫春山。
鳴鳩乳燕初睡起,白波青嶂非人間。
離離短幅開平遠,漠漠疏林寄秋晚。
恰似江南送客時,中流回頭望云
伊川佚老鬢如霜,臥看秋山思洛陽。
為君紙尾作行草,炯如嵩洛浮秋光。
我從公游如一日,不覺青山映黃發。
為畫龍門八節灘,待向伊川買泉石。

(《東坡集》卷十六)

此外,蘇軾的另外兩首《郭熙〈秋山平遠〉二首》(《東坡集》卷十七),是與文及甫(文彥博子)的唱和之作,再加上蘇轍《次韻子瞻題郭熙〈平遠〉二絕》(《欒城集》卷十五)、畢仲游《和子瞻題文周翰郭熙〈平遠圖〉二首》(《西臺集》卷二十)、張耒《題文周翰郭熙〈山水〉二首》(《右史集》卷二十三),以及晁補之《題工部文侍郎周翰郭熙〈平遠〉二首》(《雞肋集》卷二十),[1]說明蘇軾及他的士友與門人往來甚密,唱酬不斷,其間的媒介,便是郭熙的全景山水。而此時的郭熙,已垂垂老矣,[2]卻依然“獨步一時,雖年老落筆益壯,如隨其年貌焉”(《宣和畫譜》卷十一)。

黃庭堅的和詩,復以《秋山》為題,傳遞出了蘇黃二人的志懷與心跡:身在玉堂,心寄青林。當年的“黃州逐客”,雖返身仕途,卻依然于山水之間“飽游飫看”,流連忘返。在“漠漠疏林”中,是秋晚的一片荒遠。詩的前四句,一連串的意象次第展開,交錯并行:東坡“寒食”黃州,可“飽看”到的是江南江北的大好河山;臥居玉堂之中,“發興”的卻是《秋山》中蕭索荒疏的景象。放逐途中的壯美與高居堂上的肅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蘇黃的詩與郭熙的畫,以及各自人生的輾轉浮沉,都在彼此的映照下融匯一處。心理與物象,相化而相生,仿佛人在現世中的起起落落,都需要借由山水林石來加以反襯和平衡。“白波青嶂非人間”,才終將是人的歸處。

只可惜,人是不能說走就走的,歸隱山林,常常不過是士人的一種愿念。“恨身不如雁隨陽”,既然人無法像大雁那樣,展翅騰空,隨陽而去,[3]便只好凝視著墻上的山水圖像,如在畫中,尋得心中的一絲慰藉。廟堂中人,沉浮于塵世,不得不留住歸隱青林的期望,故而郭熙筆下的畫卷,就成了心之歸往的托付了。相比而言,蘇軾的題畫詩還是在抒寫追隨文彥博(“從公游”)的愿望和情誼,他對“伊川佚老”思念至深,仿若同游,[4]可黃庭堅則將最后幾句全部獻給了郭熙。此時的郭熙,雖已是年過八旬的白頭老翁,可眼力不減,還能映窗作畫,雖然體力有所不濟,像當年杜甫筆下的王宰,“十日畫一水,五日畫一石”,[5]卻依然能夠繪出江南的美景。想到此,黃庭堅倒有些迫不及待了,他內心期許的圖景,也是他精神上所依附的山水,只有靠老人家的妙筆才能生發,仿佛蘇軾想念文彥博想得快要發瘋,非要在畫中同行那樣,黃庭堅也在翹首企盼,年邁的郭熙那動作遲緩的手筆,快快給他留下心有所屬的畫卷……

黃庭堅的唱和抑揚頓挫,百轉千回,詩情與畫意交融,友情與敬意共在,寄懷詠志,恰好體現了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所說的“林泉之志,煙霞之侶,夢寐在焉,耳目斷絕”的意境。黃庭堅致意郭熙,因為只有郭熙的畫筆,才能勾連蘇黃二人的相似經歷,以及他們雖處于世俗政治之中但可“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的共同志向。[6]由此可見,無論是郭熙的巨障圖屏,還是四時小景,皆為當時士夫文人品鑒和抒懷的精神載體,鄧椿說過,“畫者,文之極也”,想必是也有這層意思在里面的。

不過,黃庭堅的詩句中也透露出,郭熙是屬于“官畫”系統的。根據史料記載,宋初翰林院為內廷官司,下設天文、書藝、圖畫、醫官四局(院),掌供書畫、捏塑、琴棋、醫術、天文等技藝以事皇帝。[7]當初,郭熙在嘉祐年間,便名動公卿,到了元豐朝,竟“迄達神宗天聽”(《林泉高致·許光凝跋》),進而被征調進京,在翰林圖畫院被委以重任,開始雖為藝學之職,卻已經享有“今之世為獨絕矣”(《圖畫見聞志》卷四)的聲譽,后成為御書院待詔,終至翰林待詔直長,可看作是翰林圖畫院的首席畫家。作為畫院的官方代表,想必沒有多少自由創作的空間,后來的畫論家對院體多有貶抑,多是為了說明職業畫家與文人畫家之間品性上的隔異吧。

