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庫頁島往事
- 卜鍵
- 5136字
- 2022-08-10 18:26:01
六、征東元帥府
公元10世紀至12世紀,歐洲的莫斯科公國還沒有出現,我國的幾個北方部族已相繼崛起,先是契丹族的大遼,接著是女真族的大金,然后是蒙古族的大元,皆可謂飆風迅雷,轟轟烈烈,享國兩百或一百余年。這些少數民族政權的興起有一個近似的模式:部落內出現杰出領袖—排除異己和凝聚人心—對周邊部落的血腥兼并—建立政權并侵入富庶地域。此類模式具有強大的傳染力,一個王朝興起,其他民族在忍受征發欺凌之下積聚能量,也跟著有樣學樣,圖謀一逞。至于能否成功,那就要看天時、地利、人和了。
1234年春,起家于鄂嫩河的大蒙古國在河南蔡州攻滅金朝,金哀宗自縊,臨危繼位的完顏承麟同日戰死,所有的大金國土在理論上也就歸了蒙古人,即后來的元朝。庫頁島與下江地區先是劃歸遼陽行中書省的開元路,如果說元代的行省相當于后來的行政大區,當時的“路”即為省一級建置。《元一統志》這樣介紹開元路:
南鎮長白之山,北浸鯨川之海,三京故國,五國故城,亦東北一都會也。[43]
五國即原來的五國部,毋須解釋;三京,則是指渤海國上京龍泉府、金上京會寧府和東真國都南京。它們散布在遼闊的肅慎故地,南面為長白山,北臨鯨海,即鄂霍次克海。整個地域實在是太大了,后來為管理方便,析出黑龍江下游、北部瀕海之地與海中諸島為水達達路。水達達,通稱女真水達達或水達達女真,應包括以漁獵為生的費雅喀、赫哲和諸多小部落。因這里的原住民身穿魚皮衣,冬季乘坐狗拉的爬犁,又稱“魚皮韃子”“使犬部”。水達達路境內有五個萬戶府,而其治所未見詳細記載,有學者推定在距黑龍江口約三百里的特林。果真如此,與一般的首府盡量居于轄區中心不同,該路衙門偏于一隅,濱江近海,自然是為了便于控馭海東。此時已是忽必烈時代,蒲鮮萬奴的東真國已然不復存在,高麗也成了大元的藩屬。元朝的“征東元帥府”,號稱是為征服庫頁島而設,衙署應該更靠近海口。此處用“號稱”,是因為有人提出其設置可能與遠征日本相關聯,應也不無道理。
征東元帥府的設立,要早于女真水達達路。元代大文人黃縉《札剌爾公神道碑》作“東征元帥府”,對帥府所在的山川形勢和居民生活情況描述如下:
東征元帥府,道路險阻,崖石錯立,盛夏水活,乃能行舟;冬則以犬駕耙行冰上。地無禾黍,以魚代食。乃為相山川形勢,除道以通往來,人以為便。斡拙、吉烈滅僻居海島,不知禮義,而鎮守之者撫御乖方,因以致寇。乃檄諸萬戶,列壁近地,據守要沖,使諭之曰:朝廷為汝等遠人不教化,自作弗靖,故遣使來切責,有司而存等令安其生業。茍能改過遷善,則為圣世之良民,否則盡誅無赦。由是脅從者皆降,遁于島中者則遣招之,第戮其渠魁,余無所問。[44]
清晰說明這個元帥府的使命與職責,都在于攻取海峽之東的庫頁島。那時對原住民的稱呼很混亂,種族、部落、姓氏之間常難分辨。斡拙,即吾者;吉烈滅,又作吉列迷、吉烈迷。他們還處于原始部落的階段,與下江各部血緣近同,同屬于東海女真,并不為一條窄窄的海峽所隔斷。
元代史籍所記載的“骨嵬作耗”,怎么解讀也只是小打小鬧,試想小小“黃窩兒”能乘坐幾人,載回多少物件?而朝廷為籌備越海征討大費周章,聚集甲兵糧餉,一千余艘戰船,還遠程調來一支新歸附的南宋軍隊——手記軍,特詔編入軍籍,并命以后不得在手上刺字。組建這支大軍的目標應是先拿下庫頁島,再南攻日本。兩次對日越海用兵的失利,忽必烈自然咽不下這口氣去,一直惦念著第三次東征,不光在江淮征集民船,在江南、山東和高麗制造大型海船,也“命女直、水達達造船二百艘及造征日本迎風船”[45]。庫頁島位于日本列島北方,無疑具有著重要戰略地位,大元君臣應能注意到這一點,以故在黑龍江口和瀕海地區厲兵秣馬。
