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律智慧警句集(精裝版)
- (德)古斯塔夫·拉德布魯赫
- 3999字
- 2022-08-02 14:11:31
德文版序
阿圖爾·考夫曼
出版這本小冊子作為長期抱持的計劃,終得落實。這本小書原名為《法律警句集要》,是有關法的根本問題的格言總匯,古斯塔夫·拉德布魯赫把它作為《致安塞爾姆的格言集》(Spruchbuch fuer Anselm),差人送往俄國戰場給唯一的兒子(安塞爾姆·拉德布魯赫,他在1942年12月5日在俄國陣亡)[1],其中附有警句,用拉德布魯赫自己的話說:這是他的全集中的一個節選本。而其全集中則呈現出的是一個完全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寶藏,蘊含豐富的有關法的智慧格言和格言式智慧。本書有意識地依叔本華的著作《生活智慧警句集》(Aphorismen zur Lebensweisheit)為藍本而選取書名——略作修改,僅是想表達出這樣一層意思:它是一本反映一位法律思想家格言的書。當然我們本來也完全可以把叔本華的書名原封不動地拿過來,因為所謂拉德布魯赫的法律智慧最終不過是生活智慧!盡管其認識屬康德實然和應然的二元論,但對他而言,法意味著有點無論如何是實存性的東西(Seinshaftes),有點現實性的東西,有點活生生的東西,被當作常常只與人類有著具體關涉的東西。其法哲學是必不可少的,同時也是一門人的哲學;關于他的刑法學,用歌德的一句話來表達很貼切:“不管他應懲罰人,還是應關護人,他必定把人當人看待?!?/b>人性地看待人,人性地看待法,人性地對待法,這就是拉德布魯赫式的精神。所以,當讀者在這本《法律智慧警句集》中不僅能讀到直接表達與法律有關的格言,而且能讀到更廣泛的題目時,諸如討論上帝與人、生與死、政治與戰爭、共同體與民族、文化與宗教,他們本不會感到驚奇。因為這所有的問題本質上是相互歸屬的。凡不了解拉德布魯赫人格形象的人,也不可能了解其法的形象(圖像)。
在選擇和編輯搜集資料的過程中,我們正好要完成兩方面的工作。一方面我們需要找出這樣的格言,它們富有表現力和警句的思想精練度(密度)。瑪麗·馮·埃布納-埃申巴赫[2]曾經說過,警句是“漫長的思想鏈條上的最后一環”。當生活的經驗和智慧從豐沛的人格之深層升騰而出,就像一道光凝聚為一個亮點時,警句就形成了。拉德布魯赫的著作提供了這樣的精煉語句,在這些句子中,思想宛若令人驚喜的閃電照耀出極其強烈的光芒。對其語言的美感、表達方式的優雅和闡釋說明的簡潔,人們一再地贊不絕口。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在拉德布魯赫那里,培生這些思想的果實通常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拉德布魯赫本性是非常復雜、線條變異的,而絕對不是簡單普通的。他沒有在任何一處顯露,也根本就沒有顯露過“抖機靈”(Patentloesung),這種“抖機靈”就像它們對科學所起的作用那樣,通常只想從單方面看待事物。拉德布魯赫看到了(事物的)多重繁復的交織、難點、矛盾和不可解答的余數。他不像有人那樣天真地相信:世界是由理性(無限)切分的,沒有除不盡的余數。而誠如其自己所承認的,他的任務在于理性地揭示矛盾,而不是墜入非理性的迷亂。對他而言,思考和表達的清晰同時也是一種審美的要求,學者也總是一個藝術家。他絞盡腦汁思考事物,直到它們變得清晰明朗、一眼洞穿。職是之故,對這些警句,我們可以用尼采的話來很好地概括:“短句之言可能是眾多長思之累果和收成。”
