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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方斬馬劍:兵禮律法的三重身份

“吳王夫差”青銅劍(圖中中間的文物)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在歷史小說、戲曲、影視作品中,往往存在一件可以“上斬昏君,下斬佞臣”的神兵利器,無辜者在面對貪官污吏的欺凌時,往往能依仗它而沉冤得雪,這件武器就是尚方寶劍。在經典喜劇電影《九品芝麻官之白面包青天》中,周星馳扮演的包青天看到嫌犯有權貴撐腰立刻祭出尚方寶劍,就連在官場久經風浪的李公公也著實被嚇了一跳。不過,尚方寶劍名聲雖大,細想之下卻經不起推敲:尚方寶劍之所以為人們所忌憚是因為它由皇帝親賜,試問哪有皇帝會賦予別人斬殺自己的權力呢?如果“上斬昏君,下斬佞臣”只是文學夸張,那尚方寶劍的真實面孔又是怎樣的呢?

《封神演義》中,元始天尊曾命南極仙翁賜予姜子牙一條“打神鞭”,凡封神榜上有名者皆可打之,而姜子牙也借此利器一路輔助周武王姬發伐紂滅商,成就了千秋偉業?!斗馍裱萘x》中的怪力亂神本為虛構,鞭笞三山五岳、四海八荒眾神的“打神鞭”自然更是“又向荒唐演大荒”式的文學創作。然而在中國法制史中,有一樣現實存在的器物的確有著“打神鞭”一般的威力——那就是號稱能“上斬昏君,下斬佞臣”的尚方寶劍。

尚方寶劍一直是古往今來的小說、戲曲、影視作品中傳奇般的存在。如果說“擊鼓鳴冤”只是為了讓冤情直達天聽,那尚方寶劍本身就代表著皇權,持此劍者可以行先斬后奏之事,很多作品中的主人公也是借助于尚方寶劍除暴安良,沉冤得雪。在文學創作的敘事中,尚方寶劍成為傳統社會對抗森嚴等級的最后武器,尚方寶劍的持有者也成為幫助無辜百姓實現公平正義的超級英雄。

早在元朝關漢卿的雜劇《望江亭》第三折中,便出現了楊衙內向皇帝請賜“勢劍金牌”以斬白士中首級的情節。此處“勢劍”即尚方寶劍在戲曲中的代稱,而在《望江亭》的京劇唱詞中,也的確將“勢劍”改成了“尚方寶劍”,并且借劇中人之口明確其“先斬后奏”的權力。無辜主人公為奸人所害,最后借尚方寶劍申冤的橋段廣泛存在于傳統公案小說中,并影響著后世的影視劇創作。如在1994年周星馳主演的電影《九品芝麻官之白面包青天》和2000年出品的電視劇《尚方寶劍》中,尚方寶劍分別與“上斬昏君,下斬佞臣”和“先斬后奏”之權聯系在一起,并成為正直官員所試圖倚仗的權威。

然而,僅從這一系列作品的架構中就能看出不合理之處:尚方寶劍源于皇帝親授,能“先斬后奏”“下斬佞臣”皆為合理,但怎么可能“上斬昏君”?試問又有哪個皇帝能承認自己是昏君,并將斬殺自己的大權授予他人?與此相對應,戲曲、小說中關于宋朝八賢王所持凹面金锏的傳說就相對合理地解釋了其由來:宋太祖趙匡胤將帝位傳給了其弟宋太宗趙光義,同時賜予其子趙德芳(亦有作品稱“趙德昭”)凹面金锏(亦有作品稱為趙光義賜),可以“上打昏君,下打讒臣”。山東梆子戲《回龍傳》就有這一根極富儀式感的金锏:锏上一龍三鳳一百單八孔,殺一個皇上摘一個龍,滅一個娘娘去一個鳳,斬一個奸臣填一個孔。趙光義繼位大統像一樁疑案,后世民間出現“八賢王”的傳說有其歷史基礎。一朝天子一朝臣,雖然凹面金锏在歷史上不可能出現,但相比于尚方寶劍“上斬昏君”的設定,顯然更能邏輯自洽。

那么,歷史上的尚方寶劍是否存在,如果存在到底是什么樣子?所謂的“上斬昏君,下斬佞臣”和“先斬后奏”,有幾分真幾分假?如果尚方寶劍本不特別,那為何會在林林總總的文學作品中成為君權與正義的化身呢?

