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海中有女國”

對于庫頁島的記述，很早就出現在中國典籍中。可以肯定地說：整個上古和中世紀，直至清朝之前，唯有我國的歷史地理文獻記載了這個東北方大島。一些西方尤其是俄蘇學者曾譏評中國典籍所記過于簡單，且先后不乏重復抵牾處，但還是不得不對這些史料加以引用，還是無法否認其珍貴的文獻價值。西周時肅慎部曾抵達長安進貢，表示歸附，唐代時已納入中國版圖，見諸中國史著，斑斑可考，是誰也無法否認的。

庫頁島位于東北大海之中，故記述該島的文字，多與“海”相關。《山海經·海外東經》記載：“有毛人在大海洲上。”[12]大海洲，即海上的大島嶼，雖未詳細勾畫其高峻袤遠，卻強調了其面積甚大。正因為冬季的漫長和酷寒，島上主要部族費雅喀人毛發濃密，被稱為毛人。而將島稱為“大海洲”，也形象摹寫出庫頁島的長條形狀，亦覺貼切。至于該海的名稱，書中未能給出。

漢代將庫頁島歸入“東夷”。《后漢書·東夷列傳》記載光武帝劉秀即位之初，東北各部族重來朝貢，“時遼東太守祭肜威詟北方，聲行海表”，復記北沃沮“海中有女國”[13]。沃沮又稱窩集，叢林、密林之謂也，烏蘇里江流域原始森林密布，以故標稱某某窩集者甚多。北沃沮，所指為黑龍江下游瀕海一帶，亦即肅慎故地。所謂海中女國，雖出于傳聞，提供的信息量亦不少：一指島之巨大如庫頁島者，否則不足以稱國；二指島上原住民女多男少，女子地位較高。至契訶夫登臨時，庫頁島上的原住民部族早已解析寥落，所記情景已非費雅喀人的全貌，東漢時期的島上部族應還處在母系社會。

這些記載中的“海”，現在通行的名字是鄂霍次克海，遲至17世紀才由俄羅斯人提出，而在我國典籍中出現甚早，只是沒有一個確切的命名。《魏書》曾提到的“小海”[14]，應即黑龍江口與庫頁島之間的河口灣與韃靼海峽。唐人沿襲了這一名稱，《唐會要》在描述黑水靺鞨疆域時曰：“今黑水靺鞨界南，與渤海國顯德府，北至小海，東至大海，西至室韋，南北約二千里，東西約一千里。”[15]所說“小海”與《魏書》同，而“大海”則指庫頁島東北的鄂霍次克海。

唐朝立國未久，黑水靺鞨的首領即來朝賀，而在貞觀二年（628），“臣服，所獻有常，以其地為燕州”。唐玄宗開元年間，設置黑水府，“以部長等人為都督、刺史，朝廷為置長史監之，賜府都督姓李氏，名曰獻誠，以云麾將軍領黑水經略使，隸幽州都督”。唐朝同時組建了黑水軍，將這里的土地和人民正式納入中華版圖。黑水都督府地域廣袤，“西北又有思慕部，益北行十日得郡利部，東北行十日得窟說部，亦號屈設”[16]。窟說、屈設，當為部族語言關于地名的記音，與“庫頁”相近，應為當日庫頁島之名。同卷記載北狄諸部仍沿承肅慎古法，用石塊磨制箭鏃，長達兩寸（不再說一尺八寸，比較靠譜了）。而據東北歷史文化學者王禹浪介紹，在今天的薩哈林博物館中，大量收藏此類石箭鏃，可證持續到清代一直為島上部民狩獵時使用。

因大量出產鯨魚，庫頁島所處的鄂霍次克海域，包括韃靼海峽向南的日本海又被叫作鯨海。《元一統志》又稱那里是“鯨川之海”，說遼陽行省的開元路“南鎮長白之山，北浸鯨川之海”[17]，不僅僅是形容其管轄地域之廣闊，而且特別強調北部大海中的島嶼。所謂鯨川之海，應是鄂霍次克海與日本海的合稱，在我國史籍中通稱為遼海、東海或大東海。北宋大中祥符元年（1008），知制誥路振奉詔使遼，到達位于今內蒙古赤峰市境內的中京，一路留心觀察問詢，歸來作《乘軺錄》，記錄遼國軍政人事與城闕道里，兼及遼國東北邊地的女真族，曰：“又東至高麗、女貞四千里”“東北至遼海二千里，遼海即東海”[18]。此東海非今天的東海，應即鯨川之海，在朝鮮半島迤東，韓國人至今仍稱之為東海。庫頁島在其中北部偏西海域，緊鄰著大陸，一向有大護沙之稱。

庫頁島，的確自古以來就是肅慎氏之地。肅慎的族名后世多變，曰挹婁、勿吉、靺鞨，但自遼代開始就較為固定，通稱女真（或女貞，以避遼興宗耶律宗真之諱改為“女直”）。女真族部落眾多，散居地域甚廣，遼廷分而治之，大加遷徙，予以熟女真、生女真、野人女真等名目。所謂野人女真，也包括東海女真，有烏蘇里江迤東、黑龍江口與庫頁島等各姓部眾。清禮親王昭梿《嘯亭雜錄》中有“和真艾雅喀”一則，所記即赫哲、費雅喀二部落習俗，曰：

吉林東北有和真艾雅喀部，其人濱海而居，剪魚皮為衣裙，以捕魚為業。去吉林二千余里，即金時所謂“海上女真”也。[19]

他沒有提到庫頁島，但必然包括在內，否則怎可稱“海上女真”？這位號稱淵博的王爺顯然對此地情形不甚了然，接下來寫到當地舊俗：父母滿六十歲時將被殺掉，割其肉招待賓客，然后把骨頭埋在門前……純屬獵奇志怪，以訛傳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