郭熙身居廟堂,侍奉皇帝,并未被推崇文人書畫的蘇黃二人所輕,他的畫作,反而成為這兩位士人最高代表的由衷寄望。究竟緣何如此呢?黃庭堅說得好:“郭熙官畫但荒遠”,郭熙的畫為官畫,卻潛藏著士人的品格,堂皇中的荒寂感,才是士人內心世界的終極表達。蘇軾向往的“青林”,黃庭堅羨慕的“歸雁”,郭熙何曾沒有這樣的渴望呢?他雖然多次得到神宗的表揚和賞賜,諸如“神宗好熙筆”“非郭熙畫不足以稱”“為卿畫特奇,故有是賜,他人無此例”(《林泉高致·畫記》)這樣的說法,大概算是對所謂宮廷畫家最高的褒獎了。可是,郭熙也像蘇黃二人一樣,心中的歸宿依然是“林泉”,他執掌畫院,卻常說“時以親老乞歸”,《林泉高致》中的說法:“《白駒》之詩,《紫芝》之詠,皆不得已而長往者也”,本是他內心的寫照。

黃庭堅理解郭熙的深處,他知道郭熙筆下的荒遠世界,才是他真正的心性所在。在其他兩首題畫詩中,黃庭堅寫道:“能作山川遠勢,白頭惟有郭熙”,“郭熙雖老眼猶明,便面江山取意成”;[8]此外,他也曾提及:“郭熙元豐末為顯圣寺悟道者作十二幅大屏,高二丈余,山重水復,不以云物映帶,筆意不乏”(《山谷別集》卷十一)。晚年的郭熙,“落筆益壯”,[9]“氣韻兼美”,[10]在黃庭堅看來,最終能夠抓住山水之內涵要旨的,只有這位白頭老人。只有到了耄耋之年,才會懂得人生的大限,才有可能真正懂得“皆不得已而長往者”的真切含義。

山水的真諦,乃是愈不可得者愈為真,消除了塵世的浮念,才是山水最真的世界。這里所說的“落筆益壯”,雖指的是老郭熙依然能夠落筆達意,可山水的精神內核,畢竟是“意在筆先”,只有意到,才能筆到,蘇黃二人最終從《秋山》中所悟的,必定是老人家的“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見”的極致境界吧。難怪蘇轍慨嘆道:“皆言古人不復見,不知北門待詔白發垂冠纓。”[11]文人們一心向往的高古之士,便是眼前這位垂垂老者,他的筆下,將是心靈的歸所。


[1] 晁補之稱文及甫為“侍郎”,應在其權工部侍郎任內。文彥博元祐五年二月再度致仕,及甫自權侍郎以修撰守郡,說明晁詩出現時間較晚。

[2] 據推斷,郭熙卒于元祐二年(1087)到元符三年(1100)之間。參見曾布川寬:《郭熙與早春圖》,《東洋史研究》第35卷第4號,轉引自陳高華編:《宋遼金畫家史料》,文物出版社,1984年,第338頁。

[3] 黃庭堅此處反借了杜甫的意象,見杜甫《同諸公登慈恩寺塔》中的“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一句。

[4] 此時文彥博還在伊川嵩洛間,故有“伊川佚老鬢如霜,臥看秋山思洛陽”一句。元祐四年,文彥博才被召回朝廷,落致仕,為太師、平章軍國重事,不再是“佚老”了。

[5] 杜甫:《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十日畫一水,五日畫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跡。”

[6] 參見《林泉高致·畫記》。

[7] 脫脫等撰:《宋史》卷一百六十六,中華書局,1985年,第3941頁。

[8] 分見《題鄭防畫夾五首》,《豫章黃先生文集》卷十二;《題郭熙〈山水扇〉》,《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九。

[9] 《宣和畫譜》卷十一;夏文彥:《圖繪寶鑒》卷三。

[10] 王毓賢:《繪事備考》卷五上。

[11] 蘇轍:《書郭熙橫卷》,《欒城集》卷十五。

主站蜘蛛池模板: 和田县| 莎车县| 利津县| 金寨县| 光泽县| 元氏县| 阳朔县| 区。| 阜新市| 郴州市| 峨眉山市| 太谷县| 盐源县| 陕西省| 陇南市| 报价| 突泉县| 永安市| 信丰县| 泰宁县| 泾源县| 巴东县| 竹北市| 乌恰县| 昭通市| 仪陇县| 大竹县| 中山市| 监利县| 根河市| 德令哈市| 雷山县| 许昌县| 扎兰屯市| 鄯善县| 肥西县| 荃湾区| 灵石县| 洛阳市| 班戈县| 龙游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