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語國際傳播研究(總第10輯)
- 吳應輝
- 4056字
- 2022-07-22 15:58:33
二、中國歷史上的語言教材
教學中心任務的變化,也就是教什么、學什么的變化,雖然沒有很多直接的材料,但是我們可以通過檢視歷史上不同的語言教材來觀察。歷史上即使沒有專門闡述語言教學法理論的著作,前人的教學理念仍然可以通過不同時期的教材來體現,這好像我們觀察孔子編寫《春秋》的態度。有的時候,孔子雖然沒有直接表明他對人、事、物的看法,但是他的態度可以通過他的所謂“春秋筆法”來間接觀察。這種間接的觀察往往是我們探索前人態度唯一的途徑。雖然那些教材與我們今天的國際漢語教學教材不可同日而語,但是它們是我們今天可以觀察到當時情況的唯一線索。
(一)《千字文》
讓我們首先來看看南北朝時期梁朝散騎侍郎、給事中周興嗣(?—521)編纂、由一千個漢字組成的韻文《千字文》。所謂“文”在唐代以前指押韻和對仗的文字,不對仗、不押韻的文字稱為“筆”。梁武帝命人從王羲之書法作品中選取一千個不重復的漢字,并命周興嗣編纂成文。全文四字一句,對仗工整,富有文采。

圖1 唐歐陽詢書《千字文》(紙本,縱25厘米,橫304.8厘米,遼寧省博物館藏)
根據我們現在的考證,三國時代的鐘繇(151—230)寫過最早的《千字文》,但因為戰亂,鐘繇的作品沒有流傳下來。后來,著名書法家王羲之(303—361)又編撰過一篇《千字文》,然而據說文理音韻都不理想。根據李倬的《尚書故實》記載,到了梁武帝蕭衍時代,梁武帝為了教育自己的兒子和侄子,命其大臣殷鐵石(生卒不詳)按照王羲之的碑刻字跡拓出一篇新的《千字文》。由于殷鐵石的《千字文》只是一千個互不重復的漢字,不成文理,梁武帝命周興嗣重新將這一千個字改編成有意義的句子?!短綇V記》載:“梁周興嗣編次千字文,而有王右軍者,人皆不曉。其始乃梁武教諸王書,令殷鐵石于大王書中,拓一千字不重者,每字片紙,雜碎無序。武帝召興嗣謂曰:‘卿有才思,為我韻之。’興嗣一夕編綴進上,鬢發皆白,而賞錫甚厚?!标P于《千字文》的研究,可以進一步參閱劉宏毅的《千字文講記》。
現在看來,《千字文》編撰的本意大概是學習書法,故原作的生成是基于王羲之的書法。《千字文》出現以后,在中國、韓國和日本廣為流傳,并被當作兒童學習漢語或者漢字的課本??梢钥闯霎敃r兒童學習語言的一項重要任務是學會漢字,這樣的課本強調漢字是學習的根本。這大概是我們現在漢語教學里“字本位”流派的原始起源。不過,《千字文》比起后來的一些作品還不是最極端的,因為《千字文》畢竟有內容、有文采,采用了押韻、描寫、排比等手段,并非簡單的漢字排列。盡管有詞、詞組、句子等超越漢字的結構單位,我們依然可以看到《千字文》對漢字學習的強調,因為作者在選取漢字的時候,特意避免重復,顯示出作者在編撰的時候把漢字放在了一個特殊的地位。
(二)《百家姓》
《百家姓》在認字上走得更遠了。據說在宋以前就有了《百家姓》的各種版本,到了北宋初期,經過江南錢穆王的整理,出現了比較有權威性的《百家姓》版本。我們現在看到的《百家姓》全名應該叫《增廣百家姓》,收集了大約411個漢族的姓氏。后來經過補充,姓氏的數量增加到了504個。其中單姓444個,復姓60個。宋朝皇帝姓趙,而錢穆王姓錢,錢穆王又是宋朝藩屬國的國君,故《百家姓》以“趙錢孫李”開篇,而不以姓氏數量多寡為順序,這是受到當時社會和政治影響的一種表現。

圖2 《百家姓》插頁
《百家姓》是中國傳統啟蒙讀物,主要用來教孩子識字。它雖然朗朗上口,卻并無一個日常對話的句子?!栋偌倚铡防^承了《千字文》重視漢字的特點。我們也可以從中看到當時的人們繼承和發揚了把識字、寫字作為語言教學主要目標的傳統。