朱云:尚方斬馬劍的緣起

“尚方寶劍”中的“寶”本為修飾詞,所以尚方寶劍其實是尚方劍。解析尚方劍的由來,首先要從“尚方”二字開始。

尚方事實上是官職名,為少府的屬官之一。少府創制于秦,漢朝時與太常、光祿、鴻臚等同列為九卿。《漢書·百官公卿表》中言“少府,秦官,掌山海池澤之稅,以給共養”,此處的“共養”如顏師古所言“少府以養天子也”,當特指供養皇帝,故少府的職司主要是征課山海池澤之稅,并負皇帝的衣食起居、游獵玩好等需求的供給。少府職能廣泛,尚方作為少府的屬官專門負責制作“御刀劍諸好器物”,蔡倫便曾兼任尚方令,并負責制作皇室用劍及各類器械,因制作精良為后世沿襲。

所謂“尚方劍”,便是由尚方督造之劍;因其御用,又有“御劍”之名。推而廣之,皇帝所賜之劍,無論是為賞還是為罰,均可以視為尚方劍或御劍。御用之物,除皇帝外自然不能擅用,西漢名臣韓延壽被治罪時,其中一項重要罪名便是“鑄作刀劍鉤鐔,放效尚方事”,可見尚方劍天然與皇權掛鉤,他人擅用就是“上僭不道”。

尚方劍雖由皇室專用,但在其鑄造之初并無專殺的權力,真正將尚方劍與“上斬昏君,下斬佞臣”的文化含義相連,源于《漢書·朱云傳》中所載的朱云彈劾張禹一案:“(朱)云曰:‘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臣愿賜尚方斬馬劍,斷佞臣一人以厲其余?!蠁枺骸l也?’對曰:‘安昌侯張禹?!洗笈?,曰:‘小臣居下訕上,廷辱師傅,罪死不赦?!穼⒃葡?,云攀殿檻,檻折。”

張禹是當朝丞相,亦是漢成帝劉驁的老師。朱云當庭彈劾張禹禍國,并向皇帝請賜尚方斬馬劍以誅殺之,引得皇帝震怒,之后朱云據理力爭,緊抱殿前欄桿以至于欄桿折斷。朱云雖然險些喪命,但由此產生“朱云折檻”這一典故,成為萬世諍臣的楷模。

此處朱云所請的尚方斬馬劍正是尚方劍。至于為何中間有“斬馬”二字,顏師古注曰:“斬馬劍,劍利可以斬馬也。”秦漢一向有以牛馬試劍鋒之利的傳統,如《尸子》中的“水試斷鵠雁,陸試斷牛馬,所以觀良劍也”,以及《韓非子·顯學》中的“水擊鵠雁,陸斷駒馬,則臧獲不疑鈍利”所言皆為此類。

因尚方劍并無專殺權,故朱云請劍亦為朝臣首創,可以推出朱云是以尚方劍為喻,而在這一語境下,御用的尚方劍帶有兩層含義:至高皇權與公平正義。以“尚方”喻皇帝權威再自然不過,但尚方器械眾多,為何獨以“劍”為喻,而非刀槍斧鉞等物?這就不得不考察劍本身的文化內涵。

劍,最遲在先秦時期就已經成為等級的標志?!吨芏Y·冬官考工記》記載:“身長五其莖長,重九鋝,謂之上制,上士服之;身長四其莖長,重七鋝,謂之中制,中士服之;身長三其莖長,重五鋝,謂之下制,下士服之?!笨梢姶呵飼r期,通過不同形制的佩劍大致就能區分出上、中、下士的區別?!妒酚浾x》中有“春秋官吏各得帶劍”的記載,《史記》中也記載秦國“簡公六年,令吏初帶劍”“簡公七年,百姓初帶劍”。由此可以推出春秋時期佩劍為官吏特權,直到后來才因時代更易而拓展至百姓,劍與身份的關聯不言而喻。

