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呼嘯山莊(漢譯世界文學名著叢書)
- (英)愛米麗·勃朗特
- 12455字
- 2022-07-22 16:33:10
第九章
他詛咒發誓大吵大鬧地進了門,叫人聽了膽戰心驚;我那時候正在把他的兒子塞進廚房的碗柜里藏起來,也讓他撞上了。他對兒子要不就像野獸似的疼愛得了不得,要不就像瘋子那樣大發脾氣。哈頓對他怕得要命是有好處的——因為要么就給來一陣子使勁摟還要拼命親,要么就被他往火里扔或是往墻上撞——所以我把他不管藏在什么地方,這個可憐的小東西總是安安靜靜,一聲不吭。
“嘿,這下子我總算找出毛病來了!”欣德利大聲叫嚷,就像抓一條狗似的捏起我脖子上的皮,把我往后一拉,“我的天呀我的地,你們大伙這是已經發誓要把這個孩子謀害了呀!現在我明白了,他為什么老不在我跟前,可是,憑著魔鬼幫忙,我要讓你把這把切肉刀整個吞下去,奈麗!你不用笑;我剛才就把肯尼思倒栽蔥戳到黑馬淖里去了;兩條人命和一條人命都一樣——我還想要把你們宰上他幾個呢,不這么辦我就不得安生!”
“不過我不喜歡這把切肉刀,欣德利先生,”我回答說,“這把刀一直是用來切腓魚的——你要是高興的話,我倒寧愿吃一顆槍子兒。”
“你寧愿見鬼去!”他說,“反正你得死——英國沒有哪條法律阻止一個人把家里弄得像模像樣的,可我的家卻一塌糊涂!張開你的嘴!”
他手里拿著把刀,把刀尖從我的兩排牙中間插進去;不過我呢,從來都不大害怕他那些怪點子。我吐了一下唾沫,說那味道叫人太惡心了——我怎么也不肯把它吞下去。
“啊,”他一邊說著把我放開了,“我看出來了,那個可惡的小壞蛋不是哈頓——請你原諒吧,奈麗——如果是他的話,他不跑出來迎接我,還尖聲喊叫,仿佛我是什么妖怪似的,那就應該活活剝了他的皮。你這個不通人情的小崽子,過來!你欺騙一個心眼兒好、受蒙蔽的父親,看我來教訓教訓你——嘿,你是不是覺得,這孩子把耳朵尖鉸了就更好看了?一只狗鉸了耳朵就更兇猛,我就愛一些兇猛的東西——給我拿把剪子來——那些又兇猛又整齊的東西!再說,這也是壞透了的裝模作樣——這是過分的自夸自贊,把我們的耳朵看得那么嬌貴——我們不長耳朵也夠像蠢驢的了。噓,孩子,噓!那么說,這是我的小寶貝兒啦!別作聲,把你的眼淚擦干吧——真叫人高興;親親我吧;什么!不愿意?親親我,哈頓!你這該死的,親親我!老天爺做證,好像我真愿意養活這么個怪物似的!千真萬確,我要擰斷這個小妖怪的脖子。”26
可憐的哈頓在他父親的懷里拼命號叫,又踢又蹦,等他父親抱他上了樓,把他舉到欄桿上面的時候,他更是加倍地號叫。我大聲喊叫,說他會把孩子嚇暈過去,同時趕快跑上去救他。
等我跑到他們跟前的時候,欣德利靠在欄桿上探身聽下面的什么聲響;他差不多都忘了手上有什么。
“那是誰?”他聽出有什么人快走到樓梯口了,問道。
我也探出身子,想招呼希思克利夫一聲——我聽出是他的腳步聲——讓他別再往前走。就在我的眼睛從哈頓身上挪開的一剎那,這孩子突然一跳,從他父親心不在焉地抱著他的手中掙脫出來,掉了下去。
我們還沒來得及受到那一陣揪心的驚嚇,就看到那個小可憐兒得救了。原來在那個千鈞一發的當口,希思克利夫正好走到了那下面。他全憑本能,一伸手就把那摔下來的孩子中途截住,隨后他把孩子放在了腳旁邊,就抬頭往上面看,究竟是誰闖的這場禍。
等他一看見上面的人正是恩肖先生的時候,不覺一愣,即使一個守財奴把一張彩票用五先令賣了出去,第二天卻發現他在這筆交易上損失了五千鎊,那神氣也不會比他更顯得呆板茫然了。那表情比說話更清楚明白,道出了他內心那種最劇烈的痛苦:他自己居然阻擋了自己報仇雪恨。如果那時候天黑,我敢說,他就會在樓梯上把哈頓的腦殼敲得粉碎,好彌補自己犯的錯;但是我們都眼見孩子得救了;而且這時候我已經下來,把由我照看的嬌寶貝緊緊摟在懷里了。
欣德利慢騰騰地走下來,酒也醒了,羞愧不安。
“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埃倫,”他說,“你本來應當把他藏起來,不讓我看見;你早就應當把他從我手上搶走!他什么地方傷著了嗎?”