元初以“征東”為名的元帥府,今知至少有三個,而以設在高麗的規格最高,針對的正是日本列島。元世祖忽必烈登基不久,即多次遣使詔諭日本國君臣,命其降服,日人不從,甚至屠殺整個使團。元廷定議發兵征討,在高麗設立征東行中書省,亦稱都元帥府。至元十一年和十八年,元軍兩次越海進擊日本,皆不利。尤以第二次東征損失慘重,14萬大軍死傷與被俘大半,其中至少有3000人為在開元路征調的女真人。那時的肅慎之地雖悉歸大元版圖,各偏遠部族還談不上馴順,反叛事件時有發生,庫頁島上的部落被稱作骨嵬,經常滋擾下江地區。這種襲擾從至元一直持續到大德年間,據《元史·世祖紀三》記載:
辛巳,征骨嵬。先是,吉里迷內附,言其國東有骨嵬、亦里于兩部,歲來侵疆,故往征之。[46]
三月癸酉,骨嵬國人襲殺吉里迷部兵,敕以官粟及弓甲給之。[47]
骨嵬,文獻中又記作“嵬骨”。一般認為即居于庫頁島的東海女真之一部,也有研究者以為是該島南部的愛奴人,此處則作為庫頁島之名。元廷設征東招討司,曾發兵做過清剿,但即便費力渡過海峽,島上高山深澗,追緝和捕捉也大不易。至元十年九月,時任征東招討使塔匣剌奏報渡海征剿事宜,《元文類》卷四一:
至元十年,征東招討使塔匣剌呈,前以海勢風浪難渡,征伐不到?因、吉烈迷、嵬骨等地。去年征行至弩兒哥地,問得兀的哥人厭薛,稱:“欲征嵬骨,必聚兵候冬月賽哥小海渡口結凍,冰上方可前去。”[48]
賽哥小海,研究者指為韃靼海峽,更具體說應是黑龍江河口灣,那里江水與海水相混合,由秋至春有很長時間的冰期。不知什么原因,這次用兵未被朝廷批準。
至元二十年(1283)春,第三次征伐日本的軍事規劃啟動,元廷開始調集軍隊,操練水師,配屬在大都制造的新式火炮(回回炮),并在多地打造艦船;幾乎在同時,對庫頁島的東征也展開部署,“命開元等路宣慰司造船百艘,付狗國戍軍”[49]。兩大軍事行動的策劃應有密切關聯,即指向忽必烈一直耿耿于懷的日本,一南一北,兩面夾擊的意圖甚明。所謂“狗國”,即黑龍江下江地區的使犬部,其時為進攻庫頁島的基地。而兩方面的進展都不順利,對庫頁島用兵一拖再拖,《元史·世祖紀十》:
辛亥,征東招討司聶古帶言:“有旨進討骨嵬,而阿里海牙、朶剌帶、玉典三軍皆后期。七月之后,海風方高,糧仗船重,深虞不測,姑宜少緩。”
此奏在至元二十一年(1284)八月,忽必烈為此役不僅設立了專門機構——征東招討司,還征調了杰出將領阿里海牙等三路大軍。而實際上,真正的登島作戰應是在第二年才展開,征骨嵬招討使也換成楊兀魯帶與塔塔兒帶,“授楊兀魯帶三珠虎符,為征東宣慰使都元帥”“以萬人征骨嵬”[50]。至于這次征東之役的過程和細節,幾乎沒看到什么記述,但可確知的是:元朝大軍攻占了庫頁島,并在島上長期駐軍。《高麗史》忠烈王十三年九月有一條記載:
東真骨嵬國萬戶帖木兒,領蠻軍一千人,罷戍還元。[51]
此年為元至元二十四年(1287),距元軍登島作戰已過去兩載。蠻軍,指的是漢人的軍隊,與前面提到的“狗國戍軍”應為同類。這位帖木兒應是元朝領兵大員,被冠以“東真骨嵬國萬戶”的頭銜,說明高麗人對東真國印象極深,也把庫頁島視為東真的轄區。
東真之地,元初作為成吉思汗幼弟斡赤巾的封地,此際為其后裔乃顏領有。乃顏對朝廷頗有異心,加上女真人對繁重徭役的不滿,一場醞釀已久的變亂終于在至元二十四年四月爆發。忽必烈雖然御駕親征,迅速粉碎了東道諸王的叛亂,但由于政權內部不穩,東征日本也就不了了之。因為有不少女真人為乃顏舊部,參加了叛亂,平定后被分批流放至揚州、濱州等地屯田。而下江一帶也成了流放犯人的地方,不斷有些官員“杖流奴兒干之地”“竄于奴兒干地”,即征東元帥府所管地面,似乎也有的流遣至庫頁島。山海相隔,元軍對庫頁島的征剿不易,駐扎戍守更難。帖木兒所率一千蠻軍是島上駐軍之一部,還是總數,他們是輪休還是撤防,已難厘清端緒。
