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年維特的煩惱(漢譯世界文學名著叢書)
- (德)歌德
- 2780字
- 2022-07-22 16:38:47
七月一日
一個病人多么需要綠蒂,我自己這顆可憐的心已經深有所感;它比起一個呻吟病榻者來,情況還更糟糕些。綠蒂要進城幾天,去陪一位生病的夫人;據醫生講,這位賢惠的夫人離死已經不遠,臨終時刻,她渴望綠蒂能待在自己身邊。
上個禮拜,我曾陪綠蒂去圣××看一位牧師;那是個小地方,要往山里走一個小時,我們到達的時候已快下午四點了。綠蒂帶著她的妹妹。我們踏進院中長著兩株高大胡桃樹的牧師住宅,這當兒善良的老人正坐在房門口的一條長凳上,一見綠蒂便抖擻起精神,吃力地站起身,準備迎上前來,連他那樹節疤手杖也忘記使了。綠蒂趕忙跑過去,按他坐到凳子上,自己也挨著老人坐下,一次又一次地轉達父親對他的問候,還把他那老來得的寶貝幺兒——一個骯臟淘氣的小男孩抱在懷中。她如此地遷就老人,把自己的嗓門提得高高的,好讓他那半聾的耳朵能聽明白她的話。她告訴他,有些年紀輕輕、身強力壯的人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死了;她稱贊老人明年去卡爾斯巴德的決定,說洗溫泉浴對身體大有好處;她聲稱,他比她上次見著時氣色好得多,精神健旺得多——如此等等。威廉,你當時要是在場才好呢。這期間,我也有禮貌地問候了牧師太太。老爺子真是興致勃勃,我只忍不住夸贊了他那兩株枝葉扶疏、濃蔭宜人的胡桃樹幾句,他便打開了話匣子,盡管口齒不靈,卻滔滔不絕地講述起這樹的歷史來。
“那株老樹是誰種的,”他說,“我們已不知道了;一些人講這個牧師,另一些人講那個牧師。可靠后邊這株年輕點的樹,它和我老伴一般大,今年十月就滿五十嘍。她父親早上栽好樹苗兒,傍晚她就下了地。他是我的前任,這株樹對他真有說不出的珍貴,而對我也一點兒不差。二十七年前,當時我還是個窮大學生,第一次踏進這座院子就看見我妻子坐在樹蔭下的柵木上,手中干著編織活計……”
綠蒂問起他的女兒,他說女兒和施密特先生一起到草地上看工人們干活兒去了。說完,他又繼續講起自己的故事來:他的前任及其閨女如何相中了他,他如何先當老牧師的副手,后來又繼承了他的職位。故事不久就講完了,這當兒牧師的女兒正和那位施密特先生穿過花園走來。姑娘親親熱熱地對綠蒂表示歡迎;我必須說,她給我的印象不壞,是個體格健美、生氣勃勃的褐發女郎,和她一起住在鄉下大概會很快樂的。她的愛人呢(須知施密特先生是立刻就這樣自我介紹的),是個文雅而沉默寡言的人,盡管綠蒂一再跟他搭腔,他卻不肯參加我們的談話。最令我掃興的是,我從他表情中隱隱看出,他之不肯輕易開口,與其說是由于智力不足,倒不如說是由于性情執拗和乖僻。后來這點是再清楚不過的了。當散步中弗里德莉克和綠蒂偶爾也和我走在一起的時候,這位老兄那本來就黝黑的面孔更明顯地陰沉下來,使綠蒂不得不扯扯我的衣袖,暗示我別對弗里德莉克太殷勤。我平生最討厭的莫過于人與人之間相互折磨了,尤其是生命力旺盛的青年。他們本該坦坦蕩蕩、樂樂呵呵,實際上卻常常板起面孔,把僅有的幾天好時光也給糟蹋掉,等到日后醒悟過來,卻已追悔莫及。我心頭不痛快,因此傍晚我們走進牧師住的院子,坐在一張桌旁喝牛奶,當話題轉到人世間的歡樂與痛苦上來的當兒,我便忍不住搶過話頭,激烈地批評起某些人的乖僻來。
“我們人呵,”我開口道,“常常抱怨好日子如此少,壞日子如此多;依我想來,這種抱怨多半都沒有道理。只要我們總是心胸開闊,享受上帝每天賞賜給我們的歡樂,那么,我們也會有足夠的力量承擔一旦到來的痛苦。”
“不過我們也無力完全控制自己的感情呀,”牧師太太說,“肉體的影響太大了,一個人要是身體不舒服,他到哪兒也感到不對勁兒的!”