秦朝統一后推行“銷鋒鏑”政策,盡收天下之兵器鑄成了十二金人,佩劍再次成為官吏特權。漢高祖劉邦以三尺劍取天下,遂舍棄三代的佩玉,沿襲秦朝佩劍并有所發展,以至于孕育出“劍履上殿”制度。

依秦漢之制,“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劉邦建國后論功封賞以蕭何第一,故賜予蕭何“劍履上殿,入朝不趨”之禮。在一眾手無寸鐵的臣僚中唯蕭何可以佩劍,此等尊榮可想而知。兩漢及之后的三國時期能得“劍履上殿”殊榮者寥寥,如梁冀、董卓、曹操、曹真、曹爽、司馬師及諸葛恪等人,均稱得上位極人臣。

劍自古與身份相關,在漢朝又經過了“劍履上殿”制度的加權,其指代意義自然非常明顯。與此同時,兩漢出于重威、懷柔的考慮亦有賜劍之舉,如針對內臣賜予鄧馮石、應奉駁犀具劍和駁犀方具劍;針對外藩賜予廣陵王劉胥、匈奴單于寶劍和玉具劍。在戰爭時期,君主甚至會賜劍于領軍大將,如劉秀曾賜彭寵以“服劍”,賜馮異以“七尺具劍”;更有甚者如衛綰有“先帝賜臣劍凡六”??梢姖h朝賜劍之風不可謂不盛行。雖然此處僅僅代表了君王的恩寵而與專殺權無關,但也足以看出朱云以劍為喻的制度背景。

不過,劍與身份、君恩的勾連只能解釋尚方劍的至高皇權之意,關于公平正義,劍還有另外一條文化脈絡——劍自先秦始,便沾染上了濃厚的俠義色彩。春秋戰國時期有馮諼彈鋏、毛遂按劍逼楚之舉,屈原有“帶長鋏之陸離兮”之嘆,《史記·刺客列傳》中有更多對劍的大書特書。時至漢朝,作為開國皇帝的劉邦對其“提三尺取天下”的武功津津樂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有漢一朝武夫勃興、輕死重氣,如司馬相如、東方朔等名臣文豪少時均學過擊劍之術,劍與俠的聯系,自然而然體現到了朝堂之上。

從這幾個角度出發,就不難理解朱云為何在沒有制度先例的情況下會請賜尚方劍行專殺之事。對于皇帝而言,尚方劍代表了至高無上的身份;對于丞相及太子師而言,尚方劍又代表了“力折公侯”的俠氣。這兩者混合形成的文化內涵成為朱云請賜尚方劍的邏輯起點,也讓朱云有了試圖在森嚴的官秩等級下撕出一個缺口的勇氣。

朱云彈劾張禹并未成功,但朱云折檻和尚方劍的典故卻流傳于世,成為后世尚方劍制度遙遠的起源。

專殺: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劍履上殿”制度雖然日漸消亡,但佩劍制度在漢朝之后得以保留和發展。《晉書·輿服志》載:“漢制,自天子至于百官,無不佩劍,其后惟朝帶劍。晉世始代之以木,貴者猶用玉首,賤者亦用蚌、金銀、玳瑁為雕飾?!笨梢姇x朝因襲了漢制,同時通過玉、蚌、金銀、玳瑁等材質的不同區分持有者的貴賤。

隋朝輿服制度進一步細化,出現了依官員品級分別佩帶玉具劍、金裝劍、銀裝劍、象劍的規定。唐朝依然如此,岑參《奉和中書舍人賈至早朝大明宮》詩云:“雞鳴紫陌曙光寒,鶯囀皇州春色闌。金闕曉鐘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ㄓ瓌ε逍浅趼洌黛浩炻段锤?。獨有鳳凰池上客,陽春一曲和皆難。”這里的“花迎劍佩星初落”一句,將唐朝朝堂之上的劍佩鏘鏘描繪得淋漓盡致。