比較《千字文》和《百家姓》,我們可以看到它們的一些共同特點:(1)由于當時缺乏對識字和學習語言之間區別的清醒認識,它們都主要是為兒童學習漢字而作,而不是專門為兒童學習語言而作,是一種兼有啟蒙、識字、學文化綜合功能的教材。(2)作為兒童學習的教材,兩者都把學習語言的重點落腳在字的學習上。換句話說,當時的人覺得如果一個人學會了識字寫字,那么語言學習的主要任務便完成了。這反映了當時的人對學習語言的一種模糊概念。(3)作為教材,即使是以字湊句,甚至有的只是一些沒有主謂賓的漢字排列,也都編得有聲有色,朗朗上口,容易記憶。(4)兩部作品都非常注重文化因素?!栋偌倚铡穼h族姓氏的總結以及呈現出的政治因素對姓氏排列的影響、《千字文》里的談天論地和綜述歷史,都反映出作者賦予了教材豐富的文化信息。(5)兩者都是四言作品,也就是四個字一句,完全繼承了《詩經》的傳統。我們現在看到的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絕大多數是四言詩?!霸娧灾尽笔侨寮以姼鑼W說最重要的綱領,最早見于《尚書·堯典》的“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肚ё治摹贰栋偌倚铡范加盟难裕磉_了作者對作品嚴肅性的重視。
我們要看到這種重視字的理念深刻影響了中國學者對中國語言的分析。一個字,可以同時或分別是一個音節、一個詞素、一個詞,甚至是一個句子的綜合代表。以字為中心的看法對后世的漢學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即使是現代的方言調查,仍有不少學者拿著以《切韻》音系為主導的字表,讓被調查者讀。漢字與漢語有聯系,但不能混為一談,至今很多老師對這一點仍缺乏重視。
當然,我們應該把語言學分析中的“字本位”與漢語教學中的“字本位”加以區分,因為方便語言學分析的理論與方便語言教學的理論并不完全等同。在語法學上,“字本位”在某種意義上是對《馬氏文通》里基于歐式分析的“詞本位”的一種反撥,更顯出漢語的特點。但是字并不是語言本身,除了漢字,大多數現代教學法研究者都認為學習語言有更多的內容和重心。雖然學好漢字是一個重要方面,但并不是學好漢語的唯一條件。
(三)《三字經》
南宋時代(1127—1279)的《三字經》與先前的《百家姓》與《千字文》合稱“三百千”。從語言教材的角度看,《三字經》向前邁進了一大步。

圖3 《三字經》插頁
《三字經》不再講求漢字使用的單一性,而更多注重句子和內容,為了照顧句子和內容,同樣的漢字可以重復出現。比如,圖3開篇的前八個句子里,“相”和“之”字都重復了兩遍,而“性”字竟重復了三遍。同字重現的現象說明,只要內容需要,使用同樣的字是沒有關系的。這說明漢字要服從句子和內容的需要。但是我們千萬不要以為當時的人已經認識到了內容的重要性,當時很可能最要緊的是把課文背下來,不管是否理解,只要可以背得滾瓜爛熟,便是學習成功的標準。古人是怎么教和學《三字經》的,我們沒有太多的資料。但是,從胡適的一段話里,我們可以了解大概的情況。胡適在《慈幼的問題》里說:“孩子到了六七歲以上,女孩子固然不用進學堂去受教育,男孩子受的教育也只是十分野蠻的教育。女孩在家里裹小腳,男孩在學堂念死書。怎么‘念死書’呢?他們的文字都是死人的文字,字字句句都要翻譯才能懂,有時候翻譯出來還不能懂。例如《三字經》上的‘茍不教’,我們小孩子念起來只當是‘狗不叫’,先生卻說是‘倘使不教訓’。又如《千字文》上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我從五歲時讀起,現在做了十年大學教授,還不懂得這八個字究竟說的是什么話!所以叫做‘念死書’?!边@樣的教材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當時“死讀書”的現象。從學生的“死讀書”,我們不難猜到老師的“死教書”,畢竟學生做什么都是老師要求的。