“傷著了!”我憤怒地喊道,“他就是沒給弄死,也得變成傻子!哎呀,我真奇怪,他母親怎么不從她墳墓里出來,看看你是怎樣待這孩子的。你連一個野蠻人還不如,居然用那種手段對待自己的親骨肉!”
他想撫摸那孩子,孩子這時發現自己是和我在一起,立刻抽抽搭搭,將剛才受的那陣驚嚇哭了出來。可是他父親的手指剛一挨上他,他又尖聲大喊起來,喊得比剛才還兇,而且拼命掙扎,好像抽風似的。
“你別再惹他啦!”我接著又說,“他恨你——他們都恨你——這可是事實!你有一個多么美滿幸福的家,你過得又是多么舒坦呀!”
“我還要過得更加舒坦呢,奈麗!”這個誤入歧途的人笑了,又拿出他的鐵石心腸,“現在你就帶著他躲開——還有,希思克利夫,你聽著!你也躲開,別讓我夠著,也別讓我聽見……我不想今晚要你的命,除非也許我會放把火把宅院都燒了;可是那還得看我有沒有興趣——”
他一邊說,一邊從酒柜里拿出一瓶白蘭地來,在酒杯里倒了一些。
“別價,別喝了,”我懇求說,“欣德利先生,你就聽聽別人的勸誡吧。就算你完全不關心你自己,你也得可憐可憐這不幸的孩子呀!”
“誰對他也會比我好。”他回答說。
“可憐可憐你自己的靈魂吧!”我一邊說,一邊想方設法要把玻璃杯從他手里奪下來。
“我不,剛好相反,我最喜歡的就是把它送進地獄,好懲罰創造它的上帝,”這個褻瀆神靈的人高聲喊叫,“為它心甘情愿下地獄干杯!”
他干了那杯酒,挺不耐煩地吩咐我們快走,命令的結尾還加上一連串可怕的詛咒。它們太惡毒了,簡直沒法再學說一遍,也沒法記住。
“真可惜,他沒因為喝酒喪命,”希思克利夫在門關上之后咕咕噥噥地回罵了幾聲,“他在盡量折騰他自己,可是他的身體居然頂住了——肯尼思先生說,他愿意拿自己的那匹母馬打賭,說他會活得過吉默頓這一帶的任何人,他要變成滿頭白發的罪人才進墳墓——除非他運氣好,有什么意外落到他頭上。”
我走進廚房,坐下來哼著曲子,哄我那小羊羔睡覺。我以為希思克利夫穿過屋子到谷倉去了。后來才發現,他只走到高背長靠椅的那一頭就站住了,一頭倒在靠墻的長凳上,躲開爐火,一聲不響地待在那兒。
我把哈頓放在腿上搖晃著,哼著一支歌,它開頭是這樣的:
“夜深了,娃娃們還在哭,
媽媽在墓里聽得清清楚楚。”27
凱茜小姐原是在她自己屋子里,仔細聽著外面的吵鬧,這時候探進頭來,悄悄問道:
“就你一個人嗎,奈麗?”
“是的,小姐。”我回答說。
她走進來,朝壁爐那邊走去,我猜她是要說什么事,就抬起頭來。她臉上那股神氣好像很焦慮不安。她的嘴唇張開了一半,仿佛打算說話。她吸了一口氣,可吐出來的卻是一聲嘆息,不是話。
我還沒忘她剛才的行為,又接著哼我的歌。
“希思克利夫在哪兒?”她打斷我的歌問道。
“在馬廄里干他的活吧。”我這樣回答。
他在那邊沒有說我說的不對,也許是在打盹兒吧。
接下去又是好一陣沉默不語,這時我見到有一兩滴眼淚從凱瑟琳的臉上滴落在石板地上。
她是因為自己那種可恥的行為感到歉疚嗎?我這樣問我自己。那才新鮮呢,不過她要是愿意也會做得到——我可不會幫助她。
不,任何事情和她自己不相干,她是不大操心的。
“天哪,”她到底大聲說了,“我多倒霉呀!”
“真可惜,”我說,“讓你高興可真是太難了——朋友那么多,要操心的事又那么少,還不能讓你心滿意足!”