與此同時,尚方劍的典故也開始為臣工所引用。《晉書·段灼傳》中載段灼上疏提及“朱云抗節求尚方斬馬劍,欲以斬禹,以戒其余,可謂忠矣”;狄仁杰與張光輔爭執時直接說出“如得尚方斬馬劍加于君頸,雖死如歸”的犀利言辭;王翰《飛燕篇》中言“古來賢圣嘆狐裘,一國荒淫萬國羞。安得上方斷馬劍,斬取朱門公子頭”,尚方斬馬劍已經成為這位邊塞詩人心中明晰的意象。

由此可見,尚方劍制度雖然未在律法意義上建立,但在士大夫心中,文化意義上的尚方劍形象已經隨著朱云折檻的典故成型。同時也應當看到,晉人段灼的引典以朱云為主,進而提及尚方劍;而至狄仁杰、王翰時期,尚方劍已經能夠脫離朱云單獨成典,這在尚方劍文化流變中是個不小的進步。

與漢朝相仿,以武立國的唐朝同樣也有賜劍制度,且這一制度相較于前者頗有耐人尋味之處?!杜f唐書·裴度傳》中載:“上欲盡誅元濟舊將,封二劍以授梁守謙,使往蔡州。度回至郾城遇之,乃復與守謙入蔡州,量罪加刑,不盡如詔。守謙固以詔止,度先以疏陳,乃徑赴闕下?!贝藙t故事中,梁守謙被皇帝授予尚方劍,同時也擁有了“盡誅元濟舊將”的權力。那是不是意味著唐朝的尚方劍至少有了“下斬佞臣”的專殺權呢?

并非如此?!皩ⅰ敝畽?,主要在“?!倍辉凇皻ⅰ?。梁守謙在授劍之后,只有“殺”權而無“不殺”之權,所以當裴度未以死刑處置元濟舊將時,梁守謙認為“不盡如詔”并“固以詔止”??梢?,此處梁守謙完全沒有任何便宜從事的決策權,他手中的尚方劍與專殺權并無關系。

直到宋朝,尚方劍終于在一定范圍內與便宜從事的專殺權有了聯系。北宋曾公亮和丁度所著的《武經總要》中載:“本朝之制,大將每出討皆給御劍自隨,有犯令者聽其專殺?!薄端问贰だ钪刭F傳》中亦有實例:“以重貴為麟府州濁輪寨路都部署……太宗善之,出御劍以賜,又累遣使撫勞?!笨梢娨浪沃?,將領出征前有賜尚方劍這一制度,且執尚方劍者擁有專殺權?!端问贰ぬ锩魝鳌分懈M一步明確了尚方劍與便宜從事權之間的關系:“敏自魚臺北悉驅南徙,凡七百余戶,送定州。遷北平寨總管,賜御劍,聽以便宜從事?!?/p>

《武經總要》雖指出“有犯令者聽其專殺”,但這一專殺權應當有所限制。北宋慶歷年間,權御史中丞賈昌朝上備邊六事,提及“馭將帥”時,舉曹彬、李漢瓊討江南為例,言:“太祖召彬至前,立漢瓊等于后,授以劍曰:‘副將以下,不用命者得專戮之?!辟Z昌朝所推的“便宜從事”,僅指偏將、禆將有不聽令者以軍法論,這與“副將以下,不用命者得專戮之”相符,也就是說,宋朝的尚方劍專殺權有限,僅在戰時針對副將以下低階軍官有效。