另一方面本書警句搜集要追求的目標在于:使拉德布魯赫的品格完整地凸顯出來。因此這本集子也將消除某些早年所陷入的誤解,比如:拉德布魯赫基于納粹專制時期的印象和經驗放棄以前的相對主義實證論轉向自然法。當然,這樣的一些論點可以輕易地通過相應的引證來搪塞過去。不過誰要是想指出說,拉德布魯赫從前為了法的安定性的緣故而說過法官受任何法律、哪怕是不公正的法律的約束,以此作為毋庸置疑的必要性;那么他還必須補充一句說:同一個拉德布魯赫同時還總是提請人們注意這樣一種實證主義的糊涂(荒謬),要注意防范其危害性。早在1919年,大概不會太晚于這個時候,他就把法律實證主義稱為:是一個“對權力的盲目崇拜”(本書第105段);當時幾乎還沒有人能夠看到這一點。拉德布魯赫過去從沒有,即使在其晚年也沒有講過絕對主義自然法學的話。同樣,這需要考慮到許多其他問題。如果不強調相對主義中所具有決定的期待性的、同時也是(內心)斗爭的因素,人們是沒有資格談論拉德布魯赫的相對主義的;在他看來,“理解一切而什么也不作否定的相對主義”,其“危險姿態”是值得高度懷疑的(本書第97段)。相似的情況也表現在他在刑罰學說上的觀點。的確,他是其師弗朗茨·馮·李斯特[3]理論的追隨者,而且還很堅定地維護過矯正和再社會化思想,但他并不是站在殺人狂或某些“現代者”一邊一起反對報應刑和賠償刑。最后還想提及他的“事物的性質”的學說,人們可能在這里再次會說道:拉德布魯赫據此已經放棄了以前具有代表性的二元主義方法;不過另一種解釋也是正確的:“事物的性質”原理絕不是法律本體論體系的第一塊基石。拉德布魯赫在晚年比早年更多地投入“事物的性質”這一思維姿態。但這一思維姿態在他的學說一開始就是固有的,因為說到底他的法哲學總是法的存在(本體)論(只是人們不要把它僅僅理解為一門確定的學科),即有關法存在的學說——故此他一直所堅守的實然和應然的二元論絕對不存在矛盾,因為拉德布魯赫在這一語境中所討論的只是存在意義上的“是”,而絕不是存在論(本體論)意義上的“是”。當人們把拉德布魯赫打上新康德主義者、實證主義者、相對主義者、現代主義者、自然法學者或其他什么印鑒時,那么就絕不會獲得完整的拉德布魯赫形象。這樣的框框不適合套在他的品格形象上。
不過,這樣來理解下面的說法,認為拉德布魯赫的思想根本就沒有發生過變化,也可能是完全錯誤的。手頭上的這本集子只是想指明:在拉德布魯赫那里,事情(事物)到底是如何在川流不息地進行著的。因為他知道:在我們這個世界上難以企及的東西絕不可能停留在一個地方;我們總是在塵世間的旅途上漫游。他時刻意識到:在人類社會,完美的、永恒不變的法是不存在的,因此我們必須使自己滿足于這一點,即“任何時代都必須重新書寫自己的法學”(本書第589段)。拉德布魯赫把自己及自己的工作看作不過是:他處在路上。正是他以其明察秋毫的雙眼一再地提醒警惕即將出現的“法的野蠻化復興”[4];是他在1933年作為第一個高校教師被解除公職;是他在不斷發出警示、喚起人們的理智;是他從來沒有說過或寫過一些使其日后感到羞愧的東西。這樣一個人完全擺脫了一切自負,他在1949年才有可能自我認識到:“難道還沒有從我們身上,從我們經歷的災難,從可悲可嘆的自傲、剛愎自用——自以為是,從世界史的巨大變遷中學會點什么嗎!”[5]他從不“固執己見”,而總使自己只全身心地追尋法意。在他看來,一切都是為了法,為了真正的法,為了同一的真理(die veritas una),此時他的觀點盡可能隨真理知識的變化而變化,他甚至從“實證主義者”轉向“自然法學者”。的確,他的學說不時地作些非常重大的修改。的確,人們可以讀到這樣的句子:“既有基督教的自然法,也有基督教的社會主義?!保ū緯?25段),它第一次出現在《社會主義文化論》的后跋中,是拉德布魯赫所表達的最后的意見。但我們有充分的理由在這里再補充一句:“盡管我今天的思想和昨天的思想存在著緊張關系(張力)”,也沒有必要“改變以前思想的本體,而只是強調其他之點,使這些還處在隱暗之中的東西,緩緩進入完全的光照之下”。