“奈麗,你愿意為我保守一個秘密嗎?”她接著又說,說著說著就在我身邊跪下來了,又抬頭用她那對撩撥人的眼睛看著我的臉,那副神氣叫你哪怕有萬般緣由非要大發雷霆,也不由得要軟化下來。
“這事兒值得保密嗎?”我問道,臉也沒有像剛才繃得那么緊了。
“值得,它讓我發愁死了,我一定得把它說出來!我想知道我該怎么辦——今天,埃德加·林頓要我嫁給他,我已經給了他答復了——好啦,我先不告訴你究竟是愿意還是拒絕——你先告訴我,應該是什么。”
“說實在的,凱瑟琳小姐,我怎么知道呢?”我回答說,“真的,想到你今天下午當著他的面表演出來的那一套,那我可以說,聰明的做法就是拒絕他——因為在你有了那種表現以后還要向你求婚,他必定要么是個不可救藥的傻瓜蛋,要么是個沒頭沒腦的糊涂蟲。”
“要是你這樣說,我就不告訴你更多了,”她很生氣地一下站起來,“我接受他的求婚了,奈麗;你趕快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你接受了?那么再商量這件事還有什么用呢?你既然做出了許諾,那就沒法撤回了。”
“可是,你說,我是不是應該那么做——說呀!”她急不可待,搓著雙手,皺著眉頭,扯著嗓子大叫。
“要回答好這個問題,還有許多事情要先考慮呢,”我一本正經地說,“首先最要緊的是,你愛埃德加先生嗎?”
“誰能不呢?我當然愛。”她回答說。
于是我就一問一答地考問起她來了——對于一個二十二歲的姑娘來說,這不能說是不慎重了吧。
“你為什么愛他,凱茜小姐?”
“廢話,我愛——這就夠了。”
“那不行,你必得說為什么?”
“那好吧,因為他長得漂亮,和他待在一起叫人高興。”
“糟糕。”我這樣評判。
“還因為他年輕,無憂無慮。”
“還是糟糕。”
“還有,因為他愛我。”
“達到這條,不好不壞。”
“而且他將來會很有錢,我愿意在這一帶當個最顯貴的女人,而且我會因為有他這樣一個丈夫感到自豪。”
“比哪條都糟糕!那么你說說,你怎么愛他的?”
“和別人一樣愛呀——你真蠢,奈麗。”
“一點也不——回答。”
“我愛他腳下的土地,他頭頂上的天空,他碰過的每件東西,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我愛所有他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他整個的人,和他所有的一切。你瞧,行了吧?”
“還有,為什么?”
“不說啦——你是在拿這個開玩笑;你真是太沒良心啦!在我,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兒!”年輕的小姐說著就把臉沉下來,轉向爐火。
“我可一點也沒開玩笑,凱瑟琳小姐,”我回答說,“你愛埃德加先生是因為他年輕漂亮,無憂無慮,又有錢,又愛你。可是最后那一條什么也不是——沒有那一條,你很可能也會愛他;有了那一條,你也很可能不愛他,要是沒有前面的那四條吸引人的地方。”
“對,肯定不會——我只會可憐他——如果他是個丑八怪,又是個鄉巴佬,也許還會討厭他。”
“可是世界上除他以外還有好多又漂亮又有錢的年輕人;還可能比他更漂亮,更有錢——為什么沒讓你去愛他們呢?”
“如果真的還有的話,我也沒有碰見呀——我沒見過一個像埃德加那樣的。”
“你也可能碰見幾個;再說他也不能總是年輕漂亮呀,也還可能不會總是有錢。”
“他現在總是吧;我只能顧眼前——我希望你說話要講道理。”
“好哇,那就得了——如果你只能顧眼前,那就嫁給林頓先生吧。”
“這件事我并不要你答應——我就要嫁給他啦;可是你還沒有告訴我,我這樣做對不對。”
“完全對,如果說一個人結婚只顧眼前就算對了的話。那么好啦,讓咱們來聽聽,你不舒心是為了什么。你哥哥會高興的……那位老太太和老先生嘛,我想,是不會反對的——你呢,可以逃出這個亂七八糟、毫不安適的家,走進一個又有錢又體面的家;而且你愛埃德加,埃德加也愛你。看來一切都順順當當,輕輕松松——哪兒來的障礙呢?”
“在這兒!還有這兒!”凱瑟琳一邊回答,一邊用一只手拍著自己的腦門兒,又用另一只手拍著自己的前胸,“在靈魂待著的地方——在我的靈魂里,在我的心坎上,我悟出來:我做錯了。”
“那就太奇怪啦!這我可弄不明白。”
“這是我的秘密;不過,如果你不笑話我,我就給你解釋;這事兒我又弄不清楚——不過我可以讓你感覺到,我是怎么感覺的。”
她又在我身邊坐下來:臉色變得更加悲傷,也更加嚴肅,雙手十指交叉緊緊握著,簌簌發抖。
“奈麗,你做沒做過一些稀奇古怪的夢?”她默默想了幾分鐘以后突然問我。
“做呀,時不時也做。”我回答說。
“我也是那樣。在我這一輩子做過的夢當中,有些做過以后總忘不了,能左右我的思想。它們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腦子里過,就像酒滲進水里似的,讓我的心智都改變顏色了。有過這樣一個夢——我這就告訴你——不過你得注意,不管講到哪兒你都不能笑。”
“哎喲,可別講了,凱瑟琳小姐!”我叫嚷起來,“不用召神弄鬼來糾纏我們,我們就夠慘的啦。唉,行啦,還是高興點兒,像你原來那樣吧!看看小哈頓吧——他現在就沒做什么不高興的夢。看他睡覺笑得多么痛快呀!”