與兩宋相對,遼、金兩朝及之后的元朝亦效仿宋制建立了賜劍專殺之制。《遼史》中有“復遣東京留守耶律抹只以大軍繼進,賜劍專殺”“仁先為西北路招討使,賜鷹紐印及劍。上諭曰‘卿去朝廷遠,每俟奏行,恐失機會,可便宜從事’”的記載;《金史》中有“上將御船,賜白撒劍,得便宜從事決東平之策”的記載;《元史》中的記載更具情節性:“面賜錦衣、玉帶,弘范不受,以劍甲為請。帝出武庫劍甲,聽其自擇,且諭之曰:‘劍,汝之副也,不用令者,以此處之?!?/p>

從賜劍專殺的角度來看,宋、遼、金、元諸朝之制的確相似;但從尚方劍的角度來看又是另一番景象。自秦朝以降,漢人王朝均以皇帝所用御劍為尚方劍,所以可以默認皇帝賜劍均為尚方劍;而遼、金、元作為少數民族王朝則不宜如此定義。至于元朝張弘范“以劍甲為請”之后,皇帝直接“出武庫劍甲,聽其自擇”,此處的劍雖然有專殺權,但絕不適合歸類為尚方劍。而且,縱然是兩宋時期皇帝所賜、持有將領在軍中享有專殺權的尚方劍,也與文化層面中的尚方劍截然不同。

李重貴、田敏、曹彬、李漢瓊諸將所持的尚方劍,解決的是將領在作戰時遠離朝廷,若事事奏請會貽誤戰機的問題,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兵法之劍”。而自朱云以后歷代臣工尤其是文臣所請的尚方劍,是為斬奸除惡以正朝綱的“律法之劍”。雖然兩者均為尚方劍,但宋人卻區分得非常明白:南宋淳祐十年(1250年)太學生劉黻上書所言的“異時雖借尚方劍以礪其首,尚何救于國事之萬一哉”,以及開慶元年(1259年)國子監主簿徐宗仁所言的“至有欲借尚方劍為陛下除惡”中所提的尚方劍,均是朱云請賜以誅重臣的“律法之劍”,與戰場上將領賴以專殺的尚方劍截然不同。

為什么在宋人心里,尚方劍的意義會有如此明顯的不同呢?因為在宋朝,作為將領專殺權代表的尚方劍其實有另一個淵源,那就是節鉞?!抖Y記·王制》言:“賜鈇鉞然后殺。”隋唐之前,將領在軍中行使專殺權的器物一直是節與鉞,節鉞制度歷經漢晉至南朝時已經非常完善,沈約《宋書》中言,“使持節為上,持節次之,假節為下。使持節得殺二千石以下;持節殺無官位人,若軍事得與使持節同;假節唯軍事得殺犯軍令者”,同時“假黃鉞,則專戮節將”,可見宋朝的尚方劍完全是節鉞的再現。

節鉞制度于隋唐時期日漸式微,趙匡胤通過兵變立國,懲節將割據之弊,將之前的節鉞架空。然而從軍事角度來看,將領的專殺權與便宜從事權又有其必然性,于是尚方劍就成了節鉞的替代品。

那為什么節鉞的“重任”落到了劍身上呢?這也是歷史的偶然。宋朝之初有帶御器械之職,《宋史·職官志》載:“宋初,選三班以上武干親信者佩櫜鞬、御劍,或以內臣為之,止名‘御帶’?!庇纱丝梢?,帶御器械者均為親信內臣,而這一部分人又與帶兵將領高度重疊,于是將領假借禁近之名,實為軍旅之重而帶御器械出征的情況也逐漸增多。在節鉞空缺的情況下,宋朝皇帝以御劍作為替代,也便順理成章了。

由此,尚方劍在兩宋已經完全孕育出了兩張面孔:從文化層面來看,它是朝臣心中借皇帝之威以整頓吏治、嚴明律法的精神寄托;從歷史層面來看,它是將領樹立軍威、便宜從事的實在器物。宋朝還沒有孕育出真正的尚方劍制度,但已經為尚方劍制度的誕生做好了準備。

明亡:曇花一現的尚方劍制度

宋元易代之后,尚方劍迎來了一個特別的出場。元朝初年,道教領袖張留孫深得元世祖忽必烈器重,又兼以道法治愈皇后疾病,遂下詔尚方作玉具劍,并刻“大元皇帝賜張上卿佩之”十字。