(四)《弟子規》和《增廣賢文》
清代(1636—1912)出現了一本《弟子規》,一般認為它的作者是當時的秀才李毓秀。李秀才雖然沒有做官,但是學問相當不錯。因為他的主要活動是教學,故而可以算是當時的一個教育家。李毓秀先編寫了《訓蒙文》,后經賈存仁修訂,更名為《弟子規》。《弟子規》繼承了過去韻文的特點,三字一句,兩句一韻。內容上教導弟子怎么按照孝、悌、仁、愛的標準待人接物、遵守禮儀?!兜茏右帯纷鳛榻滩囊院?,廣泛流傳,有的地方把《弟子規》列為必讀書籍。下引開篇數行:
父母呼,應勿緩,
父母命,行勿懶。
出必告,反必面。
父母教,須敬聽,
父母責,須順承。
從《千字文》到《弟子規》,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教材的教學重點從重漢字到重句子、從輕內容到重內容的轉變。這種傾向尤以明代的《增廣賢文》最為突出?!对鰪V賢文》又稱《昔時賢文》《古今賢文》,出現在明朝的萬歷年間,作者不詳,但清代同治年間的儒生周希陶對它進行過重訂?!对鰪V賢文》的特點是雖然句式仍為對仗,但是句式更加豐富。思想方面以道家的觀點為主,摻有儒家的學說,不少句子采用成語,有的簡直就是大白話,如“誰人背后無人說,哪個人前不說人”“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天上人間,方便第一”等等?!对鰪V賢文》雖然在內容和句式上有所進步,但在篇目結構上有些雜亂。
縱觀以上我們看到的中國古代教材,如果說《千字文》《百家姓》是以突出漢字而得以廣泛流傳,那么《三字經》《弟子規》《增廣賢文》則是以突出內容而得到社會的認可。這些中國古代的教材,雖然不是專門的語言教材,更不是對外漢語教材,但是它們兼有學語言、識字、學文化、宣傳道德的綜合功能,在某種程度上與語言教材有重合的部分。那些教材雖然初期的中心在于識字、寫字,后期慢慢對內容有所加強,但是都沒有抓住語言學習的真正中心。因此,基于上述教學中心的教學法,無外乎朗讀、背誦、抄寫等。至于是否理解作品的含義,是否可以幫助學生提高實際的交際能力,很少成為關注的對象。張美蘭(2006)指出:“我國古代的學校教育沒有嚴格的分科。各類學校教育的內容主要是研習儒家經典,‘四書’‘五經’是其基本教材。這一類儒家經典之外還有為幫助讀經所編寫的識字教材,如專供兒童集中識字用的《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中國古代蒙學教育從集中識字開始。蒙童能夠識記這些漢字,就為閱讀和寫作訓練打下一個良好的基礎。這些教材是以漢字教學為中心,側重讀寫訓練。我國古代的語文教育是一種應試教育,識字是為了讀經,讀經是為了科舉考試。所以,嚴格地說,這不是符合教育科學的漢語語言教學,更不適合用于漢語第二語言教學。但是我們不能低估《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四書’‘五經’等傳統的啟蒙讀物曾經在古代韓國、日本漢語學習中所發揮的作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