“是呀;他爸爸孤零零一個人悶得慌,咒罵起來的時候也是多么痛快呀!我想,你還記得他當年也是就像這么個胖墩墩的小家伙——差不多一樣大的年紀,一樣的天真無邪。不過,奈麗,我非得要你聽我說不可——我的話并不長;今天晚上我可沒法快快活活的了。”
“我不聽,我不聽!”我急忙連聲拒絕。
我那時候對做夢是很迷信的,直到現在也還是那樣;凱瑟琳臉上那副陰凄凄的神氣,使我非常害怕會從中看出什么預兆,事先料到什么可怕的大災大難。
她惱了,不過并沒接著往下講。很明顯,她是又想起另外什么夢來了,過了一小會兒,她又說起來。
“我要是上了天堂,奈麗,會非常不自在。”
“因為你不配上天堂,”我回答說,“每一個有罪的人在天堂里都會很不自在。”
“不過并不是因為這個。有一次我夢見我在那兒。”
“我告訴過你,我可不愿意為你的那些夢勞神,凱瑟琳小姐!我要上床了。”我又打斷了她。
她笑了,我打算從椅子上站起來,她就把我按住了。
“這不要緊的,”她大聲說,“我不過是要告訴你,天堂好像不是我的家。我把心都哭碎了,一定要回到塵世來;那些天使氣極了,就把我扔了出來,一下掉到呼嘯山莊上頭那片荒原當中;我到那兒才醒過來,還高興得嗚嗚地哭呢。這可以用來解釋我內心的秘密,也可以解釋別的事。嫁給埃德加·林頓,一點也不比我上天堂更有意義。如果那邊的那個壞家伙28沒有讓希思克利夫變得那么低下,這件事我根本就不會想到。現在我要是嫁給希思克利夫,那就會貶低我自己;所以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是多么愛他。而且我愛他并不是因為他長得漂亮,奈麗,而是因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不管我們倆的靈魂是用什么做的,他的和我的是一模一樣的。可林頓的呢,那就兩樣了,就是一個是月光,另一個是閃電;或者說一個是冰霜,另一個是烈火。”
她這番話還沒講完,我就覺出來希思克利夫在近旁,我感覺到有個輕微的動靜,把頭轉過去,就看見他從長凳子上站起身,不聲不響地溜出去了。他在那兒聽著,一直聽到凱瑟琳說出,要是嫁給他就會貶低她自己,這才不再往下聽了。
我那位伙伴坐在地上,給那把高背長靠椅的椅背擋住,沒有注意到他在那兒,也沒注意到他走開,不過我倒是嚇得一愣,就讓她別吱聲!
“為什么?”她一邊問,一邊心神不安地向周圍打量。
“約瑟夫回來啦,”我回答說,剛好這時候我聽到他那輛大車的輪子從大路上滾過來的聲音,“希思克利夫會和他一塊兒進來的。說不定他這時候是不是就在門口呢。”
“嗯,他在門口聽不見我說的!”她說,“你去做晚飯,把哈頓交給我吧,等飯做好了,就叫我來和你一起吃。我想要騙一騙我這不安的良心,想要讓自己相信,希思克利夫的腦子里根本沒有這些念頭——他沒有,是不是?他不懂戀愛是怎么一回事吧?”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認為他不會像你那樣懂得戀愛,”我頂了她一下,“如果你是他選中的心上人,那他就要變成天下最不幸的人啦!什么時候你一成了林頓太太,他馬上就失去了朋友,愛情,和所有一切!你認真想過嗎,你們要是分開,你怎么受得了,他要是完全變成一個孤苦無依的人,他怎么受得了?因為,凱瑟琳小姐——”
“他孤苦無依!我們分開!”她大聲喊叫,語聲里帶著怒氣,“請問,是誰要來把我們分開?那他們就要遭到米羅29的下場!只要我還活著,他們就做不到,埃倫——沒有哪個大活人能做到。地球上每一個林頓都可以化為烏有,我也不答應拋棄希思克利夫。啊,我并沒有打算那樣做——我也沒有那樣的意思!如果要付出那樣一種代價,我就決不會去當林頓太太!他對我永遠都那么重要,和他以前所有的時候一個樣。埃德加一定要除去對他的反感,起碼要能容忍他。等他知道我對他的真實感情,他會這么做的。奈麗,現在我知道,你以為我是一個自私自利的無恥小人,可是,難道你就從來沒有想到過,如果希思克利夫和我結了婚,我們就會變成要飯的?相反地,如果我嫁給了林頓,我就可以幫助希思克利夫上進發達,讓他擺脫我哥哥的勢力。”