大德年間,島上部眾仍常乘黃窩兒(吉烈迷人所造小船)來陸上劫掠,也有下江的吉烈迷百戶逃亡島上,“投順嵬骨作耗”。透過有限的記載,可了解到庫頁島已有城鎮和村寨,而島上部落與下江吉烈迷人關系復雜,聯系頗多。元武宗至大元年(1308),正是通過吉烈迷人傳話搭線,骨嵬首領歸降元朝,上交了部族武裝的刀箭鎧甲,承諾每年向朝廷貢納珍異皮毛。庫頁島上的部族歸順朝廷,征骨嵬之事后來也就不再出現。至于那些遷徙內地的女真人,以及流放到奴兒干的漢族人,很少能看到他們的下落,所有的流人,無論發配北疆還是編管于中土,都毫無聲息地消失在漫漫歲月中。
[1]《清史稿校注》卷六三《地理三·吉林》:“又東北海中庫葉島,一曰黑龍嶼,廣三四百里,袤二千余里。”臺灣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2245頁。
[2]《史記》(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卷四《周本紀》:“成王既伐東夷,息慎來賀,王賜榮伯,作《賄息慎之命》。”息慎,即肅慎。中華書局,2013年,第171頁。
[3]《左傳》(春秋經傳集解)第二十二,“昭公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320頁。
[4]《漢書·武帝紀》所引“舉賢良詔”,事在元光元年(前134)五月,中華書局,1962年。
[5]《大戴禮記·少閑》稱在虞舜、禹、成湯、文王時期,“民明教,通于四海,海外肅慎、北發、渠搜、氐羌來服”。
[6]《國語》卷五《魯語下·孔丘論楛矢》,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14—215頁。
[7]《大明一統志》卷八九《女直》,三秦出版社,1990年,第136頁。
[8]吳兆騫后得納蘭性德等人資助返回內地,在京師受到隆重接待,即以石砮為禮物,贈予友朋。王士禎《池北偶談》卷二三《吳漢槎》:“吳江吳孝廉漢槎兆騫,以順治十五年流寧古塔二十余載。康熙辛酉,歸至京師,相見出一石砮,其狀如石,作紺碧色,云出混同江中,乃松脂入水年久所結,所謂肅慎之矢也。”
[9]《乾隆御制詩》二集,卷五十二,“吉林土風雜詠十二首”,《文淵閣四庫全書》第四三五冊《集部·別集類》。
[10]《后漢書》卷八五《東夷列傳》,中華書局,1965年,第2812頁。
[11]張雙棣《淮南子校釋》卷四《地形訓》,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451頁。
[12]袁珂《山海經校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
[13]《后漢書》卷八五,第2809、2817頁。
[14]《魏書》卷一〇〇《百濟國傳》:“其國北去高句麗千余里,處小海之南”,中華書局,1974年,第2217頁。
[15]《唐會要》卷九六,“靺鞨”條,中華書局,1960年,第1723—1724頁。
[16]《新唐書》卷二一九《北狄傳》,本段落引文皆出于此,中華書局,1975年。
[17]孛蘭盼等編纂,趙萬里校輯《元一統志》卷二,中華書局,1966年。
[18]路振,以文章名世,宋真宗時任知制誥,奉命出使契丹,凜然拒絕契丹提出的領土要求,所著《乘軺錄》,曾收入《續談助》《指海》等書,有輯本,見中華書局1991年版。
[19]昭梿《嘯亭雜錄》卷九,中華書局,1980年,第271頁。
[20]尚永琪《歐亞文明中的鷹隼文化與古代王權象征》,《歷史研究》2017年第2期。
[21]《全唐文》卷二五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
