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彎繞與直筒筒

大凡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出差、旅游，打的時常會擔心司機繞路。這，一來多耗時，二來多費錢，作為客人，當然不會樂意。顯然，是“繞”惹得客人不高興。眾所周知，中國有一種語言游戲，叫“繞口令”。它用一些聲、韻、調極易混同的字，通過交叉、重疊，編成句子，要求表演者一口氣急速說出。其難度在于，說快了極易出現讀音錯誤。其藝術效果是，表演者說準了，聽眾大飽耳福；表演者說錯了，聽眾則開懷大笑。在人們的日常話語中，也有“繞脖子”的話。如嘲諷有些地方不是法治：黑頭（法律法規(guī)）不如紅頭（紅頭文件），紅頭不如白頭（會議紀要），白頭不如低頭（領導批示），低頭不如口頭（當面打招呼）。當年，齊宣王在廷上往左邊看看，往右邊看看，把話題扯開，不說本題，這叫“王顧左右而言他”。后人，有的說話不直截了當，喜歡繞來繞去這叫“拐彎抹角”。還有一種也是繞，對人對事不從正面直接說明，而從側面曲折表達，這叫“旁敲側擊”。在現實生活中，有些人說話欲言又止，吞而吐之，使聽者越聽越糊涂；有些人說話推一把拉一把，明明是“迫切需要”這個意思，又倒過來說“不為難你”或“不辦也可以”，乍看起來很理解人，其實頗為難人；有些人說話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不知究竟要說什么，弄得聽者墜入云里霧里。如上所述，按吳方言所說，這叫“彎彎繞”。

誠然，說話彎彎繞的人，有的是個人的思維方式問題，有的是個人的語言習慣問題，常常遭到非議和責備。但是，彎彎繞也是有其他主觀、客觀原因的。一如對有些人、有些事，當著面或在大庭廣眾下不便實話直說，因為擔心傷人自尊，因為擔心以訛傳訛，因為擔心沒有余地。二如選擇范圍太大，又未最終確定之時。有的時候，選擇范圍太大，容易導致不知所措。倘猶豫不決，則難以干凈利落。三如出于策略上的考量。硬棍不能捆柴禾，而軟繩可以捆柴禾。彎彎繞也似軟繩。對有些人、有些事，用硬棍不行，得用軟繩。世上并非處處需要只爭朝夕，對有的人、有的事，急不得，快不了，惟有時間才是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在一定的條件下，彎彎繞是一種重要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屢試而不爽。當今世界，在并不友好甚至敵對的國與國之間，往往先有“體育外交”“動物外交”“民間外交”等，后發(fā)展成為友好甚至盟國關系。中國最有代表性的“動物外交”是1972年尼克松訪華時，周恩來將大熊貓“玲玲”和“興興”作為友誼大使贈送給美國。當兩只大熊貓乘專機抵達美國國家動物園時，八千多名美國民眾冒雨迎接。僅開館第一個月，參觀者就多達一百余萬。遠說中國古時戰(zhàn)國，梁國與楚國相鄰。兩國的邊防士兵都種瓜。梁國士兵勤勞，所以瓜長得很好；楚國士兵懶惰，因此瓜長得不好。楚國的縣令發(fā)現這個問題后，便將楚國士兵一頓責罵。楚國士兵不反思自己的問題，反而把怨氣發(fā)泄到梁國士兵身上，并說“要不是你們把瓜種得那么好，我們怎么會挨罵呢？”于是趁著夜黑風高，把梁國的瓜秧弄得亂七八糟，好多都因此枯死了。梁國士兵察覺后，請求縣令讓他們以牙還牙，把楚國的瓜秧也毀了。然而，梁國的縣令聽了稟報后，不僅不允許以牙還牙，還勸告梁國士兵利用晚上時間“給敵人的瓜秧澆水”。結果，楚國瓜田瓜的長勢越來越好。楚國士兵最終洞悉了這個秘密，并將此報告給了楚王。楚王聞訊后，深為自己臣民的行為感到慚愧，更為能有這樣的友鄰而感到自豪，于是“謝以重幣而請交于梁王”。從此，兩國結成了親密的聯(lián)盟。動物界也有彎彎繞的事。對家養(yǎng)的烏龜，若用拍打的辦法，它并不會探出頭來；若把它放到暖爐上面，它會因暖和而漸漸地伸出頭來。