“用你丈夫的錢嗎,凱瑟琳小姐?”我問道,“你會發現,他并不像你指望的那樣隨和順從;而且,雖然我不是什么判官,可是我認為,你提出要當小林頓太太的那些動機里面,這可是最糟糕的一條。”
“才不是呢,”她反駁我說,“這一條是最好的!其他那些都是為了滿足我那些胡思亂想,而且也是為了埃德加,為了滿足他。可這一條才是為了那個人,他本人就包括了我對埃德加和對我自己的感情。我沒法把這講清楚;可是你和每一個人一定都會有這樣一個想法吧:在你本人之外,還有或者說還應該有一個你存在。如果我完全包括在我自己一個人的身上,那把我創造出來又有什么用呢?我在這個世界上的大苦大難也一直是希思克利夫的大苦大難,每一個大苦大難從一開始我就一一觀察到,感受到了。我活著主要關心的就是他本人。哪怕只有他保留下來,其他一切都完了,我就依然會繼續存在;哪怕其他一切都保留下來,只要他給毀滅了,那么宇宙就會變成一個巨大的陌生人。我也不會像是它的一部分。我對林頓的愛就像是樹林里的葉子,時間會讓它改變。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冬天一來,樹就變了——我對希思克利夫的愛則像地底下那種永恒不變的巖石。這是一種不大容易看得見的歡樂的源泉,可是卻是必不可少的。奈麗,我就是希思克利夫——他無時無刻不在我心里——不是當作一種樂趣,我把我自己同樣也不能總是當作一種樂趣——而是當作我自己本身的存在——所以不要再談什么我們分開的事——那是做不到的;而且——”
她一下停住了,把臉伏在我長袍的折子里,可是我猛地一下閃開了。她這番話讓我聽得不耐煩!
“如果我能從你這一通胡說里聽出什么道理的話,小姐,”我說,“那不過是讓我相信,你對結婚要承擔什么義務簡直一竅不通,要不然的話,你就是一個心術不正、不講道德的姑娘。不過,別再用什么秘密來同我糾纏啦。我可不會答應保守它們。”
“你會保守的吧?”她焦急地問道。
“不,我不會答應。”我又說了一遍。
她剛要再堅持,這時候約瑟夫進來了,我們的談話就結束了。凱瑟琳把椅子挪到一個角落里,去照看哈頓,我就去準備晚飯。
晚飯做好以后,我和我那位都是仆人的伙伴爭論了一番:誰應該給欣德利先生送飯去,一直吵到飯菜差不多都涼了還沒有結果。后來我們才講好,如果他想吃晚飯,就讓他自己來要,因為他一個人待時間長了,我們誰都特別害怕到他跟前去。
“到這晌兒啦,那個東西為啥還沒從地里回來?他在干啥?二流子像!”那個老頭子一邊東張西望尋找希思克利夫,一邊追問。
“我叫他去,”我回答道,“他在糧倉里;準保沒錯。”
我去叫他,可是沒有人答話。回來的時候,我悄悄對凱瑟琳說,我相信,她說的那番話,他多半都聽見了;還告訴她,就在她抱怨她哥哥對他的行為那會兒,我看見他離開了廚房。
她猛地一驚,跳了起來——把哈頓扔在高背長椅上,就自個兒跑去找她那位朋友了,都沒顧得好好想一想,她為什么要那么慌張,或者她說的那些話對他有什么影響。
她去了好長時間還沒回來,約瑟夫就提出我們不要再等了。他狡猾多疑,猜想他們是待在外面不肯回家來,故意要避開他飯前飯后的長篇禱告。他一口咬定,他們“壞透了,什么壞事都干得出來”,所以除了飯前總有的那一刻鐘的禱告以外,那天晚上他還為他們加了一段特別的禱告,要不是他那位主子小姐風風火火地跑進來,匆匆忙忙下命令要他趕快跑到大路上去,不管希思克利夫逛到哪里去了,都要把他找到,立刻讓他回來,那么他就會在飯后的感恩禱告結尾再加上一段了。
“我有話要跟他說,而且在我上樓以前非跟他說不可,”她說,“園門開著,他是到什么聽不見叫他的地方去了,因為他沒回答,何況我還是站在羊圈頂上,使了最大的勁在叫喊。”
約瑟夫最先不肯去;可是她非常較真兒,不去就不行,最后他把帽子戴在頭上,嘟嘟囔囔地去了。
這時候,凱瑟琳在屋子里踱來踱去,大嚷大叫:
“真奇怪,他到哪兒去了呢——真奇怪,他能夠上哪兒去了呢?我剛才說了些什么呀,奈麗?我都忘了。今天下午我大發脾氣,他惱怒了嗎?哎呀,告訴我呀,我說了些什么傷了他的心啦?我真希望他會回來,我真希望他會呀!”
