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織綾夸柿蒂
金庸先生《笑傲江湖》第十四章,身負重傷的令狐沖坐船東行,各路江湖人物為討好身為日月神教“圣姑”的任盈盈,千方百計大獻殷勤一節,奇人異事層出不窮。如錢鍾書先生盛贊的蘇東坡詩中令人應接不暇的博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匪夷所思而又理所當然,讀來特別痛快。祖千秋談酒論杯,尤為書迷津津樂道。關于梨花酒,祖千秋說:
飲這壇梨花酒呢?那該當用翡翠杯。白樂天《杭州春望》詩云:“紅袖織綾夸柿葉,青旗沽酒趁梨花。”你想,杭州酒家賣這梨花酒,掛的是滴翠也似的青旗,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飲這梨花酒,自然也當是翡翠杯了。
這里提到的白居易詩,全詩如下:
望海樓明照曙霞,護江堤白踏晴沙。
濤聲夜入伍員廟,柳色春藏蘇小家。
紅袖織綾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誰開湖寺西南路,草綠裙腰一道斜。
白居易的七律,若論風致,以此首為第一。頷聯、頸聯,乃至最后的“草綠裙腰”,都是難得的佳句。所謂梨花酒,白居易有注:“其俗,釀酒趁梨花時熟,號為梨花春。”唐人稱酒為春,這又是一例。至于“紅袖織綾夸柿蒂”,各選本均有注釋。金庸晚年修訂其作品,上述一節,在引用了白詩之后,擴充為:
你想,杭州酒家在西湖邊上賣這梨花酒,酒家旁一株柿樹,花蒂垂謝,有如胭脂,酒家女穿著綾衫,紅袖當壚,玉顏勝雪,映著酒家所懸滴翠也似的青旗,這嫣紅翠綠的顏色,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
這段文字優美迷人,趕得上《水滸傳》中武松醉打蔣門神一回對孟州道上夏日小酒店的描寫,問題只在于,如此演繹白居易詩就不對了。所謂紅袖,是織綾的女子,不是賣酒女郎。那有漂亮圖案的綾,也不是穿在當壚女身上,而是正在紡織的織物。柿蒂,不是真有一棵柿子樹,而是綾上的圖案。柿蒂是柿子果實的蒂,不是花蒂。柿蒂幼時青色,柿子成熟時為棕黃色,不可能紅如胭脂。柿蒂紋,是仿柿蒂的圖案,先秦兩漢即已流行,也有人稱為四葉紋。唐時南方的絲綢上,是常見的圖案。白居易這句詩也有注:“杭州出柿蒂,花者尤佳也。”吳自牧《夢粱錄》記載:杭州產綾有柿蒂、狗蹄多種,“皆花紋特出,色樣織造不一”。
綾是一種質地柔軟輕薄的絲織品,“光如鏡面有花卉狀者曰綾”。花樣繁多的綾中,浙江的繚綾最為有名。沈從文先生《中國古代服飾研究》里說:“江南則有方棋、水波、龜子、魚口、繡葉、馬眼、白編、雙距、蛇皮、竹枝、柿蒂等綾。”先織后染的紡織物,叫作“染纈”。唐代的技術特別發達,普通有絞纈,“以青碧花色為主”,有蠟纈,即蠟染,“花紋特別細致”,有夾纈,“能套染多種顏色”,“纈有大撮暈、瑪瑙、柿蒂、魚子、斑纈等等名稱”。
柿蒂綾值得“夸”,因為這是極精美的一種綾,或即繚綾的一種。白居易新樂府有一首《繚綾》,就專詠其工藝之美、制造之難:
繚綾繚綾何所似?不似羅綃與紈綺。
應似天臺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
中有文章又奇絕,地鋪白煙花簇雪。
織者何人衣者誰?越溪寒女漢宮姬。
去年中使宣口敕,天上取樣人間織。
織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
宋人詩云:“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綾這樣貴重的絲織品,窮人是穿不起的。織綾的姑娘,只能荊釵布裙。
唐代仕女著柿蒂紋長裙的實物,最典型的是西安王家墳村九十號唐墓出土的三彩俑,沈從文先生形容為“高髻,著錦半臂,小袖衣,柿蒂綾長裙”。李知宴《中國陶瓷·唐三彩》中描寫得更具體:
長裙高束胸際,裙裾寬舒,長垂曳地,領鑲醬色錦邊,衣上繡出八瓣菱形寶相花,袖邊繡出綠色連續的雙圈紋,嫩綠色長裙,向上下作放射狀褶條,每個褶條上繡柿蒂紋,腳穿云頭鞋,端坐在藤條編織的坐墩上,坐墩作束腰形,鑲嵌雙圈、寶相花、石榴花紋,左手作持鏡照面狀,右手伸出食指作涂脂狀,她應當是唐代宮廷中的人物,或是身份很高的貴婦形象。
金庸原版文字本來無誤,修訂版畫蛇添足,反成誤解。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呢?一種可能是金庸故意拋開原詩,盡興寫出他夢中旖旎的江南煙景。還有一種可能是,他以此來表現祖千秋的灑脫,同時對祖千秋的風雅,來點不動聲色的諷刺。后文寫到,祖千秋說喝八種美酒,須用八種酒杯,即羊脂白玉杯、犀角杯、夜光杯、古藤杯、琉璃杯、古瓷杯、翡翠杯、古銅爵,每一種均極難得,而他都隨身而帶。只可惜,不巧加不幸,野牛闖進了瓷器店,古藤杯被桃谷六仙中的桃根仙咬碎吞吃了,剩下的,藏在祖千秋懷里,又被桃枝仙惡作劇,故意一撞,全部撞碎撞扁了。
2015年1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