忽必烈賜予張留孫的玉具劍是名副其實的尚方劍,與張弘范“以劍甲為請”而后自擇的專殺之劍完全不同。不過,雖然張留孫所持尚方劍與天師的尊貴地位相聯系,且有隆重的授劍儀式,但這一柄尚方劍僅為地位象征而無實權,其制與漢朝賜劍相似,可謂“禮法之劍”,與朱云所請的尚方劍相去甚遠。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元朝對于將領專殺權的授予相對小心,至元七年(1270年),四川、陜西發生叛亂,朝議中大臣多請皇帝下放專戮之權,依靠重刑以儆效尤。這時,翰林學士、侍御史高鳴上奏云:“制令天下上死囚,必待論報,所以重用刑、惜民生也。今從其請,是開天下擅殺之路,害仁政甚大。”而忽必烈也最終沒有授予將領專殺權。結合張弘范“以劍甲為請”時“帝出武庫劍甲,聽其自擇”的隨意性來論,元朝軍中的尚方劍不能與兩宋時相提并論。

時至元朝,尚方劍雖然已經有了“兵法之劍”“律法之劍”“禮法之劍”三重身份,但畢竟沒有真正建立尚方劍制度。至明朝,尚方劍制度終于成形,但尚方劍的身份并沒有得到真正的改變。

《明史》中尚方劍始見于“萬歷三大征”之一的寧夏之役。萬歷二十年(1592年),寧夏哱拜叛亂,明神宗朱翊鈞采用尚書石星進言,賜予總督陜西、延、寧、甘肅軍務魏學曾尚方劍督戰。魏學曾獲授劍后有惑于招撫之失,朱翊鈞又以甘肅巡撫葉夢熊代替魏學曾,同樣賜予尚方劍。葉夢熊持尚方劍督戰后很快盡誅拜黨及降人二千,哱拜之子被綁赴京師。自此之后,明廷賜尚方劍之舉便頻繁起來。

明朝賜劍多與戰爭尤其是遼東戰事緊密相連,如李化龍、楊鎬、熊廷弼、袁應泰、孫承宗、馬世龍等人受賜尚方劍。崇禎年間,明朝已然風雨飄搖,明思宗朱由檢在內憂外患之中,尤為重視尚方劍的授予,也因此在貴州、川陜、遼東等處的戰場上,幾乎都有尚方劍的身影。在崇禎一朝,賜尚方劍的制度日漸完善,持尚方劍的將領如有升遷之事,還可能引發再賜、三賜之禮,如盧象升竟蒙三賜尚方劍。

然而,尚方劍制度完善的過程也是其瓦解的過程。關于尚方劍的故事,最著名的莫過于袁崇煥斬殺毛文龍之案。崇禎元年(1628年),袁崇煥督師薊遼,兼督登、萊、天津軍務,朱由檢賜尚方劍,授予便宜行事之權,并設酒饌以壯其威。至遼東后不久,袁崇煥便因東江總兵毛文龍違令而將其斬首。

袁崇煥斬殺毛文龍,是明朝自萬歷年間尚方劍制度確立以降最特殊的一個案例。正如宋朝尚方劍只能專殺副將以下不用命者,明朝對尚方劍的專殺權也有明確的限制,如《明史·楊嗣昌傳》中載:“巡撫不用命,立解其兵柄,簡一監司代之。總兵不用命,立奪其帥印,簡一副將代之。監司、副將以下,悉以尚方劍從事?!薄睹魇贰铈€傳》中同樣寫道:“詔賜鎬尚方劍,得斬總兵以下官?!?/p>

可見,明朝尚方劍的專殺權適用于總兵以下,而毛文龍早已是總兵,按詔袁崇煥只能壓其帥印,而無專殺之權。更為重要的是,毛文龍本身“累加至左都督,掛將軍印,賜尚方劍”,也就是說毛文龍的便宜從事權并不在袁崇煥之下,用尚方劍斬殺擁有尚方劍的將領,顯然已經超出了尚方劍的授權。所以,袁崇煥斬殺毛文龍與其說是凸顯了尚方劍的權威,不如說是宣告了尚方劍制度的消亡。