“你平白無故吵嚷什么呀!”我大聲說,雖然我自己心里也很不踏實,“一點雞毛蒜皮的事兒,看把你嚇的!希思克利夫愿意趁著月色在荒原里胡逛,或者有滿肚子委屈不愿和我們說,索性就躺在干草堆里,那又有什么了不起要大驚小怪的呢。我敢擔保,他是藏在哪兒了。看我不把他搜出來!”
我出去重新再找;結果叫人失望,約瑟夫搜尋的結果也是一樣。
“那小子變得越來越孬了!”他回來的時候議論著,“他把園門開得大大地,讓小姐的小馬駒毀了兩壟小麥,跌跌撞撞地一直沖到牧場上去了。不管咋說,老爺明兒早晌可得大鬧了,要弄它個一團糟。他對這馬馬虎虎、一錢不值的廢物可真耐心——他可真耐心!可他不會老那樣——等著瞧吧,你們就等著瞧吧!把他惹得發起瘋兒來可不是好玩的!”
“找到希思克利夫了嗎,你這個蠢驢?”凱瑟琳打斷了他的話,“你是按照我吩咐的,一直在找他嗎?”
“俺倒更該去找那匹馬,”他回答說,“那才更在理兒。可像這樣個大黑夜里,黑得像鉆了煙囪,管他啥馬呀,人呀,俺都找不到!再說希思克利夫又不是那號人,俺打個呼哨一叫,他就會鉆出來——興許你叫他,他還不那么不聽話!”
在夏天,那樣的傍晚就得算是非常黑的啦,看那云層的樣子就好像要打雷了,于是我說,我們最好全都坐下,這場馬上就要下的雨,不費事兒就能把他送回家來。
可是凱瑟琳不肯聽從勸告安靜下來。她不停地來回轉悠,一會兒走到園門口,一會兒又回到屋門口,心情激動,無法歇息,最后她在靠近大路的一堵墻邊站定不動了。她不聽我的勸告,也不顧轟隆的雷聲和在她四周開始嘩啦啦濺灑的大雨點,一直待在那兒,過一會兒呼叫幾聲,然后就停下細聽,隨后又索性大哭起來。她哭得那樣傷心難過,就連哈頓或是不管哪個孩子都趕不上她。
大約到了半夜,我們還都沒睡,這時候,疾風暴雨在山莊上頭肆意發威,又是狂飆怒吼,又是電閃雷鳴,不知是它們之中的哪一種,把房子角上的一棵大樹劈倒了,一根粗大的枝干倒下來砸在房頂上,把東面那個煙囪垛的一邊砸塌了,石塊和煙灰都稀里嘩啦地掉到了廚房的爐子里。
我們還以為是一聲霹靂落在了我們中間,約瑟夫搖搖晃晃跪倒在地,祈求主不要忘了挪亞和羅得兩族的族長,并且和從前的時代一樣,懲罰那些不信奉神明的惡人,而對善良的義人開恩30。我有那么一種感覺,以為這一定是最后審判也降臨到我們頭上了。我心里覺得,恩肖就是約拿31,所以就去搖他那間屋門的把手,想看看他那會兒是不是還活著。他回答的聲音挺響亮,使我身邊的那個老家伙更加大聲嚷叫起來,好叫人能夠在像他那樣的圣徒和像他主子那樣的罪人之間,劃出一條清清楚楚的界線。那場騷亂二十分鐘就過去了,我們大家誰也沒受到傷害,只有凱茜成了落湯雞,因為她死活不肯找個地方躲避一下,還死活要站在外面,既不戴帽子也不圍披肩,頭發上和衣服上淋的雨水要多少就有多少。
她進來躺在高背長靠椅上,就那樣渾身濕透,把臉朝著椅背扭過去,雙手蒙在臉上。
“喂,小姐,”我碰碰她的肩膀大聲說道,“你不是在存心找死,對吧?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十二點半啦!咳,來吧,睡覺去吧。那個傻孩子,你等他再長時間也沒用——他會上吉默頓去,他這會兒就會待在那兒。他沒想我們會等他等到這么晚的時間;至少他猜想,只有欣德利可能還沒睡,他那是想避開老爺,不讓他給他開門。”
“不,不,他準不會在吉默頓!”約瑟夫說,“俺可一丁點也不疑惑,他是躺在泥炭坑的坑底下啦。剛才老天爺顯靈可不是平白無故的,小姐,俺愿意勸勸你,還是留神點兒好——下一個就該輪到你啦。一切都該感謝老天爺!萬事萬物都互相效力,讓那些從罪惡里挑出來的好人得到恩典呀32!你們知道《圣經》上是咋說的——”