與彎彎繞相對的直筒筒，在人的性格上，屬于直腸子，即有話就說、有啥說啥。筒，竹筒也，粗粗的，直直的。豆子從竹筒里倒出來，那是“嚯、嚯、嚯”一下子?！帮埩T，田氏將莊子所著《南華真經》及老子《道德》五千言和盤托出。”這是明朝馮夢龍所著《警世通言》中寫道的。和盤托出，喻指（把東西）毫無保留地全部拿出來，與直筒筒的詞義相近。說話直筒筒，很多是人的性格使然，如那些心直口快的人，說起話來常常口無遮攔，甚至不當言而言，有意或無意刺傷別人。但是，說話直筒筒也是一種重要的方法乃至策略。春秋時的齊相晏子之所以要辭退對他百依百順的幕僚高繚，是因為他幾年內從來沒有向晏子提過意見，也沒有當面指出過晏子的缺點，更沒有背后說過晏子的壞話。在現實生活中，很多直筒筒的話語，是真話、是諍言，是真情、是實意。當年共產黨在延安時，有一天打炸雷劈死了一個人。有位農民老頭因此說：“打雷怎么不劈死毛澤東？”邊區(qū)鄉(xiāng)政府便把那個老頭抓了起來，同時寫材料上報，并層層轉到了毛澤東手里。毛澤東立即要下頭“問一問為什么罵我？”那老頭說：“你們征糧征得太多。你們征多了，我們沒飯吃。我不罵你們的頭子毛澤東，罵誰呀？”接著，毛澤東要下頭“調查一下征糧是不是征得太多？”有關部門經過一番調查后，得出的結論是：“多了?！倍嗔?，就要少征。少征，部隊吃不飽怎么辦？大生產！于是，就有了周恩來紡紗那張照片，就有了唱到今天的《南泥灣》。在人際交往中，許多說話直筒筒的人，干練，明快，不耍小心眼兒，別人喜歡與其交往。那些閨蜜之間，少不了推心置腹的談心，而推心置腹的談心離不開直筒筒地說話，即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不隱不瞞，不卑不亢。在個人與個人之間、個人與單位之間、個人與組織之間，該直筒筒地說話就得直筒筒地說話，因為情況已經清楚，因為事宜已經決定，因為決心已經作出，若不直筒筒地說話，反而有害。其中，產生誤解的有之，延誤時機的有之，出現逆襲的也有之。

人在世上，說話、辦事，既不能一味地彎彎繞，也不可一味地直筒筒。正確使用的彎彎繞不是陰謀。像《沙家浜》里的刁德一，說話陰陽怪氣的，看上去似彎彎繞，實質上在耍陰謀。正確使用的直筒筒不是炮筒。炮筒是有什么打什么，不講方式方法，沒有回旋余地，即使要懊悔也來不及。唐常建詩云：“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鼻逵衢蓄}聯(lián)：“曲徑通幽處，園林無俗情?！北容^理想的彎彎繞，應當具有曲徑通幽之效。人切不可隨隨便便直筒筒地說話、直筒筒地辦事，得經過自己頭腦的認真思考。在殘酷的政治斗爭中，一次隨隨便便的舉手，一次隨隨便便的鼓掌，一次隨隨便便的點頭，都有可能引來罷官甚至殺身之禍。彎彎繞也好，直筒筒也罷，得分對象、分場合。一般來說，對是直筒筒性子的人，不要用彎彎繞；對是彎彎繞性子的人，不要用直筒筒。在現實生活中，通常是以彎對彎、以直對直。當然，有的時候，從某種策略考慮，對付繞來繞去的辦法，是“快刀斬亂麻”；而對付直來直去的辦法，是以柔克剛、以靜制動。人在整個生命歷程中，不必要的彎彎繞不少，如患得患失、優(yōu)柔寡斷等；不必要的直筒筒也不少，如急功近利、急于求成等。面對花花綠綠的身外萬物，人還是多一點尋常心、尋常情、尋常言、尋常行比較好。愛默生在《論自然》中寫道：“實際上，很少有成年人真正看到自然，多數人不會仔細地觀察太陽，至多他們只是一掠而過。太陽只會照亮成年人的眼睛，但會通過眼睛照進孩子的心靈。一個真正熱愛自然的人，是那種內外感覺都協(xié)調一致的人，是那種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笔堑?，彎彎繞、直筒筒，并非全來自于自然，并非全出自于童心。直面世人世事，我們成年人有時還不能不彎彎繞、直筒筒，但不管怎么樣，不能離開本真、不能拋棄良知，不能不講策略、不能不重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