故此,拉德布魯赫學說上所存在的是一種持續不斷的發展,而不是完全徹底的改變。因為人們所談論的拉德布魯赫自身的“緊張關系”,不僅僅存乎其前后的思想之間,而且它在根本上常常就是其思想的本質因素。他從來不是一個“抖機靈”的人。他一再地奉守矛盾性的、二律背反的、對立性(極性)的思維方式。在《法律智慧警句集》這本小書中所呈現的是一位感覺靈敏的八線譜作者(Achtzeiler),下面這首匿名的詩作事實上隱含有拉德布魯赫的身影:
遠古,讓我們通過《詩篇》的作者[6]知悉,
正義與和平彼此相親。
塵世間,有二物難以統一并行:
一個是善法,一個是可愛的和平。
絕沒有中間之路,即使在這本書里——
一個真正、確然、冷峭的矛盾,
答案,托付給了果敢的心靈。
勇于決定——這就是人生。
其他再多的話也不會比這首小詩能夠對拉德布魯赫式的思考方式的精神表述得更好的了。故此,眼下這本集子從若干觸及我們此在的警句開始,可能是符合道理的。
此外,每一個具體警句的次序事先并沒有嚴格按照時間先后來編排,而有時是基于下面的考慮來確定的:真正的矛盾應該反映出來,一目了然、清晰可見;有時又基于另一種考量,讓某種思想經歷數年和數十年的持續過程清楚地顯露出來。對此,偶爾有些完全有意的重復,也沒有顧忌。當然,一般而言,相同或相似的警句通過在資料出處中相應的提示被凸顯出來,引人注意,這種方式自然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還應注意到:有時對某一句子必須在語法上作些調整或者作一點壓縮;但不言而喻,在這一點上我們一直是嚴肅認真的,注意保持原文表達的意思不變。為了使圖面清爽,這些調整和削減部分沒有被特別明確地標示出來。
我把這本小冊子衷心地奉獻于柳迪婭·拉德布魯赫[7]夫人之手。在長年忠誠的交往中,她一再地使我侍守在難以忘懷的先師的身旁。
1963年7月
于薩爾布呂肯
[1] 該書在拉德布魯赫去世后由弗里茨·馮·希佩爾(Fritz v.Hippel)整理出版;《凡登和克袖珍叢書》第4集(Keine Vandenhoeck-Reihe Nr.4.)。
[2] 瑪麗·馮·埃布納-埃申巴赫(Marie Freifrau von Ebner-Eschenbach,1830—1916年),奧地利女小說家。著有《教區的孩子》《罪不可贖》等書?!g者注
[3] 弗朗茨·馮·李斯特(Franz von Liszt,1851—1919年),德國著名刑法學家,刑事社會學派創始人。著有《德意志刑法教科書》(1881年)等?!g者注
[4] 特見1932年及1933年保留下來的講義,題目關于“刑罰本質中的教化思想”和“極權的刑法抑或社會的刑法”;付印于《法律上的人》一書附錄,載《凡登和克袖珍叢書》,第51—52集。
[5] 拉德布魯赫:《社會主義文化論》(第3版跋),柏林,1949年版,第81頁。
[6] 德文Psalmist,是指《圣經·舊約》之“詩篇”的作者,尤指大衛王?!g者注
[7] 柳迪婭·拉德布魯赫(Lydia Schenk Radbruch,1888—1974年),古斯塔夫·拉德布魯赫的第二任妻子?!g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