他于是選讀了幾段經文,還提示我們,在哪幾章哪幾節可以找到它們。
我好言勸說那個任性的姑娘起來,去換掉她那身濕衣服,可是白費唇舌,所以我就扔下他們,讓他去講他的道,讓她去渾身打哆嗦,抱起小哈頓徑自睡覺去了。他那時候已經睡得那么香甜,就像他周圍的人全都睡著了似的。
我聽到約瑟夫后來又念了一會兒經文,然后聽出來他慢步爬上了樓梯,再往后我就睡著了。
我起身下樓比平常晚了一點,借著從百葉窗縫透過來的陽光,看見凱瑟琳小姐還在壁爐旁邊坐著。堂屋的門也還是掩著,陽光從敞開的窗戶照進來。欣德利已經出來了,站在廚房的爐子前面,臉色憔悴,睡眼惺忪。
“你哪兒不舒服呀,凱茜?”我進來的時候他正好在這樣問她,“你那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活像條讓水淹了的小狗崽兒——孩子,你怎么那樣濕漉漉的,臉色那么慘白?”
“我淋濕了,”她支支吾吾地回答,“還覺得冷。沒別的。”
“唉,她真淘氣!”我看出主人還算清醒,就大聲說起來,“她讓昨天晚上那陣雨給淋透了,后來她在那兒整整坐了一夜,我怎么勸說,她也不肯動一動。”
恩肖先生吃了一驚,瞪著眼瞅著我們。“整整一夜,”他重說了一遍,“她干嗎沒去睡?該不至于是怕打雷吧?那已經過了好幾個鐘頭了。”
我們誰也不愿意提起希思克利夫跑出去了,想盡量把這件事瞞著;所以我就回答說,我不知道她腦瓜子里怎么會想到要一夜不睡;她也一聲沒吭。
早晨空氣清新,而且涼快。我把格子窗推開,屋子里馬上就滿是從花園里送進來的一陣陣香味,可是凱瑟琳挺不高興地朝我叫道:
“埃倫,關上窗戶。我都要凍死啦!”她上牙打著下牙,縮作一團,朝著差不多都快滅了的爐灰那邊湊過去。
“她病了,”欣德利說著拿起她的手腕,“我想她不去睡覺就是這個緣故——真該死!我不愿意再有誰拿生病來煩我啦——你干嗎要往雨地里跑?”
“跟往常一樣,追那些小伙子去了唄!”約瑟夫趁大家還在猶豫,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的時候,抓住機會把他那根惡毒的舌頭伸了出來,老鴰似的呱呱亂叫道。“俺要是你呀,老爺,俺就沖著他們的臉把這些門都摔上,管他高低貴賤!甭說哪天只要你一出門,林頓那個孬種就偷偷摸摸溜進來——奈麗小姐嘛,她可是個規矩正派的閨女!她就坐在廚房里瞅著你;只要你從一道門里進來,他就從另一道門里溜出去——就這么著,咱們那位千金大小姐嘛,就跑到外邊兒談情說愛去啦!深更半夜地還偷偷摸摸跑到野地里去,和吉卜賽人生的那個下流可怕的魔鬼希思克利夫廝混,這可真是大家閨秀的好品行呀!他們以為俺眼瞎了,可是俺不瞎,哪兒有那回事呀!俺眼見小林頓來,小林頓走,俺還看見你,”(把話頭轉向我。)“你這個不干好事刁鉆刻薄的賤女人,一聽到老爺的馬嗒嗒嗒嗒地從大路上跑過來,你就跳起來,沖進堂屋去。”
“住嘴,你這個溜墻根偷聽人說話的家伙!”凱瑟琳大喝一聲,“在我面前,不許你這么放肆!埃德加·林頓昨天是偶爾來的,欣德利,是我告訴他的,因為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歡和他見面的。”
“你撒謊,凱茜,一點兒不錯,”她哥哥回答說,“你是個十足的大傻瓜!可是眼前先不管林頓——告訴我——昨天夜里你是不是和希思克利夫在一起?現在老實說。你不用擔心會于他不利——雖然我和以前一樣恨他,可是他不多會兒以前給我做了一件好事,弄得我要想擰斷他的脖子都心軟,下不去手了。為了避免發生這種事,今天早晨我就要把他趕走;等他走了以后,我奉勸你們大家都提防著點兒,我可要專門只調理你們啦!”