[22]《海青拿天鵝》,中國古代琵琶曲。楊允孚《灤京雜詠》:“為愛琵琶調有情,月高未放酒杯停。新腔翻得涼州曲,彈出天鵝避海青。”自注:“《海青拿天鵝》,新聲也。”
[23]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三,《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5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23頁。
[24]景愛《遼代的鷹路與五國部》,《延邊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3年第1期,第94頁。
[25]李健才《東北史地考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
[26]王偁《東都事略》,《中國野史集成》第七冊,巴蜀書社影印光緒淮南書局刊本,1993年,第478頁。
[27]洪皓《松漠紀聞》,車吉心總主編《中華野史》第六卷,泰山出版社,2000年,第396頁。
[28]葉隆禮撰,賈敬顏、林榮貴點校《契丹國志》卷十《天祚皇帝紀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02頁。
[29]參見該書第二十八卷,中華書局,2006年,第711頁。
[30]《金史》卷一《世紀》,中華書局,1975年,第13頁。
[31]《金史》卷一《穆宗紀》,第14頁。
[32]參見該書第296、298頁,岳麓書社,1993年。
[33]《金史》卷七三《完顏晏傳》,第1672—1673頁。
[34]趙秉文著,馬振君整理《趙秉文集》,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58頁。
[35]參見胡凡、蓋莉萍編著《俄羅斯學界的靺鞨女真研究》,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
[36]《元史》卷一一九,第2932頁。
[37]屠寄《蒙兀兒史記》卷三一《蒲鮮萬奴傳》,中國書店,1984年。
[38]王禹浪、王宏北《蒲鮮萬奴與東夏國》,《哈爾濱師專學報》1999年第3期。
[39]《高麗史》卷一〇三《金就礪傳》,第210頁。
[40]《元史》卷二《太宗紀》,第32頁。
[41]許全勝校注《黑韃事略校注》,蘭州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09頁。
[42]《高麗史》卷二四《高宗世家三》,第375頁。
[43]《元一統志》卷二,中華書局,1966年,第220頁。
[44]全名為《朝列大夫僉通政院事贈榮祿大夫河南江北等處行中書省平章政事柱國追封魯國公札剌爾公神道碑》,見于《叢書集成續編》第136冊,新文豐出版社,1989年,第208頁。
[45]《元史》卷十三《世祖紀十》,第277頁。
[46]《元史》卷五《世祖紀二》,至元元年十一月條,第100頁。
[47]《元史》卷六《世祖紀三》,至元二年,第106頁。
[48]蘇天爵《元文類》卷四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590頁。另《元經世大典·征討·遼陽嵬骨》,所記同。
[49]《元史》卷十三《世祖紀十》,第265頁。
[50]《元史》卷十三《世祖紀十》,第273、280頁。
[51]《高麗史》卷三十,第46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