而到了崇禎十七年(1644年),尚方劍幾乎已徒具形式。面對李自成大順軍的攻勢,東閣大學士李建泰提出以其私人財產充當軍餉,自率軍西進平叛。此時已是明亡前最后一年,重壓之下的朱由檢命李建泰督師山西,加兵部尚書,賜尚方劍,便宜從事。

《明史·李建泰傳》中詳細記載了這一次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授劍儀式:“帝御正陽門樓,衛士東西列,自午門抵城外,旌旗甲仗甚設。內閣五府六部都察院掌印官及京營文武大臣侍立,鴻臚贊禮,御史糾儀。建泰前致辭,帝獎勞有加,賜之宴。御席居中,諸臣陪侍。酒七行,帝手金卮親酌建泰者三,即以賜之,乃出手敕曰‘代朕親征’。宴畢,內臣為披紅簪花,用鼓樂導尚方劍而出。建泰頓首謝,且辭行,帝目送之?!?/p>

這一次授劍與其說是為李建泰餞行,不如說是為明朝祭奠。麾下只有五百人的李建泰持尚方劍“西征”,很快就“家貲盡沒,驚怛而病。日行三十里,士卒多道亡”,明朝這最后一柄尚方劍,連一兵一卒也調用不動了。明亡之后,南明朝廷繼續沿用尚方劍制度,然而此時的尚方劍已隨著國家的破敗失去了威信。明清易代之后,清朝未承襲此制,尚方劍制度經過明朝時期的曇花一現后,悄然消失。

尚方劍制度于明朝“集于大成”,但仍有著濃厚的節鉞色彩,馬世龍受賜尚方劍時拜行受鉞禮,李建泰受賜尚方劍后邵宗元稱其“仗鉞西征”,均可作為佐證。由此而言,明朝的尚方劍依然是“兵法之劍”,而非朱云所請的“律法之劍”。但這種文化層面上的尚方劍依然在明朝臣工的言論中頻頻出現,如劉基《贈周宗道六十四韻》中有“先封尚方劍,按法誅奸贓”之句,張差梃擊案中,何士晉亦有“借劍尚方,請自臣始”之語。何士晉是萬歷二十六年(1598年)進士,其時已距寧夏之役多年,何士晉仍然能說出“借劍尚方,請自臣始”八個字,可見魏學曾、葉夢熊所授的尚方劍,并不是其心中所思的尚方劍。

結語

尚方劍自秦漢始,至宋元成制,至明朝完善,最終在清朝終結。在其千余年的發展流變中,一直有著“兵法之劍”“律法之劍”“禮法之劍”的三重身份,而這三重身份從來沒有融為一體。廣泛而論,尚方劍能代表皇帝權威,有部分專殺或者說是先斬后奏之權,但這些權力都非常有限,甚至是在尚方劍最為盛行的明朝崇禎年間,御史詹爾選也認為賜尚方劍一事“未蒙皇上大處分,與未賜何異”。與此相對應的是,三授尚方劍的盧象升“示嘗戮一偏禆”,兵部侍郎張鳳翼“以畏法死”,總督蔡復一持尚方劍卻“節制不行于境外”。使用尚方劍尚有如此多的掣肘,若想以其“上斬昏君,下斬佞臣”,更是癡人說夢。

小說、戲曲、影視作品中的尚方寶劍,與朱云以降歷朝臣子詩文、奏章中的尚方劍一樣,從未真正地存在過;而歷史上真正存在的尚方劍,實在是一言難盡。值得一提的是,電影《九品芝麻官之白面包青天》中提及主人翁的尚方寶劍為前朝崇禎皇帝所賜,而劇中李公公直言“大清開國以來,從沒聽說過有什么尚方寶劍”,倒也與歷史相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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