我承認她講得對,但繼續說:“那我們就把性情乖僻也看成一種疾病,是不是有辦法治它呢?”
“這話不假,”綠蒂說,“我至少相信,我們自己的態度是很重要的。我有切身的體會:每當什么事使我厭煩,使我生氣,我便跑出去,在花園里來回走走,哼幾遍鄉村舞曲,這一來煩惱就全沒了。”
“這正是我想講的,”我接過話頭道,“乖僻就跟惰性一樣,要知道它本來就是一種惰性呵。我們生來都是有此惰性的,可是,只要我們能有一次鼓起勇氣克服了它,接下去便會順順當當,并在活動中獲得真正的愉快。”
弗里德莉克聽得入了神,年輕人卻反駁我說,人無法掌握自己,更甭提控制自己的感情。
“此地說的是令人不快的感情,”我回敬他,“這種感情可是人人樂于擺脫的哩;何況在不曾嘗試之前,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大。可不是嗎,誰生了病都會四處求醫,再多的禁忌,再苦的湯藥,他都不會拒絕,為的是得到所希望的健康。”我發現誠實的老人也豎起耳朵,努力在聽我們談話,便提高嗓門,轉過臉去沖著他接著往下講。“教士們在布道時譴責過那么多種罪過,”我說,“我卻從來不曾聽到有誰從布道壇上譴責過壞脾氣17。”
“這事得由城里的牧師去做,”老人說,“鄉下人沒有壞脾氣。當然,偶爾在這兒講講也無妨,至少對村長先生和他夫人是有好處的。”
在場的人全笑了,他自己也笑得咳嗽起來,使談話中斷了好一陣。后來,是年輕人又開了口。
“您稱乖僻是罪過,我想這未免太過分吧。”
“一點不過分,”我回答,“既然害己又損人,它就該稱作罪過。難道我們不能使彼此幸福還不夠,還必須相互奪去各人心中偶爾產生的一點點快樂么?請您告訴我有哪一個人,他性子很壞,同時卻有本領藏而不露,僅僅自苦而不破壞周圍人們的快樂呢!或者您能夠說,這壞脾氣不正表現了我們對自己的卑微的懊喪,表現了我們自己對自己的不滿,而且其中還摻雜著某種由愚蠢的虛榮刺激起來的嫉妒么?要知道看見一些幸福的人而這些人的幸福又不仰賴于我們,是夠難受的呵。”
見我們爭得這么激動,綠蒂沖我微微一笑;可弗莉德里克眼里卻噙著淚水,使我講得更來勁兒了:
“有種人利用自己對另一顆心的控制力,去破壞人家心里自行產生的單純的快樂,這種人真可恨。要知道世間的所有禮物,所有的甜言蜜語,也補償不了我們頃刻間失去的快樂,補償不了被我們的暴君的嫉妒所破壞了的快樂喲。”
說到此,我的心一下子整個充滿了感慨,往事一樁樁掠過腦際,熱淚涌進眼眶,不禁高呼起來:
“我們應該每天對自己講:你只能對朋友做一件事,即讓他們獲得快樂,使他們更加幸福,并同他們一起分享這幸福。當他們的靈魂受著憂愁的折磨,為苦悶所擾亂的時候,你能給他們以點滴的慰藉么?
“臨了兒,一當最可怕的疾病向那個被你葬送了的青春年華的姑娘襲來,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目光茫然地仰望天空,冷汗一顆顆地滲出額頭。這時候,你就會像個受詛咒的罪人似的站在她床前,無能為力,一籌莫展,心中感到深深的恐懼與內疚,恨不得獻出自己的一切,以便給這個垂死的生命一點點力量,一星星勇氣。”
說著說著,我親身經歷過的這樣一個情景便猛然闖進我的記憶。我掏出手帕來捂住眼睛,離開了眾人,直到綠蒂來喚我說:“咱們走吧!”我才恍如大夢初醒。歸途中,她責怪我對什么事都太愛動感情,說照此下去我會毀了的,要我自己珍惜自己!——天使呵,為了你的緣故,我必須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