“昨天夜里我根本沒見到希思克利夫,”凱瑟琳一邊回答,一邊很傷心地抽泣起來,“要是你真的把他趕出家門,我就跟他一塊兒走。不過,可能你再也找不到這個機會了,可能他早已走了。”她說到這里就忍不住號啕痛哭起來,她下面說的話,可就聽不清了。
欣德利把她狗血淋頭地辱罵了一頓,強令她立刻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否則,決不會讓她這樣白白哭鬧!我強逼著她服從了;等我們到了她的屋子,她一下子發作起來,那種情景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可真把我嚇壞了——我想,她是快要瘋了,于是求約瑟夫趕快跑去請大夫。
醫生驗明那果然是精神錯亂的開始。肯尼思先生一見到她,就斷定她病情危急;她在發高燒。
他給她放了血,還告訴我只能給她喝乳清33和稀粥;還讓我小心提防她跳樓或者跳窗;然后他就走了,因為在這個教區從這一戶到那一戶,一般總要走兩三英里,真夠他忙活的。
雖然我不能說自己是個溫和的護士,約瑟夫和老爺也不比我強;雖說我們的這位病人又比哪一個病人都更難侍候,更加固執,可是她終究還是熬過來了。
林頓老太太當然還來看望過幾次,并且校正了一些事情,把我們大家都申斥遍了,支使夠了;在凱瑟琳逐漸復原的時候,她硬要把她接到畫眉田莊去,我們能這樣得到解脫都謝天謝地。可是這位可憐的老夫人真應該對自己的這番殷勤悔恨;她和她丈夫雙雙傳染上了熱病,沒過幾天就一個接著一個去世了。
我們的小姐又回來了,比以前變得更為蠻橫,更愛發火,也更加目中無人了。自從那個急風暴雨、雷鳴電閃的晚上以后,再也沒有聽到希思克利夫的消息了。有一天我可倒了霉,因為她把我惹急了,我就把他失蹤的罪責加在她的身上(她自己也知道得很清楚,這件事真得歸咎于她)。從那以后,有好幾個月她都不和我說知心話,只是把我當個仆人來說話。約瑟夫也受到了逐出教門一般的對待,可他還是常常想到什么就說什么,照樣給她講大道理,把她當作個小姑娘似的;而她卻認為自己已經是大人了,是我們的女主人;還覺得她最近生的這場病,讓她有權受到體貼周到的照顧。再說那位大夫早先也說過,她經受不住過多的頂撞,凡事都得順著她的意思辦;因此在她看來,無論是誰只要膽敢站起來和她作對,那就不亞于要她的性命。
她對恩肖先生和他那一伙人,保持敬而遠之的態度,她哥哥接受了肯尼思的叮囑,而且她一生氣動怒就常常會有病情發作這種嚴重的危險,所以她想要什么就答應她什么,一般總是避免惹她那火爆的脾氣。她異想天開,他也寧可過分縱容;這并不是出于愛心,而是出于自尊心;他真切希望她和林頓家結親,好給自己家增光,再說只要她不打擾他,就算她把我們當奴隸踩在腳下,他又何必去管!
埃德加·林頓已經是神魂顛倒,就像在他前前后后的許許多多人一樣;他父親去世三年以后,他領著她到吉默頓禮拜堂去的那一天,他相信自己是世界上最有福氣的人。
雖然有違自己的心愿,我還是聽從勸告,離開了呼嘯山莊,來這兒陪伴她。小哈頓那時快五歲了,我剛剛開始教他識字。我和他分別時很傷心,可是凱瑟琳的眼淚比我們的眼淚更有力量。當時我不肯走,她看到她百般懇求也勸不動我的時候,就去對著她丈夫和哥哥哀哀痛哭。她丈夫提出給我優厚的工資;她哥哥命令我去打鋪蓋卷——他說既然家里現在沒有女主人,他也不要女仆了;至于哈頓嘛,教區牧師慢慢就會來照管。這樣一來,我就沒有可挑揀的余地了,只好照他們吩咐的去做。我告訴老爺,他把正派人都打發走了,這只不過是往敗家走得更快一點兒;我親了親哈頓,和他告別;從這以后他就變成了生人,而且這件事真讓人琢磨不透;不過我一點兒也不懷疑,他早把埃倫·迪恩忘得一干二凈了,也不再記得那時候他對她來說比世界上的一切都重要,她對他也是一樣!
女管家的故事講到這里,她偶然對壁爐上面的時鐘瞅了一眼,看見已經走到了一點半,不禁吃了一驚。要她再多待一秒鐘她都不肯聽——說句老實話,我自己也覺得還是留在下次讓她接著講更好。既然她已經走開歇息去了,我又獨自默想了一兩個小時。我的頭和四肢盡管還很酸痛,懶得動彈,也要打起精神去歇息。